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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你说的这个道理太对了,我也是信的。”

    范琼听完之后一声叹气,然后一手以肘部撑住桌案继而托住颌下,似乎若有所思,另一只手却偷偷在案下扶住了刀把。“可若是如此,你又觉得该如何应对眼下绝境呢?”

    “官家不愿意赦免太尉,降是不能降的。”王俊在侧边案后坐着,抄手亮在案上,对答自如,俨然没注意到对方动作。“不过太尉觉得能不能走呢?扔下襄阳和大部分兵马,俺们这些心腹保着太尉和太尉家小去荆湖投奔钟相?那是个有野心的,一面均平富,一面又有称楚王。”

    “不能去。”范琼放下刀把,愈发叹气。“这事我也想过的,且不说咱们离了城池和兵马什么都不是,也不说一路上还有马伸阻断去路,便是真能到荆湖那边也没出路!”

    “咋说?”

    “你莫忘了,那边除了钟相外,还有跟咱们有杀兄之仇的李孝义,而钟相这个人就跟豁子你说的一般,是个有野心想称孤道寡的……我问你,李孝义尚有五六千人,咱们几百人甚至几十个人逃过去,你若是钟相,你是留着咱们跟李孝义不死不休,还是拿咱们去跟李孝义卖好,看看能不能李孝义的兵马?”

    “太尉说的对,是这个道理。”王俊也跟着叹起了气。“可若是如此,咱们便只能撑一日是一日了……太尉,牙兵放到城外,没大将领着自然不稳,而且城内也不稳,要俺说,不如将他们调回来吧?你放在身前既管住了他们,也能稳住城防!”

    “道理是对的,但汉江就不管了吗?”范琼还是摇头。“让赵官家白白渡过江来,怕是更不稳当。”

    “我受太尉大恩,愿意出去给太尉守着汉江,拼了命也要替太尉拦住赵官家!”王俊趁机下跪,俨然图穷匕见。

    范琼微微一怔,又在案下摸住了刀把。

    “眼下这个情形,太尉若信不过俺,俺也无话可说,但俺朕是一片真心。”王俊趴在地上,继续侃侃而对,毫无迟滞。“大不了俺把自己家小都送到州府这里来……只要能保住太尉,啥啥都值了!”

    范琼微微一笑,却是抬手相对:“不是信不过你豁子,而是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此番作为有没有用……你且回去,让我想想。”

    王俊不再多言,直接在硬邦邦的堂上石板上叩了三个头,便直接出去了。

    而出的门来,此人马不停蹄回到府中,也不去后院见林学士,便在前院披甲,然后直接坐在又淅沥沥出现的细雨中静候机会。

    下午时分,一人转入王俊府上,却正是那日剥皮的牙将,而此人见到王俊,也是俯首便拜。

    “如何了?”王俊扭头张口相询,豁牙缺口实在是引人瞩目。

    “太尉传了旨意,让韩统制引兵出城去替牙将!”此人叩首相对。

    “果然还是疑俺。”王俊幽幽一叹。“这几年俺可是拼了命的去伺候他,他还是不信俺。”

    周围军士,都无言以对。

    “对了,再问你一事。”王俊复又好奇相询。“昨日你们不还说太尉在府中已经不成人样了吗,为何今日这般利索,莫不是故意骗你们,引咱们一起跳出来?”

    那牙将连连摇头:“统制想多了……是秀小娘子今日好不容易劝动了太尉,给太尉收拾了一番。”

    王俊微微一怔,继而心中大动,却又连连颔首:“不管如何,这贼厮既然中计,襄阳的功劳就在俺们手上了,你们也不必惊慌城破之后没个结果……都吃饱饭,随俺等老韩出城,就不必等天黑了!”

    听到这话,这牙将也好,周围王俊的部属也好,纷纷释然,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雨水渐大,天色愈暗,下午时分,城中左军统制韩立率三千兵出城,往江畔去代替守江士卒。

    然而,他们刚一出城,便闻得城内喧哗不止,吊桥也被匆匆收起。

    周围左军士卒仓皇无措,自然看向统制韩立。

    而韩立骑马立于雨中,也是一声叹气,然后环顾左右亲信将领:“我就知道今日是王豁子做的妖,而我受太尉大恩,本该留在城中小心应对……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太尉也不该带着满城儿郎一起送死。都听我的命令,你们这些人依旧往河畔去接替牙兵,然后直接渡河请降就好!你们官位小,官家怪罪也不会怪罪到你们身上的。”

    可能是韩立平日多得军心,周围不少军官释然之余却也还记着他,当时便有人问:“可统制又如何呢?官家怪罪下来,可能免罪?”

    “我不知道,所以也有些打算。”韩立叹气道。“今日你们去江上,降服后替我还在城中的家小求情,而我自此遁去,做个山野散人,再不出现便是。”

    说着,此人直接勒马向西,头也不回的打马跑了。

    周围将士面面相觑,却是按照这位山野散人的最后命令,不再理会城中动静,直接往汉江方向而去。

    且不提,这韩统制看破红尘,成为了韩处士,另一边城中骚动一起,范琼却也是恍然大悟,知道中了王俊的计策。

    而他呼喊府署周边牙将牙兵,却也无人应答,更是彻底绝望。

    然而,绝望之中,情知不能幸免的他忽然想起一事,却是拎起刀子往已经同样是狼藉一片的后舍跑去。

    “爹爹!”

    年方十六岁的范秀娘梨花带雨,脸上满满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见到亲父过来,也是慌张相迎。“城破了吗?张娘娘刚才带着首饰自后门随一牙兵跑了……”

    话未落音,范宝臣却是面目狰狞,咬牙一刀向前砍去,却又一个趔趄没能砍中。

    范秀娘如何经的此事,一面惊吓逃蹿,一面却不知道逃到何处,只能躲到院中井台之后,哭泣惊惶求饶:“爹爹为何要杀我?女儿可有错处!”

    “你为我女儿便是错处!”范琼也是失态大怒。“王俊那厮,我闭眼都知道他会如何来做……我的妻妾他必然要霸占,你不是入他手,也会被他献给赵官家做进身之阶!一个豁子,我如何能让他得手?!”

    范秀娘微微一怔,却已经被范琼追上,直接一刀插入腹中,却还在疼痛中抱着父亲哭泣求饶:“父亲,女儿疼的厉害,女儿只想活!”

    范琼闻得此言,心下一软,但已出刀致命,又能如何?便复又一刀,就在院中砍杀了亲女,也省得对方受罪。

    然后,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宛若疯狂,却是踉跄闯入后院,逢人便杀。

    一番乱砍,也不知道杀了几人,跑了几人。然而,不过是片刻功夫,他便听到周围甲叶振作,俨然无数甲士围来。

    范琼情知道马上就能看到王俊那个绑着牛皮护嘴的战场模样,心下失控,也是跌坐到台阶上,准备就在后院姬妾尸首中自戕了断。

    然而,这个口口声声不愿妻女受辱而放肆杀戮的男人,临到此时却居然贪生不能下手……非只如此,恍惚中,他更是忽然想到这些日子自己梦中不停重复却始终难以记清的旧事是什么了。

    那是金人离开了东京,张邦昌称帝,舍人吴革不愿意屈膝事异族,便联络了百余人,准备举事,甚至为了不泄密,行极端之事,杀尽了自己妻女。

    而他范琼伪作相通,却在这些人杀了妻女准备举事前将这些人一举擒获,然后斩杀殆尽。并在事后嘲讽这些人不识天命,妄自送了自己与妻女性命。

    恍惚间,那已经一整年之前的事情了。

    ps:范琼历史上确实在最后关头活剥人皮给朝堂官员看……这是一个切实的人渣,而他女儿历史上被造反的乱兵抢走。




第二十二章 重典
    四月十八,襄阳内乱,范琼麾下两员大将,左军统制韩立下令全军出降后不知所踪,右军统制王俊则联络范琼直属牙兵起义,直接捆缚了范琼,献出了襄阳城。

    当日晚间,呼延通便率先冒雨引兵渡河,急行军入城控制了城门。

    而此时,宦途多舛的官家御前爱将刘晏却因为汉江水涨,连着那位小辛统制将将来到城西二十里外,俨然阴差阳错,又错过了一场大功劳。

    当然,这些都无关大局了,翌日一早,赵官家便引御营中军主力渡河,并于中午时分汇集刘晏、辛永宗二将一起抵达襄阳城下,却又让王德、傅庆二将先入城中,协助呼延通彻底控制城防。

    到此为止,前后十六日,范琼之乱便告平息,堪称神速。

    不过,官家既然亲至,就免不了要亲自做一些扫尾工作了。

    “林卿一大早让心腹家人送来的信件,朕在路上看了,大略清楚了城中事情……这都是范琼的家眷?”

    中午时分,赵官家来到襄阳城,却并未留驻城中,而是直接骑马穿城而过,在城南一处地势较高的大坑前寻到了自家心腹近臣小林学士,但来到此处,眼见着土坑旁满是尸首,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却又不免蹙眉相对。

    “臣惭愧……”小林学士见到官家来此,也是从稍显失神的姿态中回过神来,然后躬身行礼。“臣实在是没料到那范琼竟如此乖张,先活剥人皮,再砍杀妻妾亲女。”

    赵玖并未答话,而是被马蹄侧最近的一具尸首所吸引……借着中午时隐时现的阳光,赵官家看到清楚,这具尸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富家少女的打扮,伤口有足足三四处,且都巨大无比,以至于身体的一半因为染了血渍殷红一片,而另一半却又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干枯苍白,再加上对方身上这套鹅黄色的衣服,沾着下面黑褐色的泥水,着实引人注目。

    “这是范琼的女儿……”小林学士愈发不安。

    “动不动就要杀自己家里的女人,好人也杀坏人也杀,全然不顾是自己惹出来的祸。”赵官家面无表情看着这具尸首,却是终究不免一叹。“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担待、稍微顾念点家眷的,却又是个汉奸……朕听说范琼居然没死?”

    “是。”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小林学士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可以理解,千古艰难唯一死,这种事跟杀妻杀女一样都是史书上大丈夫的常事,朕看那几位将军,还有刘参军都并无讶然之色,想来前两年便已经见惯了这等事端。”赵官家望着身前巨坑若有所思。“林学士又是什么意思,朕看你似乎有话想说,昨日信中并未尽言?”

    “是。”小林学士躬身相对。“臣还是要当面请罪,其实昨日臣便该将范琼处置了,不让官家为难,但那王俊利欲熏心,以为奇货可居,臣居然不能命令他,着实惭愧。”

    赵玖双手握住马缰,似乎稍有不解:“且不说王俊,你为何觉得不能处置范琼会让朕为难?”

    “自靖康以来,范琼屡屡作恶,罪该万死,而官家又素来嫉恶如仇,但身为官家,明正典刑以正法度才是正途……”小林学士尴尬以对。“臣本该为官家分忧,却实在是无能。”

    “想太多了。”赵官家微微一叹,复又抬头看向头顶艳阳。“你是什么人?家中一堆进士,又是所谓词臣,富贵荣华里泡出来的,此番举止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人了。至于朕……范琼自先做下这等罪无可赦之事,其他人凭什么怪朕手段狠一些呢?再说了,朕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十全仁义之君,也不想做仁宗……你知道刘豫在济南给陈东、欧阳澈二人立庙了吗?朕哪还有什么名声?”

    “……”

    “不过,真没有什么可以搪塞人的言语吗?”赵玖复又低头笑问。

    “有的。”小林学士一直低头望着脚下尸首,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便恍然抬头应答,言语坚定。“《周礼》有云:‘刑乱国用重典’。而汉末郑玄生于乱世,乃注曰:‘‘用重典’者,以其化恶伐灭之。’正如官家所言,范琼既然做下种种恶事,那便怪不得官家化恶伐灭了!”

    “乱世须用重典……朕还以为是魏武的言辞,没想到居然是郑玄的吗?”赵玖恍然想起了某个喜欢排数据的低端游戏,却又点头不及。“既然经神都说了,朕就不矫情了……先不用埋葬这些人,取一口棺材来,再把范琼押来。然后城中诸将,让呼延通留守,其余一并过来观刑。”

    “一并?”小林学士微微一怔。

    “不错,御营中军王德以下,降兵王俊以下,全都来。”

    小林学士听得清楚,不再犹豫,而是行礼告退,自去传令安排,而赵官家则在马上安坐,动也不动。

    至于周围跟来的刘子羽、刘晏等人,原本因为官家和小林学士交谈的缘故稍作回避,此时闻得如此传令,知道要动大刑,又见官家骑马立在尸首堆中,不知为何,居然也不敢上前。

    而又等了一阵子,可能是棺材这个玩意比较紧缺,也可能是各部军官召集的比较慢,足足半个时辰后小林学士方才折返。

    各部军官,尤其是降兵中的军官,自王俊以下纷纷弃兵甲列队于土坑周遭。

    “太阳都偏西了,”赵玖看到棺材和早已经瘫在一摊泥的范琼一起被抬来,却是没有任何多余言语,也没有说什么召见一下,质问一下什么的,便直接下令。“速速处置了此人!”

    “敢问官家用何刑罚?”事到如今,小林学士也无顾忌了,便咬牙相询。“所谓大刑用甲兵自不提,官家此番出征便是此意了……其次用斧钺,而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官家准备用哪个?”

    “这些不人道,也太血腥了。”赵玖连连摇头,仿佛半个时辰前与这位学士说什么‘不矫情’的不是他一般。“朕身为圣天子,怎么能用这些呢?非只如此,李相公当日让朕与他有过言语的,说是不会杀他,既然如此,便得履约才行,否则李相公那里朕没法交待。”

    小林学士沉默了下来,而不远处瘫在地上的范琼居然也有了一点动静,周围更是一阵骚动。

    “直接将他放入棺材里,钉死了,抬到坑下。”赵玖根本没有理会周边动静,而是继续言道。“然后将他的妻妾儿女,还有其他死者一并下葬,用土埋掉夯实好了!”

    小林学士陡然一怔,但仅仅是片刻后便立即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刘晏。刘晏早已经头皮发麻,但身为随行的御前班直最高将领,也是躲无可躲,只能回头下令。

    头皮发麻的不止是刘晏,随着赵官家这道命令,随着数名甲士将捆绑严密却又完好无损的范琼塞入棺材内,随着入棺之后方才醒悟的范琼哭嚎不断却也无法阻止甲士下钉钉死棺材,随着动静极大的棺材在坑低被尸首层层遮盖以至于渐渐无声,周围将领只觉得浑身冰冷,偏偏无一人敢离去。

    甚至小辛统制中途无奈,还将自己存下的一颗光头匆匆投入其中。

    而赵官家立马在旁,全程旁观范琼被活生生下葬完成,也不多说什么,便百无聊赖,直接转身,准备入城歇息。

    不过,一片小心翼翼之中,被诸多御前班直与小林学士、刘参军等人簇拥的赵官家临行到一个张大嘴露着豁牙的将领身前时,却又忽然勒马停住,和气询问:“卿便是王俊?”

    “是……臣参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俊明显有些失神,但醒悟之后便不顾地上血污泥渍,直接伏地叩首。

    “你此番作为朕都知道了。”赵官家望着此人微笑言道。“襄阳城能不战而破,你居功至伟,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王俊当然是想继续做自己的统制,甚至还想继续驻扎在襄阳城,因为他在此大半年,早已经在此处娶了爱妾,置了产业。

    实际上,这个豁嘴之人也几乎便要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但是,等王俊刚一抬起头来,迎上背光立在马上的官家,望着对方那略显模糊、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加上刚刚范琼在坑底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却是陡然一惊,然后强行将那些准备好的言语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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