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榴弹怕水
刘子羽这才放下梨子,然后若有所思:“德远是说,其余人皆有劳务在身,不得清闲?”
“这是自然。”张浚嗤笑一声,方才举杯一饮,继而举手列举起来。“四位相公们自然不必说,官家日日传纸条,一件事一件事分到相公们头上,事情做成了,便在纸条上打个勾挂在殿上,事情做不成,便打个岔,依旧挂在殿上,而若拖延下来,官家还要每日登殿后拍拍桌子,当众问一问某位相公今日是不是还有几张纸条未成……陪都仓促,主殿、议事堂、都堂本就一体,上上下下都看着,相公们哪个能不全力以赴?”
“此事我知道。”刘子羽闻言也是摇头一笑。“三条相公吕好问,据说吕相公每日便是揭条、分条、报条,几乎抢了蓝大班的活计;堆条相公许景衡,凡是政务上的疑难大事都与他,以至于攒了一堆条子难做;关西相公数宇文,宇文相公专揽西军大事,偏偏关西局面一直未彻底妥当,所以关西的条子打上岔满满挂了一殿;得意相公汪伯彦,负责其余军国事,倒是经常办的利索,所以他的条子全都是勾,也满满挂了一殿。”
张浚愈发摇头不止:“话虽如此,谁不想自己也去挂个条子呢?”
“确实。”刘子羽也严肃起来。“你我不过私下说笑,真要是论起来,谁不愿意像几位相公那般做事呢?就好像刚刚所言,除了吕相公稍有嘲讽之意外,其余几位相公,不管是勾的多还是岔的多,亦或是交不了差的多,但天下人都也知道,几位相公是在一桩桩做事,而非尸位素餐。但德远……你须只有三十一岁!”
张浚缓缓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第二十八章 郊游(中)
张浚闻言先是缓缓颔首,却又缓缓摇头:“彦修,若只如此,那自然是我贪心不足,可如今近臣之列,也只有我一人闲置……”
刘子羽这才微微愕然。
“咱们接着说。”张浚继续自斟自饮,一杯饮尽,而后方才扳手言道。“小林学士城府深,根基厚,平日不做言语,却屡屡能为大事……”
刘子羽当即点头插嘴:“这事我自然清楚,譬如此番襄阳事毕,所有功臣都没有官职差遣上的跃升,但枢密院中闲人议论,其实人人都得了厚赏……于御营中军各统制而言,什么赏赐都不如扩编了军队,于林学士这般官家身侧词臣而言,什么赏赐都不如官家信任……听说,如今翰林院中四五人,其余几位加一起都不如林学值守的多?”
“不错。”张德远闷声应道。“近日来的几位学士,如王綯(出身康王府)之资历深厚,沈以求之文辞优美,李若朴(李若水弟)之家门忠烈,都不能动摇林学士丝毫。”
刘子羽若有所思,稍作措辞:“其实,官家念旧也是寻常,林学士不止是近来功劳显著,之前也是八公山上的近臣……德远,官家落井忘了往事是不错,但落井之后的患难之臣,却是没一个忘记的。”
“不错。”张德远假装没有听明白对方话中继续劝谏的含义,而是继续扳着手带着酒气说了下来:“官家确实念旧,也素来优待昔日同患难的近臣……想想就知道了,汪伯彦、王渊二人,若非八公山上选择了共患难,焉能得意到今日?杨沂中若非登基以来一直相随,焉能得官家如此信重?刘晏若非明道宫入侍禁中,焉能水涨船高?宇文虚中若非当日韩世忠兵变时以重臣之身相随,又焉能轮到他坐稳四相之一?便是胡明仲若非当日脱衣示诚,又焉能谏无不从?甚至李公相能与官家心有默契,不也是当日的执手托付的恩义吗?”
刘子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官家只信任这些人,就没信任你张德远?是没给你高位,还是没任用德远你推荐的人物吗?我不就是你荐上去的?今日来之前,不是还有好些才士堵在你家门前吗?还不是想攀个交情,好求你明日殿上稍作照料?”
“我知道彦修的意思。”张德远声音更显沉闷。“我也没有什么怨望之意,诚如你与他人所言的那般,三十一岁为御史中丞,居半相之位,而且我所推荐的人才官家几乎都能任用,优容如此,还能如何说?但你不晓得,如今官家心意明显,我被困在这个职位上不能动弹也是实话……”
“德远到底何意?”刘子羽终于不耐。“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怨望,可我听来听去,却只觉得你通篇都在怨怼,丝毫未知如何被困……”
“其实说来也简单。”言至于此,张德远无可奈何,终于压低声音,酒后吐了真言。“我恰恰是被官家给困在此处的。如今上下都已明白,因为时局纷乱,所以官家想要稳固朝堂,以安人心……”
“此事人尽皆知。”
“那我问你,而御史中丞是做什么的?”张浚自问自答。“本来就是替官家钳制诸位相公,还有朝堂要员、大员的。而如此局面下,我往身前去看,几位相公也好,各部寺主官也好,除非是有明显的错漏,否则全都职位稳妥,这难道不是说御史台一般效用都没了?”
刘子羽微微蹙眉,显然是没忘此处想过。
“除此之外,彦修不晓得,许相公还有汪相公跟在淮南养病的张悫张相公都是至交,而偏偏张相公与我素来不合,这几日张相公据说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对我也就紧紧相逼。”张浚继续侃侃而叹。“故此,若官家有事端用得着台谏传出条子的时候,这两位相公从来都是直接越过我去寻胡明仲,而其余两位相公只做不知,反正胡明仲在官家身前也是近臣,于官家来说一样好用……”
“你是说你被胡明仲架住了?”刘子羽这才微微动容。“如此,为何不堂而皇之压一压?你自是中丞,他自是下属,又是你交情上的后辈,名正而言顺……”
“这便是另一个无奈之处了。”张浚带着酒气以手指天。“官家看着呢……我与胡明仲俱为近臣,同属官家心腹,而之前胡明仲又以公事弹劾过我与韩世忠,我此番若这么做,在对我隆恩如山的官家眼里又算是什么?怨怼不能有,可挟私报复就行了吗?便是荐胡明仲个好位置,把他推出去,你以为以咱们官家的精明,难道就不明白?”
刘子羽左思右想,也觉得无奈,因为这件事的三方形成了一个套环,两个解扣,最后都回到了官家手中。
“两位相公好手段,这是想明白了官家心思,专门用了胡明仲这个精妙人选。”刘子羽沉默许久,方才一声叹气。“但忍一忍又何妨?别人巴不得被架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的。”
“彦修忘了我的志向吗?”张德远再度饮下一杯,复又连连摆手。“我是川人,那日颍水畔官家说出让我们做武侯的话语后,我便立志此生要做诸葛武侯的!国家沦丧,别人都在为国效力,我如何能在此空置?”
刘子羽听到这里,之前稍许厌烦之意顿时消融,反而肃然起敬起来:“如此,德远意欲何为?”
“我想主动弃职,学赵元镇(赵鼎)那般外出经略一方。”张浚干脆答道。
刘子羽倒是没有意外,只是微微苦笑:“你当日劝我眼界抬高,让我留在中枢,自己却要跑走……”
“劝你留在此处是你留在此处有用,襄阳一事不正验证了我的言语吗?”张浚不以为然。“而我此时求去,正是我留在中枢并无大用。”
“道理总是你的。”刘子羽苦笑愈甚。“那你准备去何处?”
“我估摸着再过一两月,关中就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了……足足七八个统制,总有一两个或豪横或忠勇人物的吧?”
“这是自然……你要去陕西?”刘子羽微微蹙眉。
“我要去川陕,”张德远更正道。“官家最忌讳文臣领军务,我此时若求陕西,官家必然不许……但我本是蜀人,自求往蜀地安抚,仿效赵鼎立足淮南支撑张伯英(张俊)一般立足川蜀支援关中,官家却是无话可说的。”
“然后待关中出了横豪人物,便做你的张伯英?”刘彦修若有所思。“道理是通的,但还是有几个疑难之处……官家让你看照韩世忠,你走后,谁来应韩世忠?”
张浚愈发苦笑:“这便是我求去的另一个缘故了,韩世忠乃是距离南阳最近的一员方面大将,官家整日腰胆腰胆的,自己看顾便好,哪里还要我来看顾?此一时,彼一时了。”
“也是。”刘子羽轻轻点头。“那你走后又准备推荐谁做御史中丞?胡明仲吗?总不能是李光吧?此人乃是李公相的幕僚出身,这种事情还是要小心些的。”
“我还没糊涂到让李光来做,但让我推荐胡明仲,我心又不能平。”张浚摇头不止。“监察御史贺铸,中书舍人范宗尹,礼部尚书朱胜非,工部尚书叶梦得,翰林学士李若朴……这些都是一时之选,官家若问我,我就只管荐上去,任官家挑选。”
刘子羽本欲说一句,既然知道官家念旧,这些人如何能与当日帷帐脱衣的胡明仲相提并论?但事关御史中丞这种大位,他身为御前近臣,反而不想多言了。
“若德远去川蜀,我又不能相随,你可想过寻个妥帖的军事参谋,在你幕中主管机宜文字?”一念至此,刘彦修干脆转移了话题。
“此事我也早有考量。”张浚举杯再饮。“折彦质被贬昌化军(海南),我想请官家赦免他,然后求为川蜀参军;便是同样重要的财务,我也看中了一人,此去川蜀,必然要做出一番成绩……”
刘子羽情知对方去意已决,便也不想多言,便直接举杯对饮,以尽友人之态。
就这样,二人难得求闲,从上午一直喝的中午,便一起醉醺醺回去,直接在张浚舍内歇下……然而,尚未睡得片刻,酒也未醒尽,便忽然有内侍来此传诏,说是官家有约,要两位尽快便衣出城一会。
二人茫茫然起身,一个头大两个头晕,内侍只好让张浚家人寻得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往城外而去,却是一路来到白河。
到此时,阳光尚足,但白河畔的堤岸上却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余人,内侍、班直、御医、画师且不提,几位相公、几位尚书,几位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当然还有官家最照看的几位近臣,几乎人人到此。
而赵官家本人也只着一件宽松交领麻布长袍,正与同是家常打扮的吴夫人一起立在河畔一棵大树下……待回头看到两个醉醺醺的心腹从骡车上爬下来,也是不由失笑:
“德远,彦修,你二人真真过分,明知今日天气明媚,河畔景胜,却只自己饮酒取乐,不像朕难得出来一趟,还想着你们!”
张浚刘子羽对视一眼,齐齐尴尬拱手行礼,而刘子羽尚好,张浚文人姿态,喝的也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今日没有什么礼节。”赵玖抬手示意内侍留心扶起这两个醉鬼,方才再笑。“是这样的,朕自幼憧憬大苏学士的诗词,所以今日专门设宴招待大苏学士的几位后人,唯独学问不精,怕闹了笑话,这才找你们这些人壮壮胆子……”
刘子羽还好,张浚却本能意识到这官家又要作妖……因为明日就要大规模殿试授官了,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何今日来这里招待苏轼孙子?
然而,酒意上头,张中丞只是一想别头疼欲裂,却也只能晕乎乎应声了。
第二十九章 郊游(下)
南阳百废俱兴,金人又在战略性的后退,照理说,这是刚刚安定下来的大宋流亡政权最吃劲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该尽一切努力去做一切事,反正也不缺事情来做。
而在此时,赵官家忽然打着招待客人的名义搞出来一场郊游,那……那当然是原谅他了。
毕竟嘛,官家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类似举止,似乎也不好就因为这一次活动断定人家赵官家沉溺美色、开始享乐了。
除此之外,君臣同乐,外加享受大自然,本来就是一件极度符合儒家道德追求,乃至于称得上是政治正确的事情,很难加以批判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之前金人未退,大家普遍性都很累,也都崩的很紧,偏偏官家又整日坐在殿上笑嘻嘻的催条子,跟个讨债鬼似的,今日难得给脸,还要什么骡车啊?
当然,离殿归家之后,官家忽然又做召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是事实。
回到眼前,所谓郊游,其实就是野地里吃吃喝喝,而对于这场规格极高的郊游而言,却又免不了要例行加一点文化人的因素罢了,但大家都是从丰亨豫大时节里走出来的,自然也不怵。更何况官家已经划定了今日主题……大苏学士的学问根本就是显学,哪个大宋朝的文人墨客没东施效颦过?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看向了陪都公认的第一诗词大家、也几乎算是如今天下词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工部尚书叶梦得……想来今日此人必然要大放异彩了。
甚至,此人正是苏门嫡传……他舅舅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
实际上,今日理论上的主宾,也是苏轼的长孙苏箪、次孙苏符,还有三孙苏籥、六孙苏籍,此时正立在叶梦得身后,神情激动。
且说,大苏学士一生风流,当日三苏并立于世,苏门学问为天下显学,他的三个儿子却因为元祐党人碑的缘故,一直都只是底层徘徊……老大苏迈根本没参加科举,一辈子安心为吏;老三一次没考中后也安心做了不入流小官,辗转流离;老二苏迨学问倒是出众,年轻时却也只在张载门下钻研学问,后来轻松考了个进士,却又旋即放弃了仕途,只是成为了道学中坚。
而等到孙子这一辈,基本上就泯然众人了。
“既然是招待客人,必然要有酒菜。”赵官家似乎是准备将‘苏子’这个主题发挥下去了,两个醉鬼刚刚安置好,众人也刚刚有些猜度,他就立在河堤上继续装模作样了。“但今日有酒无菜,还请诸位身体力行,寻些吃的来,咱们也学大苏学士材不厌粗,食不厌精……没有食材的,是断断不许入席的。”
说着,自有宫中厨师在旁铺设佐料,又有内侍、班直垒锅砍柴。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来到这里还要自己动手,但官家既然发话,又强行扯着大苏学士,一副好像很有雅趣的样子,却也只能顶着累了一天的身体去采摘野菜……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钓鱼。
来到河畔,又是大苏学士主题的郊游,如何能不吃东坡鱼?
而几个有心人去寻钓竿,果然也找到了早就预备好的钓竿,于是乎一群士大夫,尤其是年长韶重之人,从陪都首相吕好问以下,各自装模作样,临河做起了渔翁。
日头渐西,风和日丽,正所谓白水金光,君臣同乐,临河垂钓,思凭故人,待会可能还有仁政要颁布……岂不美哉?
但是,须臾片刻,一众临河的士大夫便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大概是等的不耐烦的赵官家脱了麻布外袍,卷起裤腿下河扯网,然后带着几个班直,和乘船入河的杨沂中一起撒下好大一张渔网,硬生生一网拉上来不知道多少但足够此间所有人饱餐一顿的鱼获,也是瞬间雅趣全无。
见此形状,许相公一声叹气,干脆弃了钓竿,直接在河畔洗起脚来。
另一边,一网既毕,鱼虾俱全,赵官家连之前倒得水银会不会引起重金属中毒都不管,又如何会在意什么雅俗?所以上来便有内侍、庖丁收拾鱼虾,就地烹煮……蒸烤炸煮炒炖,不一会河堤上便香气、腥气一起弥漫。
而赵玖也无丝毫官家姿态,只是盘腿坐在堤上,然后将一个大海碗放在膝盖上,直接下筷,吃不了几口,还直接用手去捻鱼刺……至于旁边吴夫人,倒是没这么粗俗,却捧着一壶酒,帮官家悉心斟酒
其余臣工,多是刚从殿中回到家,换身衣服便被喊来的,早就饿了一日,见状哪里能忍?尤其是经历了靖康之乱,此间人物多少都有了颠沛流离的经历,之前讲究的也都不太讲究了,于是便也学着带头的许相公那般,扔下钓竿,洗手洗脚,然后随官家与吴夫人,沿着河堤随意坐了下来,直接在地上享用美食了。
至于之前没有食材不许入席的话语,众人只当官家是放屁!
就这样,日头进一步西沉,众人吃吃喝喝不停,却各自存了一份心思,乃是想着填饱肚子之后作诗填词一事……少数聪明人和相关人士更是从‘大苏学士主题郊游’联想开来,觉得今日之事不止是郊游,恐怕还有官家几次敷衍过去的元祐党人一事要做处置,自然是更加用心。
实际上,莫说是这些人,便是稍微酒醒的张浚都强打精神,用河水洗了脸,复又用了些鱼肉、菜蔬,以作准备。
而果然,酒稍足、鱼稍饱,官家便放下手,微微叹气……而早就竖着耳朵盯着官家的所有人也各自凛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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