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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待赵玖说话,刘洪道立即接口相对,这次可不是他爱表现了,因为冬季捣冰的事情一直是都水监以治河的名义发动的冬季常规徭役。“依本官看,捣冰与不捣冰,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捣冰,冰层日日加厚,女真人便可提前妥当筹备,而妥当筹备了以后便可直接发大军来袭,而若是捣冰,便是忽然冰厚,女真人也只能是趁机袭扰。何况,若是日日捣冰还能一夜冰冻,只能说那几日是难得酷寒,而酷寒之下,女真人便是袭扰,力度也不足。”
“这个道理俺自然懂。”张荣摇头不止。“只是觉得河沿百姓平白多了一份徭役,大冬天的,连蹴鞠赛都比别人少看几场,也是为难……”
“百姓确系辛苦,但眼下南北东西,何处不辛苦呢?”刘洪道听到这里,却反而不以为然,甚至有些言语激动起来。“沿河要捣冰,南方也要加赋税的,巴蜀则是干脆预支了赋税,几乎相当于掏了家底,伤到内里的……而且若说徭役,之前平叛,南方也有许多徭役,根本就是从去年才少了一些,便是不说南方,只说北方,也是关西的徭役最重,因为是这几年大战的主战场都在关西!张都统难道不知道吗,之前官家在河东就动员了十万徭役?!”
这话来的措手不及,正当很多人都以为张荣要恼羞成怒之时,这位水匪出身的节度使却丝毫不怒,反而在仔细听完后认真点头:“刘侍郎说的有理,俺只看着眼前的事情,却没想到别处更艰难。”
赵玖沉默了一下,复又再问:“捣冰这事,朕记得一开始回到东京后便有了,是之前一直都在喊苦,还是日渐的喊苦多了些?是整个大河下游都喊苦,还是各地不一致?”
张荣被问得有些懵住,低头想了半日方才认真作答:“官家这一问,还真是……就是这几年喊苦的人日渐多了些,然后多少东京周边沿河喊苦的声大些,洛阳往上、绍兴往下,就都少了些。”
“这是局势稍安,一些人便忘了金人兽行,以至于渐渐不耐吃苦的缘故。”吕本中终于插了句嘴。
而赵玖心中微叹,面上却无多余反应,只是轻轻颔首:
“有点这个意思,但也有东京经济恢复物价上涨,使周边钱粮变得不值钱的缘故,尤其是冬日,沿河老百姓每日捣冰,耽误了多少农闲时去城内帮佣做事的机会,自然会生怨……不过,捣冰肯定还是要捣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一旦北伐成了,此事便也消了……当然,说起此事,朕倒是起了个别的念头。”
说着,赵玖瞥了眼刘晏,后者会意,御前班直们也主动扶刀排列,将原本随行的一些本地官员、水军低阶军官往后‘推’了一‘推’。
而留在赵官家近前的,刘洪道以下诸臣,即刻肃立,张荣怔了一下,看了左右人反应,也赶紧叉手而立。
“朕的意思是,可提前做些准备,若是忽然封冻,就反其道而行之,过河捅女真人一刀,以攻为守……”赵玖正色吩咐。“不求胜果,不求缴获,只求惊扰对方,然后全师而回。”
听得此言,刘洪道以下,许多人不免一怔,但旋即醒悟,便是张荣都晓得,赵官家此举恐怕不是为了军事缴获,而是因为张宗颜刚刚渡河败了一场,要以此提振士气。
一念至此,张刘以下,众人纷纷赞同。
而果不其然,赵官家领着几人又在河堤讨论了一番,最后乃是让刘洪道这个兵部侍郎兼都水监掌握了这种行动的统筹权力,乃是要他居中联络御营各处部队、协调选择战场,甚至有权力进行特定的军事物资储备。
事情就这般议定,但让张荣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往后几日,明明已经巡河妥当的赵官家却根本没有挪窝的意思,只是在河阴枯坐,居然一直熬到东京那里杨政判了斩立决,外加贵妃亲叔叔和大理寺丞一起被流放的文书送到……这似乎真就坐实了赵官家是专门出来躲事这个说法。
但是,这种看法也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因为赵官家在亲手批复了这些判决后,依然不动。大冬天,这位官家居然就这么带着零零散散几个近臣和一千兵马,在一个造船场旁的军营里窝着了?
真就是窝着了,连几十里外的郑州都不去,宰执们试探性邀请官家回銮也不答应,这就搞得很多人都有些慌乱起来……
毕竟嘛,说一千道一万,别看什么三大案谁不给谁脸的,可官家此番西北之行到底是灭了西夏,臣妾了契丹与蒙古,收复了许多州郡吧?
他的威势是有增无减吧?
谁是君谁是臣总没变吧?
这种情况下,赵官家跟个老虎似的在距离京城不过一百多里地的河边窝着,谁能睡好觉?
而终于,随着这位官家匪夷所思的沉默与等待,第一个撑不住的人终于出现了。
十一月十一,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原本往下游绍兴例行巡视的张荣张都统实在是忍耐不住,于这日晚间突然折返,主动求见官家。
官家虽然已经脱了鞋上了炕,却还是立即选择召见。
“官家,俺不是想瞒着官家,实在是捱不过义气,但想来想去,若是不给官家说,其实也算是负了义气,而且还有个不忠……”张荣一进来便说了些匪夷所思之语。
而听到这些,正在炕上躺着听吕本中念邸报的赵官家只是一挥手,后者便立即会意,直接放下邸报与几名甲士一起出去了。
而赵玖此时坐起身来,却还是没有言语,只是直接在刚刚吕本中所坐的炕上空位拍了一拍,乃是示意刚刚进门的张大头领坐过来,全程并无多少惊愕之态,仿佛早就猜到对方回来一般。
“官家果然是如尤学究说的那般,早就知道了。”张荣将门口让开,待吕本中出去,本能往前数步,却中途醒悟,停在了炕前五六步的距离,然后插手一叹。“俺也知羞,就不去坐了,站着挺好。”
“朕知道,却也不知道。”赵玖也没有为难对方,且大概是知道对方性情,言语不免坦诚的过了头。“朕跟你说实话吧,朕在河阴主要还是在等人,并不是专门冲着你来的……”
张荣微微一愣。
“但朕第一日到这里,就也知道了你张大头领应该是有事瞒着朕,否则以你的豪气,何至于见着朕的时候全都束手束脚,上了河堤,连叉个腰都不敢叉的?必然是觉得自己有了些过失!”
赵玖继续笑对,却一边说,一边转身从营房炕头拖过一个竹筐来,就在灯火下从中翻出一一个尚未拆封的信封,当面拆开。“所以,这些日子,朕确实让人细细检查了一番御营水军,相关汇报也收了许多……水军几个据点周边的地方官、你下面几个统制官都有相关文书……除此之外,朕还让你女婿领人去军中各处私下查探,问询军官、士卒、随军进士,乃至于周边军属、退役军士,各方各面都有……但这些讯息,朕并没有直接一条条看,而是让你女婿先一个人看完了,又让他给朕汇总了一番,专等你何时来见朕,咱们对照着讲……如何,是张卿先说,还是朕先说?”
张荣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但最后见到赵官家拿出自家女婿的信封来,到底是彻底羞赧起来,干脆插手低头相对:“难怪俺女婿不搭俺话,俺还凭白骂了他一番,说他不中用……也算了,还是俺先说吧!官家,俺最大一个错处,是让御营水军中起了菜魔教!偏偏碍于兄弟义气,没狠下心来清理出去!这是俺最大的错处,也是俺这些日子见官家时候心里怎么都捱不过去的坎!”
刚刚还一副云淡风轻的赵官家此时当场怔住……梁山好汉被明教感染了可还行?这战斗力莫不是得爆表?
然而,这种荒唐念头只是停了一瞬间,下一刻,这位官家便匆匆对着灯火去看虞允文的回报文书,果然在邸报式的汇总报告中,当头看到‘其一,军中沾染明教’之类的言语……却又当场喟然起来。
且说,赵玖已经执政五六年了,而菜魔教,或者说食菜魔教,又或者是明教、摩尼教……管他是什么名字……也算是早有耳闻。甚至,出于好奇,他了解的还比较深,但问题在于,了解的越深,他对待这玩意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首先,这玩意源远流长,成百上千年下来,里面的宗教逻辑已经很完善了,不比那些公开教派差哪里去,所以属于斩不断理还乱,禁不绝的那种……甚至有些道观、佛寺表面上是佛道,内里上就是个明教。
一句话,生命力极强。
其次,群众基础也很深厚,这玩意讲究一个团体自助,跟洞庭湖大圣一样,是有基层保险业务那味道的,甚至,说不定洞庭湖那里就是一种明教的变种……反正只要老百姓需要精神寄托外加基层经济互助,他就能立即冒出来,成大片的那种。
但是,也就是因为群众基础强,或者说能够组织发动群众,这就引出了明教第三个明显特征出来——暴动起义的温床。
不说别的,就是这个大宋,最大最近两场大规模起义,一个农民加渔民,一个农民加城市手工业者,一个荆襄,一个东南,一个钟相,一个方腊……其实如出一辙,都是一个套路,只能说方腊革命性比钟相强得多罢了。
“俺知道朝廷是禁绝食菜魔教的。”张荣看到赵官家当场变了脸色,也是愈发惭愧。“但俺发觉时,就已经有上百人,就有些为难……再加上他们只是吃素,出船做事也没耽误,俺也实在是没法忍下心来动手!”
“还是撵出去吧!”赵玖捏着书信喟然道。
“不用都斩了吗?”张荣微微一怔。
“洞庭湖降卒也没斩,东南现在还有成村成镇的人信这个,怎么可能都斩了?”赵玖苦笑以对。“撵出去,不许做兵就是!打散了,撵远点!况且这魔教只是标不是本……魔教也好,佛道也罢,之所以这么多人信,还是心中没有寄托,而魔教对生活清苦、缺乏宗族的小门小户,就更有意义了,说到底,是北方遭了一通乱,而儒释道又没那个本事面面俱到罢了,也跟咱们那日说捣冰的事有些相像……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军中,尤其是御营军中!朕绝对不能忍!”
这话张荣半懂不懂,但知道官家不会杀人,多少是卸了心中一块石头,一直叉在腰前的手也松了下来:“俺对这事心里有谱,官家既然这般仁义,俺回头就清理干净,打散了,安置到沿河各村寨里去,绝不让他们再勾连起来,也不让他们再进军伍里。”
赵玖点了点头,复又摇头:“虽然食菜魔教这事本质上怨不着谁,可话说回来,御营各处,独独你这里这般露出来,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张卿,你对下面讲义气,这当然是好事,不说别的,只说军饷、物资能尽量到下面人手里去,你就能压过御营大半帅臣了。但讲义气,军中自成一体,对下面人太护着了,也是个毛病。朕现在只看了第一条食菜魔教的事情,却也能猜到下面肯定会有随军进士在水军中排挤的说法!是不是有随军进士不上船的说法……?”
说着,不待张荣再度叉手认错,赵玖自往下去看,却又烦躁起来,然后直接将虞允文的报告总结文书拍在案上:“张卿,这上面说,不光是随军进士受排挤,你的义气也有了更大的毛病,乃是对军官与老兄弟多些,对其他人少些,以至于你不贪军饷军资,可下面军官贪污军饷军资,你也多不做大的处置……义气难道是这般用的吗?”
张荣尴尬无匹:“俺也知道,既然做了御营,就该守王法,但他们说,其他御营各处也都是这般,就是鹏举兄弟那里好些……俺……臣……不管咋样,臣确实错了,又让官家为难了!”
“你不是让朕为难!”赵玖摇头不止。“是朕让你为难了……想当初你本就是梁山泊的好汉,自家处置自家事,而当日国家危难,你举全军抗金,然后又带着整个梁山泊为朕守黄河,这些举止,是真正的大义,朕铭记在心……而御营水军自成体系,上下也都知道,你能做到眼下这个地步,朕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张荣慌忙上前半步,赶紧摆手。“这些年,便是不算外面船坞里的轮船,俺们也每年吃官家百万贯的钱粮,吃粮当差是一个说法,便是论江湖义气,投了官家也该讲官家的规矩才对……有些事情,着实是俺对不住官家!”
“就是从这个道理来讲,你也没有对不住朕,你对不住的是你没见过的那些老百姓。”赵玖也在榻上摆手相对。“张卿,你们吃的粮,用的饷,是你没见过的那些穷苦老百姓的税赋,朕不过是个大当家,收过来做个转手罢了!就好像当年你在梁山泊,渔民还有东平府周边的老百姓给你们粮食鱼获,你也只是做个中间人,转手给手下负责冲锋打仗的兄弟罢了……当日在梁山泊,不是梁山泊的百姓养着你们,难道是你张荣一个人使仙法变出东西来,养着那么多人吗?”
张荣彻底怔住。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女真人就是老虎和野狼,那就不要跟他们讲仁义道德,就亮刀剑亮拳头便是,你比他硬了,他自然就比你软了!”
“又好像你女婿那些进士出来的读书人,讲一个家国大义,君臣纲纪,那朕就跟他们说两河未复,说朕有国仇家怨……他们也就只好给朕干活。”
“还有那些西军出来的武臣,他们求个封妻荫子,荣耀显贵,那朕就给他们个郡王节度使来做嘛……但武臣里面有两个人是不同他人的,一个是你,一个岳飞,你们俩另有说法。”
“不是义气,或者说不光是义气,朕当然知道你义气,但这次不是……当年朕在宜佑门托孤,举了四个帅臣,在场的人都奇怪,为何是你这个贼寇而不是张俊……那时候朕就是看重你的义气,但这次不是!”
“这次将你和岳飞放在一起,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们俩个是大将里面少有知道老百姓难处的,是愿意从老百姓那里想事情的!曲端在西北管民生管的好,也不是从老百姓那里考虑,是他想维持秩序……只有你跟岳飞,朕才可以给你们讲老百姓这个道理,也只有对上你们两个,朕敢讲一讲老百姓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赵玖本要继续喋喋不休,但看到张荣怔在那里,却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干脆直接将话语打住,然后起身拎起将那封虞允文的汇总报告文书,光着脚下炕走过去,直接塞到了尚在发愣的张荣怀中:
“朕不看了,你拿回去找你那个尤学究……不管是尤学究还是尤书记了,让他给你讲!不行就把你女婿揪过去,让他这个原作者给你讲!”
张荣接过此物,也不像别家大臣那般懂得演一段什么君臣相知感激涕零的戏码,只是捏着自己女婿亲笔写的文书,朝赵官家作了一揖,然后便低头向外走去。
不过,临到营门处,这位历史上几乎算是在危险的时候拯救了大宋朝国祚的梁山好汉复又回过头来,认真问了一句:
“官家!你一个官家,也知道老百姓的难处吗?”
赵玖微微一愣,继而鼻子一酸,但到底忍住,只是哂笑一声:“被女真人撵的到处跑的时候,多少看见过……”
张荣点了点头,刚要走,还是没忍住,便又回头再问:“官家,俺之前眼界小,只看着梁山泊的老百姓,没想过南方和关西的,更没想过钱粮是谁出的这个道理……那日受了刘侍郎的训,今天受了官家的训,都是服气的……但服气之后还是想多问一问,那啥时候,整个天底下老百姓的难处能少点呢?”
赵玖怔了一怔,居然没有回复。
“灭了女真吗?”张荣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灭了女真,肯定会好不少。”赵玖点头相对。
“也是。”张荣也点了点头,好像放松一些,却是终于转身出去了。
而张荣出去不提,赵玖光脚立在地上,愣了许久,方才随着外面甲士转入重新上炕,然后仰头卧倒。
且说,这位官家心里清楚,此番适时来施压,终究还是将张荣这支半独立的部队又成功拿捏起了不少,从帝王角度来说,无疑算是个大胜利……毕竟嘛,什么摩尼教,什么照顾老兄弟,都莫要忘了一个前提,那就是这支军队本来就是张荣一手组建的农民军,内部自有体系,这支军队始终还是姓张的多一些。
至于说他这个官家和张荣二人之间得私下利益计算,也没得差……他赵玖固然有皇帝名号,能举着抗金大义的旗帜,但人家张荣无论是缩头滩大捷还是后来主动举全军穿过东京为国家守河,都也足够对得起他赵玖了。
不过话虽如此,今日算是大胜的赵官家躺在炕上,想到摩尼教能兴起的根本缘由,想到北伐成败的影响,想到财政与军费,想到心里稍微鼓起的扩军计划,想到京城周边经济恢复导致物价渐涨,以至于周边士卒军饷变相贬值,军心稍沮,民心稍丧……却又始终五味杂陈。
所幸,一想到当日从南阳回到东京沿途所见那些空荡城市,那些从鄢陵到尧山乃至于之前在阴山脚下看到断肢碎肉、腐躯烂体,多少是将这些本该早多少年就压下去的纷乱心思给重新按了下去。
而翌日,赵官家一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待闻得张荣从河阴开始大规模驱逐军官士卒,追夺财物,心情多少舒缓、不过,让他心情彻底好转起的则是另外一个消息……也就是这日下午,一队例行巡河的御营水军早早提前靠岸,带来了赵官家等了许多日的对象。
从陕州过河的御营都统王彦终于将北道总管马扩接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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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第四章 奏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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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玖让王彦去接马扩是有缘故的,因为马扩和他部属现在活动的地方,基本上是王彦旧部八字军渡河前控制的地方,算是熟门熟路。
除此之外,也有表达重视和传达特定信息的含义。
毕竟,王彦这边多少算是出将入相,不说位极人臣,但也到份上了。而如果王彦能靠着从太行山带回一支三万人的八字军……哪怕是很快就丧失了这支部队的控制权……就能走到这一步,那么马扩没有理由比王彦要差。
当然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都是小道,关键在于,赵官家在刚刚取得关西方向的些许优势后,便迫不及待将马扩招来,其中收复两河的决心却是足以让所有人沉默了。
很难想象,在这位官家执政了五六年后,经历了那么多次坚决的政治清洗,还有人敢当面谏言这位官家暂停或者放缓北伐。
不怕被邸报扣上投降派的帽子,祖孙三代都被闲置,或者干脆流放吗?
“臣听说官家刚从西北回来,路过陕州时便迫不及待派王太尉过河去寻臣说话,心中感念不及,而臣也确有事关两河局势的千言万语要与官家汇报。但汇报之前,臣有一言不吐不快,不吐是万万不可说后来千言万语的……”
河堤上,面对着亲自来迎的赵官家,在王彦、刘洪道、范宗尹、吕本中、仁保忠、刘晏等一众文武近臣的目视之下,马扩大礼参拜之后,不等赵官家上前扶起握手,便直接俯首以对,堪称迫不及待,甚至有些失礼。
“马卿且说来。”赵玖倒是磨炼出来了,直接就势虚抬胳膊,催促对方言语。
“官家,切不可因之前皇宋尧山一胜、北虏河外一退便小觑了女真人,此时若渡河北伐,只怕十之八九要大败而归。”马扩抬起头来,恳切相对。“当养精蓄锐,以等天时……”
午后河堤上,赵官家乍闻此言,当即便哑然失笑。
而马扩见状愈发惶急,赶紧再言:“臣绝无虚言恫吓之意!官家,北伐事关重大? 一旦北伐渡河却不能在河北长久据有大镇,民心士气都要沮丧的。况且,河北残破? 人心动荡? 若皇宋渡河却不能好生安抚百姓? 也会有些关碍。”
赵玖彻底肃然:“朕当然会审慎而为,此次唤卿至此,正是要听一听河北虚实? 再做决断。”
马扩这时方才情绪稍平。
不过? 与此同时,周围文武,却不免面面相觑? 便是一路陪马扩南下的王彦也有些尴尬。
话说? 众人从一开始便察觉到马扩有问题了。
当然? 这个问题不是说马扩的立场有问题? 若说此人立场有问题? 那天底下就没有立场可靠之人了;也不是说他建言的内容有问题? 作为唯一一名坚守在两河做敌后抗金的军事领袖,他本身就是这方面议题的唯一专家,只有他驳斥别人,没有别人驳斥他的份。
这个问题其实是指马扩心态上的不合时宜。
他言语匆匆,语气急促? 似乎还是将赵官家和满朝文武当做靖康时的那般状态? 所谓表面堂皇、内里不堪? 听不得劝、做不得事? 只有体面和架子最大,丝毫不顾前方实情实况……所以,这位北道总管似乎是有一种生怕自己稍微流露出一点软弱? 就会引发官家和随行文武的误判,进而导致灾难性后果的心态。
这种心态当然是非常错误的,但却又情有可原。
因为马扩经历过的背叛与困难远不是河南君臣可以理解的,而且他孤悬在北,四面皆敌,心态不对路,甚至有些偏狭本属理所当然。
最好的例子就是同样在场的王彦,王彦在太行山两年,心态几乎崩溃,见谁都觉得是叛徒,一晚上换三四个床位来睡觉,最后逼得下属一起刺字表忠。
而回来以后,他也还是心性偏狭,对上方任何调度、处置,以及军队的安排都隐隐有一种抗拒心态,对下属也难以交心,连小范军师这种昔日的心腹,一朝晋升分了兵权后,他都难以容忍。
说句不好听的,已经有些病态了。
所以,虽然事出有因,甚至可以说这种病态背后的缘由值得尊重,但赵玖依然将他调离了独立领兵的岗位,去做了地方大员。
与之相比,马扩的这点不合时宜,其实什么都不算。
实际上,赵官家体察对方心态,稍作奉迎,拽着对方到身后军营内,借着张荣的大堂坐定以后,又专门让对方落座,其余文武侍立,所谓态度表明、姿态摆正,然后再交谈几句,奏对很快就变的妥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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