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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坡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慕容仙
秦雪文最初不肯听,还想强撑着去做活,清早却咯出口血。他终于被病魔打倒,躺回了床上。
方梅知害怕了,她去镇上请来了自己的阿爹,让曾是大夫的阿爹给她相公瞧病。
方老爷子没敢耽搁,提上药箱就跟着抹眼泪的闺女来了秦家院子。他坐在床榻边给秦雪文瞧了病,瞧了以后良久无言,倏忽间老泪纵横。
方老爷子流着眼泪说:“雪文得了痨病。命不长了。”
方梅知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听了站都站不住。她问:“还有办法治吗?”
方老爷子摇了摇头。
方梅知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她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莫不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还是摇摇头。
方梅知扯着他的衣袖,又说:“阿爹你再瞧瞧,你肯定是瞧错了。”
方老爷子流泪摆摆手,喉头里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老爷子走之前打了盆水搁在井槛上,浸湿手巾擦了把脸。他跟方梅知说,人各有命的,别想太多,别太难过。他喃喃说着人都有命数的,边说边拿手巾擦脸,越擦眼泪越多。
方梅知不知道她是怎么送走她爹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天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哭着跟秦雪文讲了许久的话,又傻坐在窗边冥想。她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她除了想老天不公,就是想自己命苦。她觉得天都要塌了。
到了傍晚,她还想起自己要做晚饭,才将回灶房将饭菜蒸上。
秦漾从学堂回来时,见方梅知呆坐在灶房的破木桌旁,目光呆滞,眼睛有点红。
锅灶上冒着蒸腾的白气,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秦漾唤了声阿娘。方梅知回过神来,似是才看见他。她端坐起来,揉擦了眼睛,又指着灶台那边道:“那个……饭,你过去……”
她还没将话说完,秦漾已径自去掀开了锅盖,搁在一旁。
秦漾将几盘菜端到堂间的桌上。方梅知拿了几副碗筷过来,先盛了一碗饭菜,给秦雪文送去了。
秦漾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方梅知出来吃饭。方梅知似在屋里跟秦雪文说话。隔了有一会儿,秦漾听见了方梅知的哭声,紧接着传来的还有秦雪文的劝慰声。
他莫名有些心慌。他站到他们屋外,轻轻将屋门推开了。他见方梅知伏在床榻边,埋首在手臂间哭泣。秦雪文正搭着她的肩,见到秦漾站在屋外,笑着喊了声“阿漾”。
“你娘又跟你孙姨娘置气了,这会儿哭着呢。”秦雪文低头看向方梅知,柔声道,“好了别哭了,一点小事而已,都会过去的,别让我们阿漾见笑。”
秦漾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可是他的阿爹阿娘不肯告诉他。
方梅知像是变了一个人,成天闷声不响的,懒于梳妆,懒于出门晃悠。好几次秦漾想问出口,见到方梅知好端端地红了眼眶,又什么都不敢问了。
秦漾真正晓得阿爹的事,是在糖儿坐着牛车回来后。
那天刘老伯耽搁了行程,糖儿到家时天色已晚。他像往常一样一蹦三跳地进了院子,却被迎出来的方梅知吓了一跳。
方梅知抱住他,眼泪落了下来。她牵起糖儿的手带他进去,哽咽着说:“你快去见见你阿爹,多跟你阿爹说说话。你爹得了痨病。”
糖儿还小,不懂什么是痨病。他扯着阿娘的衣袖,追问痨病是什么。
从灶房拿碗出来的秦漾听懂了,手一抖,瓷碗滑下去掉了个粉身碎骨。
方梅知说:“你爹好不了了,他的时日不多了。”
糖儿听见后面的几个字,当即就不走了。他怔了怔,扯着阿娘的衣袖大哭起来。他边哭边大喊着“阿娘骗人”。他连喊了十几句“阿娘骗人”,喊得嗓子都哑了。他跺跺脚,砸开门跑到秦雪文身边去。
脆弱的木门砸在墙面上,反弹了几回,发出重重的“嘣嘣嘣”的声音。巨响之中又夹杂着糖儿惊天动地的哭声。
糖儿哭得满脸通红,哭得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床边,被秦雪文弯身强拽起来。
糖儿站不起来,他半跪着,紧紧抓着秦雪文的衣袖,断断续续地嚷了半天,秦雪文勉强听懂糖儿说了什么。他说的还是那句“阿娘骗人”。他又断断续续地问秦雪文阿娘是不是在骗人。
秦雪文没有说话。
他想,他或许是应该骗糖儿的,告诉糖儿阿娘只是开了个玩笑。糖儿一定会转涕为笑,问他是不是真的,然后自个儿擦干眼泪跑出去玩。
可是他说不出口,如鲠在喉。
糖儿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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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话都说不利索,他哭累了就躺在冰凉的地上。方梅知见状赶紧擦掉眼泪,过来拉他。而糖儿却较上了劲,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方梅知哭道:“糖儿,你能不能懂事一点,让阿娘省省心。”
糖儿听了这话,总算是慢慢爬起来了。他看着秦雪文,流着眼泪,声音一断一断地叫了句阿爹。
秦雪文让糖儿走近些,又跟站在门口处的秦漾招招手,让他走到跟前来。
秦雪文说他的时日不多了,希望他们别太难过。人总有一天要死的,只不过是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罢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看到他们开开心心地过。
秦雪文说,他这辈子还有些遗憾,他可能看不到糖儿长大,也看不到阿漾娶妻生子了。他说他还想造新屋呢,还想带阿漾和糖儿去京都看一看呢,可是无常快要带他走了。
秦雪文说,糖儿和阿漾要早点长大,保护好阿娘,守好这个家。
这一晚秦雪文说了很多话。秦漾垂着头听,将干燥的嘴唇咬破了,将拳头捏得紧紧地,就是不敢去看他阿爹的神情。当时泪水就在他发红的眼眶里打转,他呼了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身边的糖儿失声痛哭。再隔得久一点,他也怕自己会跟着失声痛哭。
这晚似乎是条分水岭。
糖儿一夜间就长大了。
他逐渐敛起娇纵的性子,不再爱打爱闹,话也渐渐少下来。秦漾帮家里做事时,糖儿会默不作声地过来帮他。
糖儿像是懂得了家中的艰辛,后来再也没要阿娘给他买蜜饯糖糕,再没有挑三拣四地嫌弃饭菜不好。
糖儿怕阿娘伤心,于是在阿娘面前笑,每次回来还是兴高采烈地跟阿娘讲书院的事儿。到了晚上,糖儿还是会抱着被子过来,睡在哥哥的身边。他跟哥哥聊过去,聊阿爹,在深夜里小声地啜泣。
他说他还以为阿爹能活到一百岁呢。
秦雪文病重以后,回家就成了糖儿最大的期盼。糖儿几乎每个月都跟着刘老伯回来,坐在床边跟阿爹说说话,给他讲有趣的事。秦雪文被逗得哈哈大笑。糖儿在秦雪文面前也像朵太阳花,一直笑呵呵的。
他只哭过一次,在他听到秦雪文说“糖儿长大了”的时候。
他想骄傲地跟阿爹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一开口嗓子却发不出声了,金豆子吧嗒吧嗒掉下来。他飞快擦掉眼泪,还对着阿爹笑,边笑边擦眼泪。
他说:“阿爹,要是你以后不在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雪文给他擦眼泪,温柔道:“也不是。以后我会变成院里的花草、夏天的萤火虫或者天上的星星。要是有一天你想阿爹的时候,一阵风吹到了你的脸上,或是天上的星星闪烁了一下,那就是阿爹也在看你。”
糖儿用衣袖擦眼泪,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他问“是真的吗?”
秦雪文笃定地说是真的。
糖儿想了想,阿爹从来都没骗过他,终于露出了笑颜。
……
入夏后蚊子多,尽管秦雪文让秦漾将纱帐都挂上了,蚊子还是钻进屋子里嗡嗡嗡地吵个不停。
方梅知常常在夜半来敲秦漾的屋门,让他帮着打他们屋里的蚊子。这一来一去的,一家子都睡不好觉了。
于是夏日午后,秦雪文总是要睡个午觉。秦漾等他醒了,就给他送去一碗馄饨,再将窗打开,让风吹进屋子里。
有日秦漾坐在屋里的藤椅上,等着阿爹吃完,他拿碗去洗。
那碗馄饨有点烫,秦雪文先放到了一旁,等它凉一凉。他揉着额角,笑着说自己睡得太久了,头还有些晕胀胀的。
秦雪文咳嗽了几声,笑着对秦漾说自己刚刚做了个梦,梦到了多年以前他还在京都意清馆的时候。
他说他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爹养不过一家子,就听了别人的话,想把他卖去这个京都名气极盛的象姑馆。
他爹当时哄他,说是带他去京都玩的,给他买了蜜枣和一串冰糖葫芦,扭头却将他丢在了馆里。
他孤身在京都,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很害怕。刚去意清馆时,他每天都躲在被窝里哭。最初他想着要逃出去,每回都被高壮的仆人抓回来毒打一顿。后来时日久了,他也渐渐死心认命了。
在意清馆里是要学琴艺和诗书的。他手笨脑子笨,总也记不住琴谱,也背不好诗篇,所以常常被馆里的嬷嬷抽打。除此之外,他还要伺候一个脾气刁钻古怪的公子,杂苦事稍做得不好就要被责罚。日子过得很艰苦。
他长到十五岁时,他侍奉的公子病了。嬷嬷们合计着要他去陪一位大官。
达官显贵大多有特殊的癖好,他眼见过公子身上的疤痕。他当即惊慌了,死活不肯去。嬷嬷软硬兼施,边劝慰他,边让仆人将他往楼上拖。他不肯去,哭号嘶喊着,还在做垂死挣扎。
仆人紧紧锢住他的手臂,倒将他往楼梯上拽。他被拽到了木楼梯中间,死死抱着栏杆不肯放手。他哭得昏天暗地,被逼急了差点一头撞死在栏杆上。
他哭得泪眼模糊的,什么都看不见,边上是一片噪杂之声,旁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这时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刚从楼上下来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哭了?”
嬷嬷谄笑着回道:“他不听话,不肯去见个大人。”
那人听罢就笑道:“这么勉强还是不去见了吧。他哭得这么伤心,我带他上去洗把脸。”
那道声音太过温柔。所以当汪晴远过来牵他的手时,他乖乖地抹着眼泪跟汪晴远上楼去了。
19白月
汪晴远把秦雪文带去了二楼的雅间,让他坐在床榻上,自个儿让人打了壶热水上来。汪晴远在水盆里揉搓过手巾,拧得半干,然后走到秦雪文身边。
秦雪文的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泪水,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汪晴远弯身给他擦脸,望着他红肿的眼睛轻笑道:“哪儿来的小花猫,可怜见了。”
汪晴远当时就二十出头,意气风发,温润的眉峰和眼睛延了点凛意。那天他穿的是云龙纹的金丝华裳。秦雪文不好意思对上他的眼睛,垂下目光时见到他攥着手巾的手上还戴着枚红翡翠金戒。这是个贵人。
汪晴远人很文雅,爱笑。说话的时候神情和话语都很温柔。秦雪文不知不觉地对他放下了戒备。
他问秦雪文叫什么名。秦雪文如实说了。
他有些意外,笑着说还以为意清馆会给他取个媚俗的名的,譬如什么“夙兰”“秋露”“紫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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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名字倒取得挺清爽。
秦雪文摇摇头说这是他的本名,是他阿爹取的。
汪晴远问:“那你爹去哪儿了?”
秦雪文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他说他阿爹把他卖进意清馆后,就回到家乡去了。
汪晴远半晌没说话,望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怜悯。他说:“你还只有这么点大。”
他只跟秦雪文说了一会儿话,手下的侍卫就来催了。汪晴远跟秦雪文道别,说自己以后会再来看望他的。
后来秦雪文才知道,这个给他擦眼泪,陪他说话的男人是祁王汪珀,晴远是这个人的字。这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汪晴远当日也是头一次来意清馆,是陪珂晖族使节来的。使节们玩得尽兴,决定留宿在馆里,他就先带着仆从离开了。没想到一下楼就见到了哭成花脸猫的秦雪文。他还是第一次在烟花地里见到这样的场景,偏生这花脸猫长得还惹人怜爱,他当即怜悯心大发。
汪晴远记住了秦雪文,离开意清馆前,还跟管事的嬷嬷说了两句话。后来嬷嬷就让秦雪文搬进了三楼的雅间,从此不再逼着他练琴背诗,也再没有强迫他去见什么人。
汪晴远每个月会来看他两三次,每回都在他的屋子里闲坐一会儿,喝壶清茶,陪他说说话。
汪晴远有兴致时,就坐在窗前的桌案旁教秦雪文练字,或是握着他的手,教他画画。
秦雪文喜欢画画。他不算聪颖有天赋,就是照样画葫芦,慢慢学,慢慢画。春天他画窗外的桃花,夏天画案几上摆的那盆菡萏,秋天汪晴远带他泛湖,他画平湖风光,冬天画寒雪腊梅花。汪晴远闲暇时给他刻过一枚玉章子,他画完一幅图,就落个红印子。
他学过下棋,笨拙地跟汪晴远在棋盘上厮杀。汪晴远让着他,从没让他的棋死得太早。他也学茶道与品茗,夏日将茶叶包塞入荷花心里,第二日清晨拿出来,晚些时候泡茶给汪晴远喝。
那时他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话本杂记,还有京都甜果蜜饯。汪晴远政务繁忙,不能时常过来时,还惦记着让仆人搜罗这些东西送来,供秦雪文打发时光。
那几年是秦雪文一生里最清闲的日子。人们只道他做过兔儿爷,是腌的,却不知道他一生只侍奉过这一个男人。
他从十五岁走到二十二岁,这八年间,都在陪伴汪晴远。他甚至以为,他会陪伴一辈子。
可是后来,汪晴远死了。
朝中大臣说祁王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勾结珂晖族人,意在紊乱朝政,借机夺权。宣成皇帝听信谗言,赐死了汪晴远。王府的仆从被发配充军,女眷被罚做官妓,而汪晴远贞烈的妻妾大多悬梁自尽。
汪晴远死的那天晚上,意清馆的一个小厮来敲秦雪文的门。他说秦雪文今晚不必再等祁王了,街坊里传言说,祁王已经死了。
秦雪文在意清馆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他不知该留在哪里,去到哪里,还能等着谁。
那年冬天,他在街上捡到了一个弃婴。小娃娃躺在襁褓里,哇哇地哭,也不知是哪个贫苦人家丢弃的。他抱着哄着,小孩子还是哭闹个不停,脸都憋红了。
秦雪文触碰他柔软的掌心,他还是哇哇哭着,小手却立刻紧紧地裹住了他的手指。很温暖,那是秦雪文在寒天冻地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秦雪文想,他还只有这么点大。
秦雪文死寂的心湖终于有了波澜。他给决定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他想把这个孩子带回他的家乡。
所以冬天过后,他执意要离开意清馆。管事的嬷嬷不允,他离开时生生地被意清馆的人打瘸了腿。腿瘸了,意清馆的人也就放过他了。他拖着满是血污的腿,抱着孩子上了前去睦云县城的马车。
汪晴远死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留在那里了。前尘留不住他,故人留不住他。他的心向着旷野,向着远方的春日暖花。
有的人只要见一面就足够,只要见过一面,就足以怀念着度过余生。
他不再惦念什么,也不再找寻什么。落叶归根,倦鸟思乡。他裹挟着京都料峭的春意回到这片或贫瘠或膏腴的土地,给葬在其白山的阿爹阿娘上坟。
也就是恍然间,很多年就过去了。
秦雪文说,他至今还会梦见秦漾小时候的模样。他白天将秦漾托给邻家妇人照顾,傍晚去领秦漾回家。一进门,秦漾就噔噔噔地跑过来,叫他阿爹,给他看自己折的纸船。
秦雪文说着就笑了,轻轻咳嗽了两声,弯身去拿边上的馄饨。秦漾率先端给了他,再坐回到藤椅上,默默看着他。
秦雪文从未跟秦漾提过自己的过去,秦漾以为那是些不堪回首的旧事,没想过阿爹年少时也曾拥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有过刻在风声里的知己之名。
秦雪文从未跟秦漾提起过他自己的身世,秦漾也从未问过。在秦漾的心里,秦雪文是他唯一的爹,是他的依靠。他年幼时也曾经猜想过自己是被丢弃的,这会儿他听到果真是这样,又未有些黯然。
秦雪文端着那碗馄饨吃完后,忽然抬头对秦漾说:“等天凉下来了,你就去东桥头的王石匠那儿,给我……给我说一块碑。王石匠跟我相识,他知道我爹娘的姓名,晓得该刻什么。你请他到时候帮着搬到其白山去。”
秦漾一愣,他这才明白秦雪文说的是墓碑。
秦雪文接着道:“这些话我不好跟你娘说,怕她听了又难过。阿漾,等我走后,你跟阿娘说,我想葬在你爷爷奶奶的坟墓边上。”
其实秦漾也是听不得这些话的,可是秦雪文偏就冷静地将一切事情嘱咐给他听。末了,他让秦漾打开木柜底下的抽屉。
秦漾打开了,瞧见一个小红布包。打开一看,里边裹的是几两银子。
“这些银子是我留给你的。倘若将来有一天梅知她……”秦雪文苦笑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
窗外的夏蝉正嘶鸣着。秦雪文顺着光亮望出去,他见到了葱葱茏茏的绿树绿枝,却说想见见今年冬天的红梅。他说他再也没去过红梅山坡,都快忘了去山上的路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红梅坡是不是跟他梦里一个样。
秦漾坚信自己梦到的红梅坡和阿爹梦到的是一个模样的。梦里有氤氲开的红梅花,白得莹亮的仙鹤和流着银河水的瀑布。每一寸土地上都有风刻下的名字,还有背着行囊的人的泪水。
……
从夏日到秋日,秦雪文如同深夜的一盏烛灯,火苗逐渐微弱。当他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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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若有若无的时候,方梅知已经害怕得要疯了。
她听人家说,有人得了痨病,家里人请了镇上的马半仙前来作了个法,让人喝了碗符水,那人就好了。她就跟中了邪似的,变卖了银首饰,走了大半个镇子去请半仙来家里作法。
马半山在秦家院子转悠了一下午。他摇着铃,甩着幡子,作尽了该做的法,然后装模作样地推算了一会儿,倏忽指着走进院子的秦漾说,这就是害秦雪文的妖邪,是灾星。
秦漾还未有什么反应,方梅知瞧他的眼神已不太一样了。好似她瞧见的不是沉默寡言的养子,而是张牙舞爪、惹人憎恨的邪灵。
方梅知听信了,此后见到秦漾总是格外提防。她不许秦漾靠近她,也不让他进屋见秦雪文,说他是灾星,叫他离得越远越好。
方梅知亲自照顾秦雪文,她给秦雪文喝了一碗马半仙给的符水。秦雪文当时病得迷糊,全然没有神识,被她扶起喂了下去。
方梅知等了许多天,秦雪文还是不见好。
濒临绝望时,她又想到了一个偏方。她听说吃人血馒头,能治好痨病,于是求了人帮她偷偷买通刽子手,让刽子手将馒头泡了被问斩的犯人的血,再带回来给她。
方梅知得了人血馒头后,满怀欣喜地拿去给秦雪文,只劝他吃下去。
秦雪文就着昏黄的烛光看那馒头,疑惑地问她这是怎么来的,怎么这馒头的色泽这样的奇怪。方梅知就将偏方讲了讲,她咧开干燥的嘴唇笑道:“我好不容易得到这个馒头的,花了好些银子。你快吃吧。吃了你的病就好了。”
秦雪文听完这馒头的来历后就猛烈干呕,直接将人血馒头丢到了地上。他第一次斥责了方梅知,说她头脑不灵清,花冤枉钱净做些蠢事,不信自家阿爹的医理信这种偏方。
秦雪文靠在床沿上剧烈咳嗽,说到后来连嗓音都哑了。
方梅知不说话了,半跪到地上将人血馒头捡起来,掸了掸灰,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雪文见到她的发上已经没有那只银花流苏的发簪了,也没有那只银蝶发簪了。她甚至连发都没理好,头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散落下来,面容憔悴得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明艳了。
20念竹
其实八月退暑时,秦漾已经打算不念书了。他想出去做活,却被秦雪文骂了一顿。秦雪文逼着他给先生送了束,入了学堂。十一月时,秦雪文病重卧榻,成日昏睡,秦漾也就没再提过念书的事。
秦漾接了份搬重物的活,从镇南将东西搬到镇北,来回几趟。一天下来,他的手掌和尚且稚嫩的肩膀都磨破了皮。夜幕四合,他掂着一小串铜板回家去,在路上跟孙小二照了面。正巧孙小二也往自个儿家走。
孙小二勾着他的肩膀,问道:“阿漾,你今天怎么没来学堂?”
秦漾说:“我以后不来学堂了,我爹病了,我要帮着家里做活。”
孙小二说:“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秦阿叔了,秦阿叔还是不见好?”
秦漾点点头。
孙小二叹了口气,对秦漾说都会过去的。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往家走。
要分别时,孙小二咕囔道:“我估计我也快从学堂里出来了。我阿娘生了我弟弟,已经对我不大上心了,不管我念不念书。我后爹又懒成那副德性,三天两头不做活。我迟早要出来挣钱养家糊口了。”
秦漾拍拍他的肩,没说什么。两人各自回了家。
秦漾进了院子,见到方梅知在水井边打水。她吃力地将木桶拎起来。秦漾想过去帮她,被她推开了。她将水桶拖到小板凳边上,再将水倒进矮木盆里,捣洗起里边装满的衣衫来。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秦漾静静地站了会儿,最后将那串铜钱放在了水盆边上,也不管她作了什么反应,径自走到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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