春冰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薜荔藤萝
万木春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总之成亲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他既然有心在最后关头跳离这火坑,我作为一个过来人肯定倾力相助。我给他列举成亲的十大坏处。比如他认得那妖女以来,就变得疯疯癫癫。虽然他时常也疯疯癫癫。再者他无比的喜新厌旧,一时热血上头就山盟海誓,等拴在一起了恐怕没有善终。更不用说其它大道理,比如正邪不两立,水火不兼容,势必造成人人喊打的局面,虽然这并不关我屁事,但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总不能说关他屁事。”
他这么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居然能讲出如此通俗的道理。虽然这道理高雅自己也给千重雪讲过,但高雅自认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说出来只为勉强尽到朋友之责,实际上千重雪成亲与否,对他来说不是真的很重要。他自认毫无理由阻挡千重雪应领受的一切,哪怕那是可以想见的麻烦。
……但是如果我知道他会因此而死呢?
高雅习惯性地停止了联想。“恐怕阁下这些良言,他是一句没有听进去。”
万木春哼了一声:“也未必。他小子虽然一向恃才傲物,毕竟我过桥比他走路多,倒还比较听我的话。何况他自己本来也犹豫,我说的他一句都驳不倒。我说:你这个亲事成起来,有什么好处?你是跑更快了,蹦更高了,吃得多了,睡得香了?自打你认得那位绝代佳人,你除了这一脸要死不活的德行,满腹婆婆妈妈的心事,还得了什么?他愣怔半日才说了句:也没有什么,我认得她后,才知道沧溟剑法有第三十七招。”
高雅胸中蓦然传来一阵绞紧的疼痛,可能因为没吃早饭,他眼前天旋地转。等这阵眩晕过去后他说:“我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当然因为他没有听我的话。”万木春气呼呼地说,瘦高的身影显得有些伛偻。他拖着两条一长一短的腿转身走去,跺在地上每一步都震耳欲聋。
拜主人所赐,冯焕渊最后关头做梦都是石头从山上轰隆隆地往下滚,醒来痛苦不堪。他侧耳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迅速地拉起那床破被子把头蒙住。高雅进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惊人的画面。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子里已经传出冯焕渊古怪的声音。“走开,不想看到你。”
高雅眼角乱跳。“你这唱的是哪出?”
冯焕渊理直气壮。“为什么你要看到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高雅忍不住把指节捏得咔吧响。“照这么说我就该把你灭口。”
冯焕渊把被子掀开,苦笑道:“这倒是。”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高雅可没有好心到把他搬运上床前还给他宽衣,反正他睡这张床比光板也好不了太多。冯焕渊早年在华山做弟子,自然经过一些吃苦耐劳的锻炼,石床冷灶都不在话下,不幸近来当了掌门,生活水平骤然提升一个档次,竟然有点由奢入俭难。他捶了捶僵硬的腰腿,嗅到自己衣袖上混合着血气的雨气尚未散去,经过一夜发酵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腐烂之味,自觉往后靠了靠。“这是哪?”
高雅道:“千重雪的朋友家。千重雪跟我不一样,他有很多朋友。”
“千重雪是个怎样的人?”
高雅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我竟听不出来这是褒是贬。”
“因为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他很容易就会爱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如果不是他这种滥情的性格,估计也很难跟我打上交道。”
他这话极有歧义,冯焕渊虽然完全能理解,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控制着自己不去产生一些庸俗的嫉妒之情。高雅视而不见,只是继续说:“他很容易投入,也很容易厌倦。但他无论爱上什么,都非常认真,认真到可以为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冯焕渊眼前千重雪负心薄幸的形象栩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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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那我觉得他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
高雅摇头道:“不会。他无论多么喜爱,很少想到占有,多半跟我说过了,就算做过了。比如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戏,庆春班唱小旦的少年,我也觉得真是一眼荡魂,但他就会为之写了万字的长信,通篇大概都是愿在衣而为领云云。我们通宵讨论辞藻,修改到满意,又仔仔细细地誊抄了一遍,当然他抄的,我的字根本不能看,就烧了。而烧完之后,他自己也就忘了这件事。”
冯焕渊道:“也许没有忘,只是这样就够了。”
“因此我羡慕他。我羡慕他如何可以这样轻易,这样频繁地去爱什么东西?我跟他在一起,看见他那炽热急切的模样,就感觉好似我也活着。所以我很乐意陪他发疯,或者给他出个主意,泼点冷水。不过多半在帮倒忙,我比他还纸上谈兵。
所以他跑来跟我说要成亲时候,我当然比他冷静得多,说过三个月我们再看。他说这次不同,他是认真的。我心说你以前哪一次不是认真的?据我所知,凡是他认真到把持不住亲身上阵还侥幸成功的,那下场也无非两种。要么没过几天,把人家弃如敝屣,要么他在酒馆哭天抹泪,叹自己遇人不淑。就这屡教不改的脾气,就算人姑娘跟他情投意合,也得无疾而终……”
千钧一发处冯焕渊打断他。“你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确实当真了。”
高雅突然再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黄金缕答应给你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
冯焕渊摊了摊手,扯开衣服。他胁下有半个黑色的掌印。掌印上残缺的三根指头的形状,像是鹰隼干枯的脚爪。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那几个黑衣杀手吗?那是哑巴恨天缺的手下。恨天缺赫然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雇主,我大师兄都死了,没人再会付他尾款,他却非得把这摊生意做完不可。二师兄也是他杀的。”
“他死了吗?”
冯焕渊道:“他送我这掌印,我断了他一臂。死不死就不知道了。这半年靠着老七给我练的丹药续命,我也没死。”
他又把衣襟掩起来,高雅皱了皱眉。“这伤势黄金缕能解?”
“她说她有。恨天缺原是魔教的人,功夫多半有来处,她说能解,总比别人来得可信。”
“条件就是要你去杀钟之穆。”
冯焕渊微笑道:“所以你看,我也没有法子。”
高雅道:“为什么你做什么事,都好像没有法子?”
冯焕渊但笑不语,半日道:“坑我的不止老七。黄金缕最后那支杀调,内功愈纯者,受创愈深。此曲一出,就算能杀了钟之穆,我不死也重伤。她本来就没指望我能一举功成,最多做牵制之用,打一开始我便是她弃子。可笑我走投无路,竟被她算计了。”
他说话很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些许自嘲的神色,好似真的心服口服。高雅并无一字可讥刺,也并无一字可安慰,只语气不能再温和。“你到底把此事想得过于简单。”
冯焕渊叹道:“其实你说的都是对的。老七昔日能反背孔繁骧,今日就能反背于我。而我竟想着他能为我所用,非要与虎谋皮,被反咬一口是我活该。”
高雅低声道:“如不是因为我,或者他也不会翻脸得这么快。”
冯焕渊大笑,冷不防欺近身前,伸手把他下颔一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这一着行差踏错,又怎么能看到你来救我。”
高雅面无表情把他手打开。“还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伤得不重。”
冯焕渊一吐舌头。“老七的药我已吃惯了,稍有不对我便能发觉,他又拿捏不准发作的时辰,究竟不敢动太多手脚。危机关头能逆转我内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可钟之穆为什么竟没对我下手?”
高雅道:“我赶到时,钟之穆已不见了,大抵是去追赶黄金缕。现场只剩一个韦清嘉,正准备给你一个痛快。”
“有你在,别说一个韦清嘉,就十个韦清嘉也不济事。”
这就算是实话,听着有点肉麻,高雅不置可否。“不过他暗示,如果我非得把你带走,他有可能自尽以谢。”
冯焕渊冷笑道:“难得以他的脑子,还想得到这一招。”
高雅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说句人话?本来我就是在强人所难。”
“你不可能为了我杀他。他只不过拿这话来要挟你,他全然不是会求死的人。”
他二人对韦清嘉判断不谋而合,高雅不由有些恍神。“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这么说,自然韦清嘉的下场也在他掌握,只是这种发言大而无当,容易教人飘飘然什么都忘却了。冯焕渊看着他冥顽不灵的姿态,总有一拳将之打破的冲动。“你方才说千重雪,我实在也很佩服他。你就像惊弓之鸟,稍微一碰,就恨不得高飞远走。一靠近,就觉臭不可闻。你说他感情用事,我倒觉得他一定极有分寸,才能跟你做朋友。”
他紧接着又说:“还好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做朋友。”
高雅张了张嘴,本能想反驳,终于都放弃,只道:“他无论做什么,我只想陪伴,不想干涉。但你不同。我涉得太深了。”
冯焕渊驾轻就熟地握住他一只手,这动作他好像做过一万次。“你不喜欢这样吗?”
高雅侧过头看着他,他很少直视对方眼睛说话,即使冯焕渊也有些不堪重负。“也无所谓喜不喜欢。可能我栽在你手里,到底不服。”
冯焕渊安慰似的将那只手握紧,说出来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的可恨。“我嘛,之前想着欠你的,就还清。现在我倒觉着,还是欠你多一点好,越多越好。因为除了这样,我实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耿耿于怀了。”
高雅哭笑不得,使点劲把他手甩开。“现下图南估计还在到处搜寻你我,钟之穆手下可用人必不止那几个徒弟,接下来什么打算?”
冯焕渊道:“没老七的药,我撑不过十日。但黄金缕只怕比我还惨,这次动用的只是昔日手下腹心,魔教并无趁机倾巢出动之象,怕真是为报私仇赔上了老底。她死我也得陪葬,现今只有赶在钟之穆下手前找到她。”
“但愿你家老七对自家门派还留着一点情分。”
冯焕渊苦笑道:“虽然说出来你笑掉牙,我对他真不是全没防备,这次仓促行事,一旦失败,势必连累到华山,虽然我那帮师弟妹多半不济事,这半年我闲着把凤翼阵改良了一下,只要不落单,危急关头还能自保。老四尤其稳重,如果我有万一,他知道怎么行事。徐门主离得近,也答应力所能及之处帮我照看。华山派式微是小事,真要灭绝在我手里,那是没脸见华山列祖列宗,还不如当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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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一剑杀了。”
他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声,万木春推门而入时,两人相隔已经至少一丈之遥。冯焕渊还没见过主人,立刻就要热情洋溢致谢,只万木春瞪着眼样子十分可怕,将一个木盒子啪的一声拍在屋内唯一一张长短腿桌子上,一言未发,拂袖而去。两人面面相觑,高雅朝他抬了抬下巴:“应该你的。”
冯焕渊突然福至心灵。“我的就是你的。”
高雅不为所动:“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些生搬硬套的屁话?”却真的伸手去掀开了盒盖。盒中放着一只白玉小瓶,一方素绢。
他们耳边似乎都产生了幻觉。与被封在盒中的,逸散而出的一道弦音相比,透窗而入的花香便显得浓烈。
送信之人已不必问了;钟之穆未死,黄金缕仍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瓶里的解药与其是说姗姗来迟的报酬,更像一个言出必行的提醒。冯焕渊展开素绢,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大笑道:“好,好,好一个妙音使,这一局她是主人,如此盛情邀约,这个座上客我却之不恭了。你要去吗?”
高雅偏过头,他即使不看也猜得到信中的内容。“你以为你们约在城隍庙的事是谁告诉我的?”
冯焕渊拍手道:“这下好了。对钟之穆我有三成胜算,你也有三成胜算,我们联手,那就是……”
“一成不到。”
冯焕渊失声:“那不能吧!难道我们是去相杀的?”
高雅:“我从没跟别人一起使过剑。”
冯焕渊实在很震惊。“跟千重雪也没有过吗?”
高雅迟疑了一下,冯焕渊便知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立刻笑道:“那或者我是第一个了,第一个有幸见识你这柄剑。”
剑明明在高雅手上,低头就可以看到,他却好似在讨论离他很远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剑。那本来是我要送他的礼物。”
第二十一章绝弦
谈龙阁上早就不谈龙了。传闻昔日有龙过此,化为人形与众名士一叙,因而名动四海,高朋满座的宴集之所,现下主人已经离去,龙更不会再来。人去楼空,自古而然,为之怅惘悲叹都是多余的事,龙驻足一刻过后,以谈龙为名的追思缅怀,吟诗作赋也都是多余的事。如果我也在场,如果我见过白日的飞升,云雾里忽隐忽现的龙须,龙鳞和龙爪,我将烧毁所有龙的画像,我将一辈子不再提起龙。
我在这里,不是因为龙。
黄金缕坐在楼上。阁中只有她一个人,却到处辉煌明亮,满身铜锈的半人高连枝灯盘里新添的清油,红烛开始滴下最初的蜡泪,处处光源盘剥过后淡之又淡的影子,不足以营造歌舞的假象。她不过等待客人,并不是害怕寂寞。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琴首雕琢成凤头,脱落的红漆斑驳,像凤凰喙上残留的血迹。这琵琶她已经很久没碰过了,弦品之间落满了灰,但拨弦发出的声音,也不出她的预料。只听有人说:“你原来连这个也会。”
钟无射登登登地上了楼。那弦音使她很高兴自己没找错地方,但一见之下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黄金缕,模样与前日大相径庭,几乎不剩什么能让她认出来的地方了。面纱已经取下,五官清楚,即便没任何陪衬,足够孤芳自赏,钟无射想起她说过的话,心想:“她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果然是自谦。”最后才猛醒这违和感的源头,归根结底在于黄金缕及地的长发已经剪去,剩下的长度只够在脑后挽一个简单的发髻。
她心头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你为什么剪了头发?”
黄金缕道:“麻烦,就剪了。”
钟无射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觉得这未可笑,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太可惜了。”
黄金缕看起来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你为什么要来?”
钟无射生气地反驳:“在琴里留下谈龙阁三个字的是你,却问我为什么要来?”
“那不一定是给你看的。”
钟无射道:“所以你不希望我来吗?”
她在黄金缕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握住她一只手。黄金缕没有挣开她,反而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手指冰凉得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血液流动。“你伤得很重。”
黄金缕慢慢地将手抽回,打在梧桐板上发出闷钝的一响。“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吗?”
钟无射撇了撇嘴。“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是要杀你父亲的。”黄金缕提醒她。
“可是我父亲没有死。”
黄金缕微微一哂。“也是,倒是我可能快死了。”
钟无射一只手按在她膝头,仰脸看着她。那眼神如此无畏,让人错觉自己还有得选择。世上可能是有这种人,一生下来就如此,做什么都有得选择。
“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正道,也不喜欢魔教,不喜欢这武林的一切事,甚至不喜欢弹琴。你逃吧,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我父亲找不到你的地方。他近来都很忙,没办法离开门派太远。要杀他的人也很多,他会忘了你的。”
黄金缕顿了一顿,右手抚过她脸颊,平静地笑了笑。这个摘去面纱的笑容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可见不是自高身价,只是能让她愿意面对的事的确太少了。
“钟之穆为什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女儿?”
“惭愧,老夫也不晓得。”
一把寸许长的小刀抵在钟无射喉咙上。钟无射连话都不能说,即使喉头肌肉细微的颤动,也会引发被割开的痛楚。
钟之穆静静地站在厅中。他是怎么上来的,何时上来的,都毫无征兆。他看着黄金缕怀中的钟无射,或者抱着琵琶的黄金缕;烛影在他眼中散成千万,阻挡他把他们看得清楚,他往前走了一步。
黄金缕手中的刀刃往里压了一分,一滴鲜血顺着脖颈流入钟无射的衣领内。“你再动一动,我就杀了她。”
钟之穆心平气和地停下步子。“那么你要老夫怎样做,才会放过她呢?”
黄金缕紧紧抿着嘴。升龙图对她毫无用处,她想要的显然只有钟之穆的性命。然而天下间什么筹码能有此分量?
局势早已翻覆,纵使钟无射自投罗网,她能换到的最多是此刻的全身而退。然而如果要逃走,她又何必在此等待?
她突然感到一阵温热。钟无射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
那里面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愤怒或失望。那只是纯然的痛苦,蛰得她手背隐隐发疼。黄金缕稍微出神,想这会不会是钟无射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到痛苦。一道至薄至利的剑光却悄无声息,从左侧后方袭来。
黄金缕翻手将琵琶一挡,右半身骤然一麻,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掉落的刀刃将钟无射颈侧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钟无射甫脱禁锢,还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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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想不起自己要做的事,确实也没有什么事必须要他去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一个能完全满足的时刻,即使有也只是处在两个欲望的高峰之间狭窄的夹缝,高雅意识到自己是偶然地跌入了这个隐秘的山谷。所以他又闭上眼睛。
然而幻觉已经消失了。
有人敲了敲门,随后走进房来。高雅认出这个青年是华山排行第四的李无宴。他提了一壶热茶,把一盘果子放在桌上。他看高雅的眼光很复杂。或者他猜到了二人的关系,虽不足以为之大惊小怪,却总是有点触目惊心。不过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能置喙的事。他或者还想到了曾经的师尊;天知道这一刻他对已经千疮百孔的华山的未来担忧到什么地步。
高雅突然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李无宴苦笑:“没有。”
他又说:“公子用过早饭,可以出去走走。我们华山上可看的地方很多,比如落雁峰的长空栈道,我尤其建议公子去参观。”
云台离落雁尚远,那路完全称不上好走,然而最难得一见山景,都在最不好走处。凌晨或者有他们不知道的骤雨,风和太阳都很大,却吹不散,也照不开堆积在山间的云雾,反而被随心所欲流动的云雾所戏弄;偶尔日光奋力挣扎出层层围困,那遮罩变得稀薄时,能看到远处松树崎岖的身姿。高雅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几句诗: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他想这样的山,为何会培育出冯焕渊这样的人。
落雁峰即是华山绝顶,栈道只一尺来宽,石壁上有铁索攀附,高雅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脚软。冯焕渊正坐在栈道上,无聊似的晃动着小腿。他下面本该是万丈的绝崖,此刻却只是一片茫茫的云海。那云层那么白,那么厚,仿佛脚尖就可以碰到,松软且安全,浮在云海之上的点点峰影,狡猾得像陷阱露出地面的标识。
冯焕渊拍了拍身边的木板:“过来吧。”
高雅犹疑着。“我不敢。”
冯焕渊道:“过来吧,我拉着你。”
高雅心一横,当真贴着崖壁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下。坐下的感觉比站着好了许多,想一脚踏空也没那么容易似的。冯焕渊寻着他的手,扣在一起。
他想告诉高雅自己有多么喜欢这里,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每天来这里,即使闭着眼他也可以在栈道上来回走过几遍,这不是辩解。高雅与这一切无干,因而也不可能相悖,这一个永远不会理解他的人,坐在这里只是因为他的缘故。足够了。
他尽管沉浸在这种难以言喻的大彻大悟中,高雅眯着眼,被青翠的山风吹拂,又开始觉得困顿。“升龙图有趣吗?”
冯焕渊笑道:“有趣。”他也不说怎么有趣。
高雅转过头看着他。“钟之穆虽然死了,他大弟子在塞外至今未回,经营的势力仍未尽出,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钟之穆是追杀魔教妖女时中了对方圈套,同归于尽了,关我什么屁事。何况你也在场,可以再给我做一次证。”
高雅冷笑一声。“图南派若追究起来,你待怎办?”
“死不认账。”
“这怕没那么容易。头一条韦清嘉那关你就过不去。”
冯焕渊叹道:“唉,所以说你怎么不直接给他打死呢?”见高雅眼刀抛过来,慌忙举手。“开玩笑开玩笑,韦师兄向来和蔼可亲,我有必要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一次。钟之穆也不是无缝的蛋,他简直不是个蛋。按他自己的规矩,多年前私通魔教中人,还珠胎暗结,就可以千刀万剐。至于往后抛妻弃女,倒不一定在他老人家心上。他们不会愿意好师尊的那点陈年风流事闹得天下皆知的。”
高雅脑海里似乎又响起黄金缕最后的琵琶调,那旋律搞得他头痛了好几天,可能要留下终身的后遗症。“你跟钟姑娘之事不了了之,虽然皆大欢喜,若她知道了内情呢?”
冯焕渊道:“那就真是我活该了。”
他此言可说没有一点悔改之意。“虽然这话说出来很无耻,可我觉得她不一定会很迫切来找我麻烦。她还很年轻,或许会想认识一些别的人,做一些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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