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兰令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谢子
“你啊,熙容间裴相的行书一字千金,仿其字体蔚然成风,你怎么会记不起呢?”
景弘拿着奏本叹了口气,抬眼瞥了瞥殿角一袭墨绿官服的殷捷,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就是俊雅得好似一竿青竹的男子,为何却写了一笔如此富丽匀圆的馆阁体。
所谓馆阁体,是于书法上无所成就的士子钟爱的一种楷体,字形虽方正光洁但拘谨刻板,曾有前代大家评论此种书体,谓是“三馆楷书不可不谓不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语出沈括先生的《笔谈》)
忍不住就想念起了殷庭那一笔漂亮的柳楷,虽说规整秀润,但若细看,却可品出其手下笔笔皆是风骨,遒媚劲健秀中有雄,真真是得了柳楷的神韵。
不过这外柔内刚的意境,倒也真是应了字如其人的说法。
想起殷庭,心里就会缠绕起一种柔软的、掺杂着无奈的愤然:自从那夜之后已经这么久了,那人的态度仍旧没有分毫软化的痕迹,自己的耐心却已经开始渐渐的消磨下去,久经磨砺的帝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懵懂情思就会孜孜不倦的少年,权柄在握杀伐决断久了,本就算不得细腻缱绻的性子也被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感惯坏更甚。
端起案上的茶呷了一口,舌尖缠绕的是茗茶特有的清香,却叫他无端端的就开始怀念起那一阵喝的,透着竹香的茶水。
正念着,殿前的宫监已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尚书令殷庭求见。”
景弘挑了挑眉,搁了笔习以为常的吩咐:“宣。都出去吧。”
殷捷是最后一个推出去的,跨出殿门时回头望了望自家小叔清瘦的背影和帝王依稀弯起的嘴角,心里隐约就有了些许着实惊人的臆测。
黑玉棋子落在香榧木的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殷庭凝神看着自己指尖拈着的白玉棋子良久方才将棋子放回棋盒之中,温温笑道:“我输了。”
顾秉直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沉吟片刻方才道:“这都是芷君自宫中带出的棋具。”
他已然成了驸马,按着清河公主的意思,本是要他唤自己芷儿的,奈何他怎么也不肯,便取了名字中的芷字,加上敬称,唤作芷君。
殷庭闻言挑眉轻笑:“这还用你说么,你府中一穷二白的,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揭穿你走神,你倒好,反而取笑起我来。”顾秉直摇了摇头开始拾枰上的棋子,“你的棋艺高我不少,今日却几番落败,想必有心事吧。”
被问的人垂了眼,长长的眼睫被灯光一映,便在眼下投下了一片暧昧的阴影,“心事么……就算是吧。”
顾秉直斜睨了自家师兄一眼:“就算是?还不若答莫须有呢。”
“子正,你学坏了,牙尖嘴利的。”殷庭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尚未问贤伉俪琴瑟谐否?”
只一个问题就叫新婚燕尔的驸马爷红了耳根,愤愤然的盯着自家师兄,“这,这算是什么……非礼莫问!”
“也不知当日是谁畏如花美眷如虎狼,如今得成眷属,便忘了媒人。”殷庭挑了挑眉,眼帘却仍旧是垂着,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不是说公主并非你想象中的贤淑良配,我看你如今却是爱不释手呢。”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待我一往情深,我又怎会无动于衷。”不仅是耳根,就连脖子都泛起了红,偏偏说的很是认真。
殷庭轻轻的笑了一声,闭了眼,眼前闪过的不是明黄锦衣的衣角,而是那人俊朗致的面孔。
自家师弟说的真好,人心都是肉做的呢,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可是,这份心……果真能动么?
作者有话要说:趴。
失眠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先发一截扔上来……
小谢要复学了,所以近期情绪很不稳定,正准备去医院复查。
受到情绪影响,再加上正到了全文最难把握的地方,所以可能更新也会没那么流畅,甚至评论的回复也会不如以前及时,在此先说一声抱歉……
但是小谢会努力的!如果不能保量的话,一定会先保质……
请多多留言哟亲们tut
☆、第三十八章
午休的时候,殷捷誊抄罢手头最后一份关于随州大旱的奏表,看了看已经没有别人了的明德殿,便提起了早些时候便系在桌腿上的包裹,径自出殿,向着经世阁走去。
殷庭正端着一碗太医所开的据说可以养胃的冰糖板栗五仁粥文文雅雅的喝着,看到殷捷进来便舒展了眉眼,放下了粥碗弯起唇角:“子登怎么来了,有事么?”
“母亲托人送来了些许衣物用度,祖母便让那人一并捎来了今岁新焙的嫩竹叶,嘱侄儿带给小叔。”殷捷打开了包裹,将四个青瓷罐放到了殷庭案上:“今年似乎制得比往年多些呢。”
殷庭将其中两罐递给了杨修言让他放好,却对着另外两罐子出了神。
去岁时尚仪女官曾几番言道帝王似乎极爱加了竹叶的香茗,今春写家书回去时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便下意识的嘱咐家人多制了些。‘
可现在,却又是很一番不知所措。
就而今的局面来看,若是将此送与帝王或是交予尚仪女官,都会不可避的让帝王以为这是示好,而在这般僵持的境况下示好,几乎无异于告诉帝王,自己愿意接受对方的喜欢。
这是殷庭所不敢承担的后果哪怕心防确乎已经有所松动,也绝对还没有到达可以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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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程度。
那些霸道的拥抱和强迫的唇舌交缠就好似帝王的喜欢一般毫无诚意,即使很惊讶这么久了对方都尚未放弃,却总还是觉得或许再过些许时候他就会厌倦这样的对峙。
毕竟即使自己同意了又能如何,谁也给不了谁承诺,谁也不敢给谁名分,反而还要遮遮掩掩的忍受着咫尺天涯的煎熬。
何苦呢。
就算要接受,也绝非是现在……至少,至少要看到对方足够的诚意吧。若在现在示好,便等同于将自己推进了一个必败的境地。
庙算无俦裴端允的衣钵弟子,又怎么会做这等蠢事。
“小叔?”殷捷看着出神的殷庭,在心里思量了一番,笑吟吟的问道:“这个小叔是准备送人的么?”
殷庭一怔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钱笑着将瓷罐向前推了推:“以此泡茶,可以清热去火。”
“小叔是要送予侄儿么?”殷捷眨了眨眼,便小心的将之包好,“如此,那侄儿便却之不恭了。便不打扰小叔了,粥要凉了呢。”
回明德殿的路上,正遇上一袭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
浮欢微微福了福身看向殷捷:“不知小殷大人这是拿的什么?”
殷捷回以一个长揖,抬起身后方才热络的笑道:“没什么,竹叶罢了。”
未料尚仪女官闻言,很是有些惊讶的问道:“可是殷相给的么?”
“是啊。”殷捷垂下了眼遮去了眼底的思忖,将怀中的包裹更抱紧了些:“尚仪知道这个?”
浮欢越发惊疑的问道:“殷相……可是让小殷大人将此转交于陛下?”
“不,家叔只是让下官拿来泡茶喝的。”殷捷款款的答道,而后看着尚仪女官一脸遗憾的、果然如此的表情,微微抿唇,而后再次绽开一个热络的笑意,看向对方手中的食盒:“尚仪呢?是要送吃食给哪位大人?”
“是给殷相的桂花糕……少陪了。”浮欢又对着殷捷福了福身,领着几个宫人便走了。
殷捷仍旧是还了一个长揖,方才慢慢的向明德殿走去。
隐约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在渐渐明晰,只差印证。
只顾低着头走,不料忽然听到了宫监尖利的喝问:“来人止步,竟敢冲撞圣驾,该当何罪!”
这才抬起头,便看到了十步之外的天子龙辇,赶忙靠边跪下。
片刻后便听到了帝王悦耳的嗓音:“是子登啊,过来吧。”
方才用过午膳的景弘笑着看向殷捷,“子登,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烘干的嫩竹叶,泡茶用的,可清热去火。”殷捷欠了欠身,恭敬得答道,顿了片刻,又迟疑的补充道:“臣正欲献予陛下。”
“哦?”景弘略歪了歪头:“是殷庭给你的?”
殷捷越发恭敬:“陛下英明,正是。”
“是殷庭让你给朕的?”景弘闭上了眼,口气淡淡的。
殷捷的神色显得越发迟疑:“这……正是。”
帝王便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带了点自嘲:“呵……子登,休要欺君。”
“臣万死!”殷捷闻言一惊,提起了衣摆便要跪下。
不料帝王只是轻轻地摆手,示意宫监接过他怀中的包裹:“没什么的……起来吧,你的心意,朕下了。”
及晚,浮欢看着正端着放了竹叶的茶水发呆的帝王,神色有些古怪的道:“陛下,这是殷翰林呈递的奏本。”
“殷翰林子登么?拿来。”景弘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迟疑的接过。
心思玲珑的帝王可以轻易的猜到多出的茶叶本就是该为自己准备的,然而自家别扭到死的宰辅生生的改变了主意,将之转送给了他家侄儿。
可即使是意料之中,这份丝毫不肯低头的倔强仍旧让帝王的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一直以来的坚持就像是遇热的冰面,沿着最初的裂纹一点点的慢慢龟裂,甚至可以听到细细的声响。
倒是那个翠竹一样的年轻人有眼力,只惜演技太差,终究还是没法为他那个别扭到死的小叔叔挽回什么。
翻开了奏本,讲的是随州大旱的事,提出的见地倒还不错,对于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是难得。
但是让帝王惊诧的并非是对方的见地。
看着满纸秀润规整,一字一字大小相仿竟似规矩度出的蝇头小楷,他才算明白了为何尚仪女官的神情如此古怪。
很漂亮的字,不再是那富丽匀圆却刻板的馆阁体,反而是几近大成的柳楷,与自家宰辅的书体有九分像,只在神韵上缺了笔画的刚健硬气。
缓缓地合上奏本,景弘合了眼,会想着那日牡丹花丛边俊秀如同一竿翠竹的青衣举子和对方回眸那一刹那的那双惊艳的眼,再到澄心湖畔杏花坞边落入池水的那柄折扇,再到方才……
殷捷,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各种脱力……趴地
☆、第三十九章
明德殿中,只站了朱衣玉冠的宰辅与明黄锦衣的帝王。
“陛下,臣还是以为此番任命太过轻率。”殷庭欠着身抿了抿唇,手中捧着着一份草诏。
景弘慢慢的取过草诏,唇边绽开一个冷笑:“殷、爱、卿,按着前朝律例的说法,鸾台不预凤阁事,违者并革其职。驳斥诏命是门下省的职权,无论是尚书台还是中书省,都不该干预,顾子正与清河新婚不久,朕可不忍心将他与你一道革职。”
“臣知罪。”殷庭更压了压腰,旋即直起了身子,看向犹自冷笑的帝王:“然殷捷入仕不过月余,先前擢升翰林待诏明德殿行走算来已是逾矩,而今迁入六部,实在难平众议。”
帝王墨金色的眸里透着丝丝缕缕不可名状的、但绝非善意的情愫:“朕记得当年爱卿登科后亦未入三甲,却上了一封奏疏评议朝政,直接晋了翰林待诏,隔年擢入六部的时候,比子登尚要年少。”
殷庭一瞬间有那么些难过,却只是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方道:“可考功员外郎毕竟不比他职。我大齐开国以来,从未有入仕月余的举子直接进入吏部考功司的。”
话音未落,猝然被揽入怀中。
景弘的吻很急切,竟似想要证明什么一般,殷庭自最初的错愕之后慢慢的放松了身体,犹豫再三后张开了口,任由对方深入纠缠。
缱绻深吻之后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景弘却还是搂着殷庭不肯放手,仍由两人的气息凌乱交叠,氤氲出了满室的暧昧。
“兰阶,”一声低低的轻唤,“朕的心很乱。”
耳边的湿热气息让殷庭忍不住颤了颤,却又被那一声低唤里的温柔所迷惑,一时间竟也只是顺从的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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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着。
“或许朕果真用他太重,可是朕还是忍不住想,你这般反对,是否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侄儿,而你素来立身清正,生怕招人非议。”仍旧是柔软的语气,景弘的唇擦着殷庭的耳垂,用悠扬的声音款款道:“所以朕还会忍不住联想,会否你一直不肯接受朕,是因为生怕外人知道了,说你以色侍君。”
殷庭只觉得心口猝然一痛,就好像有人把一柄冷锐的匕首生生扎了进去,还绞了一绞那么痛,痛过之后是森森的冷。
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
即使我确乎有此顾忌,你也断不该这般想我,更何况这般堂而皇之的质问。
忽然就觉得心底那些困扰经日的松动都显得荒谬了起来,只是出于一片忠纯思虑方才截下了草诏,生怕届时帝王与好友再起争执,郎舅之间未尴尬。
不想换来的竟是这般的猜疑。
真想问一声陛下啊,你若这般不信臣,又凭何谈什么情爱,真真是折煞了臣下。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很轻很轻的将之推开,而后款款后退,拉开三步的距离:“陛下若是这么想,那么,臣也有一言。”
“嗯?”被对方生疏的举动激得有些不悦,帝王方才还为对方接吻时那个明显的迎合一般的动作心喜非常,此时却觉得心又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看着对方一脸的风平浪静,竟好似方才的顺从只是自己的幻觉。
“陛下……陛下若果真觉得臣是因为在意这个,便请当做是罢。臣有一言昧死进:倘使哀帝有意而董贤无心,则青史污笔,敢问圣卿何辜。”殷庭垂着眼,用素日里温软的口气淡淡的说完了这一番话。
而后看着帝王瞬间变青的脸色,心里却没有丝毫报复之后的快意。
可至少还了那锥心之痛,不是么。即使是两败俱伤,至少也互不相欠。
抿了抿看了看帝王手中捏着的草诏,垂了眼躬身长揖:“既然陛下圣意已决,臣这便告退。”
殷捷做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柳绒莺梭繁花似锦,一个清秀俊雅的青年穿花拂柳过廊桥,款款的走过飘着荷香的水榭温文尔雅的站定在自己面前,温温软软的笑着问你便是捷儿么。
身侧的父亲便开始滔滔不绝:捷儿,这是你的小叔啊。
便猝然惊醒,忽然就忘了之后该是如何,只记得这似乎是个噩梦即使父亲与小叔都是满脸的笑意。
慢慢的松开紧握着的拳,殷捷擦了擦鬓角的汗,望了望窗外的天光,仍旧是躺了回去。
今日早朝的时候下了圣旨,殷翰林成了吏部考功员外郎。
所谓吏部考功员外郎,品秩不过是区区的从六品上,与翰林待诏一般大小,却实在是个好职位。职责是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考法及其行状。
傍晚回府的时候愣是被家门前的阵仗吓了一下,贺喜的人热闹的好似赶集,送来的礼品都是细挑选过的,除却金银珠宝这般容易被说成贿赂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
殷捷是第一次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都想要某个一官半职,借此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看着那些官职甚至比自己高些的人笑得一脸热络的说着“殷大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成就果然有令叔风采”之类的话,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回以更热络的客套。
那些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家小叔叔可能干了什么好事罢。
倘使那些暧昧不明的臆测都是真的……忽然就有些不敢想下去。
后半夜的梦境更显诡谲。
他看见自己立定在朱衣玉冠的宰辅面前笑得温柔热络的问:“小叔,侄儿还以为你便是不知道弥子瑕,也总该是知道董贤的呐。”
那个素来行止优雅得体的男人便一下子失了分寸,苍白着脸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中,桌上,尚摆着一碟御赐的桂花糕。
作者有话要说:病的昏昏沉沉……娘亲还各种跟俺抢电脑……
子登猜到了哟=v=
情节方面俺也不想说神马了……反正这文是he啦,请期待着吧!
by开学之后更新明显变慢了可还是想要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支持的小谢
☆、第四十章
殷庭这几日里胃疾总是犯,往日里吃着颇为对症的药丸也失了效用,便索性苍白着脸任由它一阵一阵的痛。
病了这么多年,不敢说久病成良医,自己也多少是明白些许的,起先或许只是因为操劳过度饮食不调上了脾胃,到后来犯的时候却已经不是这么纯粹的因由了,或大悲大怒时,或猝然受惊时,或郁结于心时,往往都会痛得残佞。
痛起来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却似刑讯,活像是腹内有利刃在抽绞,是无法诉诸言语的难过。心思玲珑忧虑过多的宰辅被这病缠了经年,除却公务繁重,大抵也有自身性子的原因在的。
太医的药能治愈胃疾,却是治不了心性的。多思少言自寻烦恼的人夜不能寐都是惯了的,心中有事,勾得胃脘时时作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庭是知道自己的心结的,便只是在杨修言关切的目光下自欺欺人的喝下温热的茶水,以冀稍缓。
说来还是那天在明德殿与帝王起争执时候的事。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殷相最是温文隐忍好相与的性子,就连他自己也是出了明德殿十丈开外才觉出先前自己说的话是有多刻薄。
什么哀帝有意董贤无心圣卿何辜,一字一句尽是诘责挖苦。
殷庭长到这么将近不惑的年纪,头一次晓得自己也是会说这般伤人的话的。
抬手抚过嘴唇,隐约还能摸到帝王的齿痕。
只因对方一句话就忍不住出口伤人,到底是心思松动到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自问向来恪守为臣之道的宰辅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日里为了帝王一时任性生生累坏自己的事情也没少做过,何以今日只因为对方说了一句或许无心的抱怨就这般不知进退的牙尖嘴利了起来。若是放在往日,只该是一声恭恭敬敬波澜不惊的“臣不敢”。
难道此心之中,君已非君。
荒谬荒谬荒谬,为人臣子的若不以君为君,又要如何再抱一颗纯粹的臣心。忍不住按住了唇在心里自问,殷兰阶啊殷兰阶,你倘使不把九重玉阶鎏金龙座上的那人当做是君主,你还想将他当做什么?
这般任性骄纵半点不让的态度,难道你要将他……当做情人不成。
胃脘间立时就一阵抽痛,猝然而又剧烈得叫人难以忍受。
朱衣玉冠的宰辅扶着廊柱一点一点的伛起身子,毫不温软毫不得体地笑出了声,笑意苦的发稠,透着浓浓的自嘲:“哈哈哈……殷庭,你是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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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果真这般想,便是未疯,也大抵相差不远了。
是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胃脘间的疼痛竟就不曾宁息。
实在荒谬。
这般在意的直至心不由己,只怕真真是疯了。
近来满朝皆知,陛下似乎对吏部的小殷大人圣眷正隆,渐渐地就有蜚语流言传出,说什么的都有,总而观之,大抵不过说他是弄臣佞幸。
景弘倚在水榭的躺椅里吹着澄心湖里吹来的带着水汽荷香的风,不无自嘲的想,以往读史书的时候自己犹自对那些宠幸弄臣的帝王嗤之以鼻。
身畔随侍的青年穿一身翠绿的朝服,长身玉立的样子颇是好看,俊挺的好似一竿修竹,恭谨的端过装着点心的一个小碟,语调温柔亲切:“陛下,请用些点心吧。”
便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烘烤至金黄的酥皮很香,内里的豆沙馅香甜宜人,是自己最爱的。
只是甜的口中容易生腻。
心念方起,那边已经捧过了茶盏:“请陛下用茶。”
正好入口的温度,玉泉水冲泡的明前龙井里放了三片竹叶,恰到好处能尝出的竹香,又不至于掩盖了茶味。
怎么就这么体贴呢……就连浮欢也做不到这般程度。
虽然对这分明刻意的讨好总还是觉得不舒服,偏偏就忍不住的享受起来。
殷捷此人,才学尚可,心性也还可以,虽还不能委以重用,但是寻常职衔总还是可以胜任的,放在身边,实在是可心。
便多少明白了纣王之于仲尤浑,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而已,翻不出什么大浪,宠幸一些又何妨呢。
算来自己做了这么将近廿年的九五之尊,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贴心的弄臣。
太傅性子清正,自小就对自己严加管教,身边的侍女宫人哪个敢有些邀宠献媚的心思,不消几日就会自宫中消失。朝中大臣更是大多近不得自己的身,只有那一干宰辅整日在眼前转,各个都是熙容名臣风华冠绝,哪里会做谄媚幼主这般掉身份的事。
何况当时固党与裴党党争正盛,怎堪在这方面让对方抓住把柄,再者苏振翮和裴彦又哪里是眼里容得了沙子的人,朝中的风气清正得不行,就连贪弊的案子都成了凤毛麟角,自己这个少年君主真真是垂拱而天下治,好不清闲。
后来太傅过世,殷庭素来是萧规曹随的,朝臣的品德抓的紧,顾子正又是个强项宰辅,最见不得有什么违科背律的事。自己更是见不得有人刻意讨好邀宠,故而眼前的青年,竟成了头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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