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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万岁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我可清点过,你小子别没事偷纸巾啊。”文老板摇着手指警告龚小亮。
龚小亮鼻子一酸,掉下了两滴眼泪。文老板一看他哭了,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就出去了,龚小亮在床上坐了会儿,吸着鼻子,哭着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他把衣服展开了挂在沙发床上,把牙刷牙膏漱口杯子和毛巾放到了桌上去。他拉起衣袖擦眼睛,擦脸,还去擦窗台上的灰尘。他打了个喷嚏,眼泪止住了。他给他妈发了条短信。他找到工作了,还有了暂住的地方,他要在牡丹重新开始了。
龚小亮就此在老文饭馆干上了。后厨还有个帮工,也是个厨子,不过是兼职,只在中午和晚上用餐高峰时出没,食客一多,文老板和老板娘也会过来帮忙,周末的时候,要是他们女儿巧巧从哈尔滨回来,也会来搭把手,帮着算账,做些杂活儿,但是多数时候,饭馆里就只有龚小亮一个杂役,洗菜,刷碗,拖地,传菜全是他一个人,他也勤快,有眼力见,哪儿需要用人,不用奇哥招呼,他一定第一时间冲过去。客人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抹布不够用,他就用手去抹;客人等位子,等菜等烦了,扯着嗓门拿他出气,他任骂任羞辱,还给客人鞠躬道歉;客人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这天一个客人排队等急了,抄起个茶杯就往龚小亮砸去,龚小亮的额头立马见了红,他没支声,蹲下了拾地上的茶杯碎片,还是巧巧看不过眼,冲上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砸伤龚小亮的客人,站在两人中间,叉着腰不服气地说:“你怎么打人呐?为了吃顿饭至于嘛!”
龚小亮拉了拉巧巧,他没事,只是擦破了皮。巧巧还不依不饶地:“谁没个爹没个妈啊,你这晚饭吃迟了,是妈心疼了还是爸心碎了啊?你把人弄伤了,你想过他爸妈的感受吗?你把自己当上帝,顾客是上帝,没错啊,可上帝打人吗?你看这一屋子人,又不是我们有空位不给你坐,泼皮耍赖可得有个限度,怎么着啊,是想在女朋友面前逞能是吧?这位姑娘我可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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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你,这样的男人等你俩结婚了,在外头打人打习惯了,保不齐回家也得来上几招!”
那被骂的男人一看龚小亮,又一看巧巧,还要说什么,边上一桌客人里一个光头拦了他一把,道:“兄弟,我说句话,这事儿是你不地道,咱们出门在外的,讲点素质,成吗?”
那男人咬咬牙,拽着女朋友甩下句:“全天下就这一家饭馆了是吧?走!”就走了。
巧巧朝男人的背影啐了口,推着龚小亮去了柜台里,拿了几张纸巾给他。龚小亮把手里捧着的碎瓷片扔进垃圾桶,轻声说:“我没事儿。”
巧巧瞅着他,一双原本大而亮的眼睛挤成了大小眼,还在急急的喘气呢,似乎还在气头上。这时坐在柜台前吃饭的一桌年轻人里一个染黄毛的举起酒杯,对巧巧道:“巧啊,这哈尔滨的酒店管理还教怎么对付赖皮流氓啊?”
巧巧翻个白眼,没理他,一拉龚小亮,要看他额头上的伤,龚小亮往后一缩,躲开了,后厨喊出菜,他又忙碌了起来。
这晚打烊,龚小亮在厨房刷碗,近来奇哥总是一打烊,算完当天的账就回家了,他给了龚小亮一串钥匙,由龚小亮锁门。眼下饭馆里只有龚小亮一个人,巧巧从外面进来了,她穿了件大红的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脑袋上顶着个红色毛线帽,看着龚小亮,下巴昂得高高的,响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龚小亮!”
她问他:“去吃夜宵不?”
龚小亮摇摇头:“你们去吧。”
“什么你们啊?”巧巧哼了声,“事先申明,我可还没男朋友啊!”
龚小亮看她,说:“你一个人去吃宵夜?这么晚了不安全吧。”
“不啊,和几个同学。”巧巧眼珠一转,一咂舌头,改口道,“对啊就我一个人,你给我当贴身保镖吗?”
龚小亮没声了,低下头去。巧巧走到了他身边,说道:“你这不都快洗完了吗?我等你。”
“不了吧,我还要扫地。”龚小亮说。
“外面都那么干净了还扫啊?”
“再拖一拖。”
巧巧靠在桌边,不太乐意了:“你怎么总一个人待着?你可有点孤僻。”
龚小亮笑了笑。
“你老家哪儿的啊?”巧巧问他。
“牡丹的。”
“啊?那你怎么上我们家打零工来了?我妈说你十九中的啊,,你多大啊?”
“二十七……”
“二十七……”巧巧掰掰手指,“那会儿随便考个牡丹的什么学校不都包分配嘛?十九中最差的班也能考个三本吧,你一个都没考上?你读书也太烂了吧?”
龚小亮还是笑。巧巧叹了声气:“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在这儿给我叔打下手吧?”
龚小亮瞥了眼巧巧,巧巧立马截获了他的这两道视线,凑上来,拿肩膀轻轻撞他的肩膀:“雪乡你知道吧?”
龚小亮把洗好的碗放去了另一张桌上,用干抹布擦。巧巧也拿了块干抹布,和他一块儿擦碗,说道:“离我们这儿不远,那儿这几年旅游特别火,牡丹这儿吧,开旅馆我看是没戏了,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一个客人,你说要是咱们去雪乡开旅馆,加上我叔这手艺,啧啧,说不定还能上上《舌尖上的中国》呢!”
“《舌尖上的中国》?”
”啊?你连《舌尖上的中国》都不知道?就是那个纪录片啊。”巧巧一拍龚小亮,和他打了个“等着”的手势,转眼就跑没了影。可不一会儿,她就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怀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
碗都擦干了,龚小亮正打算再拖一遍外头餐厅的地,巧巧随便找了个座,打开了电脑就开始播视频,还招呼龚小亮过去看。
电脑屏幕上一个厨师正把面条甩得老高,粉尘四散。
巧巧托着下巴也盯着屏幕,画面切到了深山里,有人爬树取蜂巢,画面又切到了海边,有人下海捞鱼,煮一大锅海鲜汤。巧巧边看边给牡丹搞旅游规划:“你说咱们牡丹也搞个什么景点,我看林场那边就不赖嘛,原生态,回头上一上电视,咱不也火了?”
她回头张望龚小亮,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时间不早了,牡丹早早地安静了下来,若是还有人在忙碌着什么,一定是在忙着做梦。
巧巧还在畅想:“要是挖出个温泉,也能和富士山山脚下似的边看雪边泡温泉了嘛?那美的……这附近有矿,有矿的地方是不是就可能有温泉啊?”
纪录片的画外音介绍起另外的佳肴了,上海本帮菜,私家菜馆,已经相传五代。那最新一辈的传人在接受采访,他的口音有些重。龚小亮拄着拖把站住了。
巧巧问道:“你喜欢牡丹吗?”
她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龚小亮,她的头发做了酒红色的挑染,衬得皮肤白皙,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平时不易察觉,此刻忽然特别明显。龚小亮好久没闻到这样的味道了,清浅,不着痕迹,埋伏在空气中,抓不住,好像没有形态,可到了必要的时候,这股香味又会在瞬间化成一柄锥子,直刺进人心里,那被刺伤了的人呢,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能有什么样的下场?除了被钉住,他什么都做不了。
龚小亮弯下腰拖着地走开了。
巧巧还和他搭话:“不喜欢啊?不喜欢还待在这儿啊?”她感慨道:“现在都没什么人留在牡丹啦。”
“我嘛,你看我爸,臭脾气,老顽固,非得待在这儿,最近他血压还有点高,我妈腿脚也不好,我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巧巧尾音一翘,有了主意了,说:“龚小亮,不如你去考个驾照,回头咱们搞个林场一日游,我当导游,你当司机,你看怎么样?”
龚小亮说:“驾校得交很多钱吧?我没钱。”
他拖到了门口,指着大门说:“我要关门了,你走吧。”
巧巧眨巴眨巴眼睛,嘴唇一动,却没说话,用力拍上了电脑,夹在腋下,大步走了出去。
当晚,龚小亮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开着大货车,往南去,边上坐着巧巧,后来又变成了蓝姗。他吓醒了。
隔天,巧巧提前一天回了哈尔滨,店里少了个帮手,龚小亮忙得团团转,到了下午三点他好不容易喘上口气,店里只有一桌客人还在喝酒,剥花生米了,龚小亮给他们添了点热茶水,正准备去后厨吃饭,店外头又走进来一个客人,这人逆着光进来,他又走近了些,龚小亮才看清,来者是个瘦的小个子,戴着顶毡帽,瞅见龚小亮,抬了抬帽檐笑着打了个招呼。龚小亮认出他来了他是十年前跟了他庭审一路的《牡丹晚报》的罗记者。
龚小亮给罗记者安排了个座,拿了个茶壶过去,给他倒茶,问道:“吃点什么?”
罗记者把帽子往上顶开些,挤着眉毛看龚小亮,笑着




爱人万岁 分卷阅读12
摸下巴。罗记者约莫四十来岁,下巴刮得铁青,眼睛贼亮,肩膀总是耸着,好像两条胳膊老是被什么东西挤着一样。
龚小亮挠挠脸颊,轻声问罗记者:“您怎么找到这儿的?”
罗记者不看他了,环顾四周,一抹桌子,一笑:“你这儿还不赖啊,挺干净!还敞亮!”他问龚小亮:“有什么推荐的?”
“焖鱼吧。”龚小亮说。
“好吃吗?”
“很多人点。”
“好吃吗?”
龚小亮说:“好吃。”
“哦,那来个焖鱼吧!”罗记者竖起根手指敲着下巴,左看看,右瞧瞧,看准了别人桌上的一个砂锅,问龚小亮:“那是什么?”
“白菜油渣粉丝豆腐。”
“来一个。”言罢,罗记者又琢磨了番,点了第三道菜:“再来个锅包肉吧,你妈说你爱吃,,我们一块儿吃吧,你吃了吗?”
龚小亮说:“我……在这里工作。”
罗记者往他身后一指:“柜台里摁计算器的是你老板啊?”
龚小亮点了点头,抓着手里下单的纸,小声说:“你要找他聊聊吗?”
罗记者哈哈笑了两声,一拍龚小亮,声音一高,打着手势和奇哥道:“老板!你这伙计我认识,我请他吃个饭,给您打个申请,您批准吗?”
奇哥咧嘴一笑:“批准!”他望了眼龚小亮,“你不正好还没吃呢么,吃点儿吧!点了什么菜啊?”
罗记者把龚小亮拽下来了,他坐的是张摆了四张塑料凳的小圆桌,龚小亮被他拽到了他身边的凳子上,两人斜斜面对着。罗记者扯开嗓门道:“一个焖鱼,一个白菜油渣粉丝豆腐,一个锅包肉,再来两碗米饭,两瓶哈啤!”
“好嘞!”
龚小亮在罗记者边上坐不住,起身要走,罗记者喊了他一声,他道:“我去后厨帮忙。”
罗记者还要说话,奇哥恰好拿着啤酒过来,一看,把龚小亮摁了回去,嗓门洪亮的说:“行了吧,你就在这儿歇会儿吧!你这一不杀鱼二不剁肉的,也指望不上,歇着吧!”
龚小亮低下头,说不上来话了。奇哥给他们开啤酒,罗记者客气,请他也喝一杯,奇哥站着干了半杯,和罗记者热热闹闹说了一大通,他道:”我这伙计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干活儿卖力得很,老实,勤快,可我看吧,这小子平时不是干活儿就是窝自己房间里,手机也不玩儿,网吧也不泡,也没半个朋友,没点活人气啊!嘿,这不您就来了!好嘛,你们喝着,聊着,我这就做菜去!”
罗记者听了就笑,奇哥也笑眯眯的,龚小亮来回看他们,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要是不笑,不跟着喝上几口酒,那仿佛是天大的罪过。
龚小亮扯出个笑容,拿起酒杯,湿了湿嘴唇。奇哥按了按他的肩膀,走开了,罗记者给他添酒,玻璃杯满了,雪白的啤酒沫涌了出来。龚小亮忙用手去捂。罗记者给他递纸巾,问道:“出来挺久了?”
龚小亮擦杯子,擦桌子,说:“快三个月了。”
罗记者喝酒,说:“我估摸着你也差不多出来了,就在你家这片打听了打听,听人说前阵子见到你了,我就转了转,这不就被我给找着了吗?”他戳戳自己的太阳穴,“干记者的,这点灵敏度还得有!”
龚小亮把湿透了的纸巾推到一边,撇头看着照进饭馆的阳光,说:“我一没文凭,二没工作经验,也只能在饭馆打打下手了。”
“哟,你这逻辑推理能力不赖。”
龚小亮苦笑了下,罗记者给自己倒酒,问道:“怎么还留在牡丹呢?这破地方,要山没山,要水没水,女人全跑了,满地都是小光棍老光棍,你说有个什么好?”
龚小亮略微抬起点头,看着罗记者道:“有矿山,还有雪松江啊,冬天结冰了还能溜冰。”
“溜野冰要死人的!”罗记者鼓圆了双眼,“你别不是想寻死吧?”
龚小亮笑了,拿起酒杯喝了小半杯酒。
罗记者反倒不笑了,神情凝重了,他问龚小亮:“去看你妈了吗?”
龚小亮掰着指甲,说:“去了,我妈给了我点钱。”
罗记者望了眼屋外,喝酒,拿起筷子架在了碗上,说:“戴明月还在十九中教书,住在百花。”
龚小亮跟着看了眼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不说话了。
罗记者道:“你说你们俩也够奇怪的,他吧,还在十九中教书,你吧,还在牡丹。要我,我是说我要是他啊,我早跑得远远的了,越远越好,去海南,唉不,海南东北人也多,行吧,那就杭州吧,长沙也成啊。”
“可能要照顾家人吧。”龚小亮说。
“家人?你知道的吧,别的报纸不都写过么,他高三那年爸妈出了车祸,他妈当场就死了,他爸捡回条命,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切了气管,靠呼吸机续命,都说不然他能去北京读书,结果留在牡丹念了师范。”
龚小亮咳了声。罗记者接着道:“他爸没几年也走了,住院看病欠了不少钱,工作了几年债才还清,百花那套房子,他姥姥给他凑的首付。“
龚小亮说:“我出来那天,他来接的我。”
罗记者问他:“你们这儿能抽烟吧?”
“你抽吧。”
罗记者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双手叠在桌上说:“龚小亮啊,我想不明白戴明月这个人,我见的人够多了吧?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龚小亮说:“人都不止一面的。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
罗记者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啊,十九中谁不知道他的事?哪个学生私下不议论?哪个老师不议论?他们校长也提过,问他要不要调去别的地方,他能给安排,可他没要这个机会,还留在十九中,天天走过那个班级,天天经过那张办公桌……”罗记者顿住,拿筷子敲了下龚小亮的手背,“你别掰了啊,我问你,换成你,你受得了吗?”
龚小亮握住了双手,他害怕别人的议论,害怕牡丹,但他还留在这里,是因为只有这种恐惧感才能稍微缓解他的愧疚。而戴明月还留在这里……他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懂,难道是因为爱吗,他太爱蓝姗了……他一定很爱她,因而留恋她待过的学校,舍不得转手他们的婚房,更不愿意离开牡丹。
龚小亮还是一言不发,罗记者一个人说话,他道:“我以前啊,看过一个电影,一个纪录片,一个连环变态杀人犯站在法庭上,他杀害的其中一个受害者的父亲在法庭上对他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孩子,我原谅你,”罗记者弹开些烟灰,“那个杀人犯就哭了。”
“你说,人真的能原谅吗?是憎恨比较让人有活下去的动力还是原谅更能让




爱人万岁 分卷阅读13
生活继续下去?”
龚小亮从罗记者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点上了,深吸了一口。
奇哥来上菜了,一看龚小亮和他手里的烟,又一看罗记者,笑了笑走开了。
第一道菜是焖鱼,随后白米饭,锅包肉和粉丝也上来了,罗记者大口吃菜,大口扒饭,顾不上说话了,龚小亮把烟架在骨碟边,吃了一碗白米饭,搭了几片白菜叶子,干掉了杯里剩下的酒,拿起烧了一大半的烟走去了外头继续抽。不一会儿,罗记者满嘴油光的出来了,他递给龚小亮一张名片,他还在《牡丹晚报》,还跑法制新闻。他和龚小亮挥挥手,走了。
这天打烊后,龚小亮把这张名片拿回了他的小房间,从床底摸出个铁皮饼干盒,放了进去。盒里还有其他东西:一张印上了血迹的女人照片,半包烟,一只打火机,一张新办的银行存折,里头有一千多块。
他的过去和现在就这样摊开在他面前。
龚小亮把烟和打火机拿了出来,盖上了盒子,藏了回去。他穿上鞋子,裹上外套,走去外面抽烟。他走得离旅馆和饭馆都远远的,夜深了,稀稀落落的路灯忽明忽暗,戏弄着路上不多的行人。地上还有雪,前几天才下过,踩着沙沙的响,不知不觉,龚小亮走到了春水街上。他太熟悉这条路了,只要靠近这里,他的两条腿就会自动把他往这里带。他在这里出生,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骑着自行车飞驰,一心只想快些去学校,快些见到他的老师爱人。
发廊,便民超市都关了,街的尽头隐隐传来乐声,好像有人在弹钢琴。
龚小亮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又来到了那间教堂门前。
门关着,但龚小亮听得很清楚,那钢琴乐声正是从门后传来的。弹琴的还是那个男孩儿吧,因为这乐曲还是那么不连贯,那么琐碎。
龚小亮看了眼教堂门口周日欢迎朝鲜语礼拜的灯箱。今天恰好是周日。
他扔了烟,推开门,走了进去。
虽然是晚上了,但教堂里还是有很多人,男的女的,有很年轻的,也有很老的,几乎都在哭,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他们喊的都是朝鲜话。龚小亮环视了圈,到处都是哭泣的眼睛,绝望的面孔,痛苦的扭曲着的身体,而穹顶上吊下来的耶稣似乎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绝望。
他的肋骨像一把把刀。
弹琴的确实还是那个不大的男孩儿,龚小亮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没多久,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坐到了他身边。在周遭如浪的哭喊中,男人手捧红封皮的《圣经》朗读着什么。龚小亮听不懂。
读着读着,男人哭了,他侧过脸,泪眼婆娑地对着龚小亮,他还在念着,但发音是龚小亮听得懂的了,男人在说中文了。他铿锵有力地念道:“我要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她的脚跟。”
蓝姗的脚后跟陷进被褥里,她跳起来,在床上蹦得高高的,她跌下来,从云端跌落,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龚小亮愣住了,那读经的男人握住了龚小亮的手,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在抽搐,眉心紧锁,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平和了,就显得十分陶醉了。
不协调的钢琴曲还在继续,男孩儿卖力地演奏,手指看上去像是要抽筋了。发泄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抽自己耳光,拿脑袋撞前面的椅子。烛光烧着耶稣的脚。龚小亮一手被男人紧握着,他觉得痛,他把另一手攥成了拳头,掐着自己的手心,他更痛了。他也平和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龚小亮后来又去了教堂好几次,他认识了那个哭着读《圣经》的男人。男人叫朴智勇,开大货车的,朝鲜族,有个女儿,十八了,和他老婆一起常年待在韩国庆州。朴智勇的钱包里有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他背靠着辆货车的车前灯,一手牵着个小女孩儿,另一手揽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朴智勇笑着露出一排牙缝很大的牙齿。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公路上奔走,饮食不规律的关系,他的胃不好,口气重,嘴角总是挤着两个小水泡,他又爱说话,话一多,说得一久,嘴边就要溢出白沫,原先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的人就都半掩着口鼻散开了,朴智勇对此丝毫不在意,他总是哈哈一笑,再一拍手,又把人给聚拢了,瞅着手里的登记表给大家分配任务。朴智勇热心公益,每周都会组织教友去牡丹养老院做义工,教会有辆七人座的车,他负责开车,也负责统筹联络。他要了龚小亮的电话号码,三不五时就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他们的敬老活动。
龚小亮每周有一天假,他先前一直没放,朴智勇接连给他打个几次电话后,他不好意思了,找奇哥商量了番,往后每周六他都休假,就趁这天去养老院。
朴智勇组织的这帮教友有开饭馆的,有开超市的,大家都很热心,每次出发都是满满一车吃的用的,一上车,朴智勇就带头唱起了福音歌,这些人里属龚小亮最年轻,也只有他不讲朝鲜话,为了照顾他,大家唱的是中文版的福音歌,唱歌时相邻座位的人们无论男女全都手拉起手,五指抓着五指,微仰起头,潜心歌颂。他们的服装也很统一,穿的全是印有教会名字的防风外套,领口还别个小十字架徽章。歌唱完,有的人会摸出珠串念经。我的主,我的神,圣母啊,我的罪……龚小亮零零碎碎地听到些中文字眼。
朴智勇的后视镜下也挂着条十字架珠串,很长,十字架上有个耶稣,车子一路往前开,耶稣不停摇来晃去,盯着看久了,伴着周遭毫无起伏地诵经声,直叫人昏昏欲睡。每次车程才过半,龚小亮就昏睡了过去。
到了养老院,大家陆续下车,朴智勇会将这群热心的人们聚成一个小圈,他站在中间分派今天工作。龚小亮年轻力壮,通常都是负责协助护工帮老人家洗澡,清洁屋子。剩下的那些中年男人女人多数都被分去娱乐室和老人家聊聊天,打打扑克牌,互相解解闷。朴智勇会带两三个帮手去养老院的花圃,据他说他擅长料理花草,养老院的一小片花圃和一个小菜园子都是他照料的。他在那里种白菜和青菜,成了就做泡菜,给养老院留一些,给教友们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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