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卢正秋的话只说到一半,后半句被河上的波浪声盖住,突兀地中止,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利刃临空斩断似的。
卢冬青问道:“倘若什么?”
卢正秋转过头,眼睛刚刚迎上对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犹豫的神色转瞬即逝,他闭上眼,换上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语气:“没什么,我只是想问,倘若待会儿族长不答应你的请求,你打算怎么办?”
卢冬青苦笑道:“我想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卢正秋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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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从前你的母亲可曾提起过他的事?”
卢冬青道:“我只记得母亲曾有一双同门师兄,大师兄年轻有为,早早便继承了族长的衣钵。”
卢正秋沉吟道:“那么九年前不幸遇害的,应该就是这位大师兄了。”
卢冬青点点头,又道:“留下的那一位,或许就是如今的族长,不过关于他的事,我已全然没有印象。”
卢正秋宽慰他道:“既然想不起来,便不必再多想,见机行事就好。”
青年低下头,望着脚下飘摇不止的船板和不断卷上脚边的浪花,沉默一会儿,又开口道:“师父,此番以身涉险,前途未卜,要不然你还是回到梧桐镇等着我……”
卢正秋挑眉道:“才说完让我守着你,又想将我赶走了?”
卢冬青怔了怔:“此一时彼一时,我怕……”
“有师父陪着你,你还怕什么。”
青年的话还没说完,师父的手掌便已搭上他的肩膀。
有力的指节贴上他的身体,令人安心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在这摇荡不已的孤舟上,竟如同一支结实的铁锚似的,令他的心在波涛中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心底萌生出一阵不可思议的错觉,仿佛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这只手的支撑,他才稳稳地站在舟上,目不斜视,身不颤抖,向着迷雾遮盖下的前路行进。
谁都不是天生的侠士。
谁的勇气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他扪心自问,不由得感到几分羞愧不论武功还是心性,师父都比自己强出许多倍。自己的片面私心,在师父面前实在是拙劣而愚蠢。
他抬起手,用指尖在师父的手背上碰了碰。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在迷雾的对岸,一片深色的木礁渐渐飘进视野,四根木桩在水花中时隐时现。
狭长的礁台深入河水中,从舟底泛起的浪花荡至木桩底部,化作层叠的波澜,沿着相反的方向重新推回来。
那里便是灵泉谷的码头了。
一直站在船尖,用宽大的斗笠遮住背影,犹如一尊雕像似的船夫,突然扬起头,将手中的竹嵩高高举起,又深深插进河底,撑入石缝。
在石头的助力下,小舟抵御着岸边的逆流,趟过越来越浅的河水,终于靠上码头。
然而,他的船客还没来得及上岸,便被团团围住了。
来者有七人,在码头上站成一队半月,手中各自拿着一架连弩,将矛头指向船上的人。
在弥漫的雾气中,矛头泛着冷冽的银光。
“别动,”一个同样冷峻清冽的声音道,“这七支弩箭上每一支都有剧毒,你们一定不愿被它沾到肌肤的。”
卢冬青定睛去看,说话的是个女子,被七名弩手簇拥在中央。
女子身着白裙,容貌素雅清丽,却拿着一支与她的容貌极不相称的弯刀。
弯刀的径长已超过她的手臂,铁器看上去质地厚重,她将这样一把刀拿在手里,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疲态,简直不吹灰之力。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肩臂绷成一条线,手臂如同刀刃的延伸一般,盈满力量等待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就算能躲得过连弩,也别想躲过这月牙似的白刃。
卢冬青的肩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他已很久没看过如此严明的阵仗,如此露骨的锋芒。
羽山族的族长不允许任何族人出谷,官府也放弃了对灵泉谷的管束,所以,禁武令在这里并没有约束力。
换言之,这里自成一片江湖。
这里的居民绝非只是救死扶伤的仁医,他们也有锋芒,也有手腕。自古以来,羽山族便从医道之中汲取知识,用作武道的开拓与沿袭。
他们知道如何医人,自然也知道如何将人变得无药可医。羽山族的武功,绝不比医术逊色。
脚下的舟还在摇荡。
一片剑拔弩张之中,卢正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微微向前倾身,一面抬手作揖,一面提声道:“诸位,我们不是来争斗的,我们身上连半片锐器、半根钢针都没有,诸位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搜身为证。”
女子皱起眉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随即以眼神对身边的弩手示意。
弩手授了她的意,缓缓将手中的弩放在地上,自己则纵身跳上船板,轮番接近师徒两人。
他将两名不速之客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确信摸不出任何锐器,他才回过头,对岸上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女子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转向卢正秋,严肃道:“二位若是误入此地的游人,便请回吧,灵泉谷素来不接纳外客。”
说罢,她便对哑巴船夫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
船夫垂下头,恭敬地鞠了躬,而后便撑起竹篙,打算将小舟重新推回水上。
“慢着,”卢冬青高声喝止他,“我们并非误入,而是来求见族长的。”
女子本已经转身打算离去,听到他的话,猛地停住脚,回过头,用眼神再一次将他从头到脚摸一遍,才问:“族长凭什么要见你?”
迷雾适时散开少许,卢冬青几乎看得到她眼底的寒光闪过。
那目光实在太冷,青年本能地想要瑟缩,但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腰板,答道:“因为我不是外人,我是姜云的儿子。”
女子望向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不仅如此,就连她身后的几个弩手也都睁大了眼睛,身躯微微一震。
姜云。
在灵泉谷,就连小孩子都曾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为羽山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罪人的姓名。
女子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问:“此话当真?”
卢冬青反问道:“倘若是谎话,我又何必要冒充一个罪人的儿子?”
女子盯着他,沉默不语,似乎在忖度他的话语。
两人对峙的时候,卢正秋的目光一直锁在女子身上,他觉察到女子持刀的指尖紧,像是出手的先兆,于是迅速侧了一步,来到徒弟面前,仅用一只单薄的手臂,将冬青护在身后。
脚下的船板摇得更剧烈了。
卢冬青望着女子的眼睛,沉声道:“家母已不在人世,逆子冬青有要事相求,恳请面见族长。”
女子仍没有回答,却将手上的弯刀握得更紧了。
他又说:“只要让我见到族长,过后不论如何治我的罪,我也绝无怨言。”
第33章白羽雕弓(三)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卢冬青已做好了最糟的打算。
他并不奢望能用只言片语打动面前的人,想要敲开灵泉谷紧闭的大门,他必须抛出手上的全部筹码。
他的身份是他唯一的筹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要羽山族人知道他的身份,必定会对他另眼相待,哪怕是抱以憎恨,厌恶,也好过视若无睹。
女子听了他的话,果真打消了离去的念头,重新转向他,视线灼热得像是要将他烧穿。
许久过后,她才开口道:“你的眉眼的确与她有几分相像。”
卢冬青心中不禁一漾:“你见过她?”
“当然,”女子答道,“我问你,她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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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青。”他坦言道。
女子的肩膀不意间动一动,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你可知道她为什么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卢冬青摇摇头。
女子发出一声轻微而漫长的叹息:“因为冬青草药性甘冽沁脾,不畏严寒,逾冬而不凋零,姜师伯从前最擅长用它来熬炼药剂。”
“姜……师伯?”卢冬青不由得怔住,“你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被堵在柔软的怀抱中。
在他充满惊讶的目光下,女子将刀扔在一旁,跳上小舟,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我叫任兰,是你的师姐,”女子贴在他耳畔低声道,“冬青,欢迎回来。”
卢冬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语气亲切柔和,与方才持刀时的凌厉冷峻姿态判若两样。
卢冬青茫然地抬起头,发现她带来的弩手也纷纷了箭,解开半月阵,转而凑到码头一侧,七手八脚地拽着船桩上的粗绳,将飘开的船往岸边拉。
任兰握着他的手,将他引到岸上,口中不住感慨:“太好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总之你快随我回谷,大家一定很想见你。”
卢冬青已在码头上站稳,本能地转回身,去拉师父的手,却听见任兰的问询声:“这位是什么人?”
她的语气再一次变得冷淡,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卢冬青急忙道:“这位是我的授业恩师。”
卢正秋也跟着报上姓名,客客气气地抱拳道:“多有打扰。”
任兰对他的礼节无动于衷,只是冷冷道:“我们灵泉谷不欢迎外人。”
卢冬青立刻解释:“师父与我如同家人一般亲近,绝不算是外人。”见对方面带疑惑,便接着说,“师父与家母是旧识,九年前,多亏他将我从京城的动乱中救出,我才逃过一劫。”
任兰的脸色稍缓和了些,对卢正秋欠了欠身,道:“抱歉,您的事我无法做主,需得禀报族长,再做决断。”
卢正秋仍是一片和颜悦色:“无妨,毕竟是我坏了你们的规矩,我也想见见族长,当面陪个不是。”
任兰微微一怔,眼中似乎露出一抹愧色,很快转过身道:“那么二位先随我来吧。”
*
离开码头没走多久,卢冬青的眼前便豁然开朗。
灵泉谷虽说以“谷”作称,却比先前逼仄的窄道要开阔得多,脚下嶙峋的乱石也被平整的草甸取代,地势沿坡路渐渐向上,远远地可以瞧见五座山峰,呈半扇状排列,彼此间隔堑而望,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剑刃劈开似的。
任兰一边走,一边向身旁的卢冬青介绍:“这几座山峰,叫做‘试剑峰’。”
她只简短说了一句便噤住声,目光时不时地飘到卢冬青的身上,又慌张地挪开。
卢冬青也频频将视线投向她,从近处看,她的容貌实在娟丽端庄,额前的斜发整齐地拢在耳后,背上披着一条长辫,她的举止也堪称笨拙,似乎并不善于言辞。在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弟面前,似乎还有几分拘谨。
倘若离了挂在她背上的弯刀,卢冬青几乎无法相信,她能够摆出方才飒爽凛然的武姿。
卢正秋走在另一旁,慢条斯理道:“若我没有记错,这里是九天玄女祭剑点将的场所。”
任兰的视线很快转向他,嘴巴微微张开:“您……您竟知道么?”
卢正秋点头道:“当年九天玄女在此地试剑,放出的剑光排山倒海,将磐石劈成了五块,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将剑往地上一插,汹涌的泉水便从石缝中奔涌而出,汇成滔滔瀑布,便是羽山灵泉了,这在江湖上实在是有名的故事。”
“是么,”任兰低下头,“我已许久没有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远处,五峰之中最高也是最远的山巅,果真有一条瀑布倾泻而下,悬在孤凌陡峭的绝壁之上,仿佛银河之水从天而降。
那样的峭壁,竟是一柄剑劈开的。
那样的涌泉,竟是剑锋开掘出的。
若是上古的神明在此领兵点将,该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象。
任兰怔怔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水声,明明居住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间,她的嘴边却没有笑容,沉默的侧脸之中透出几分寂寥。
耳畔的水声越来越近,脚下的地势也越来越高。
众人追随任兰的脚步,来到五峰之一的山巅。
五峰虽然陡峭,却并不逼仄,山巅平整敞阔,分散着羽山族人居住的房屋。山巅之间隔着深深峡谷,彼此间经由长长的索桥相连。
最中央的山峰上有一座圆形的祭坛,辽阔而平整,少说能容纳百人,正中矗立着一座石像,身姿挺拔,手中执剑,肩上停着一只英武的玄鸟,长长的尾羽在空中舒展,羽毛上的纹路清晰可辨。
明明是一只冰冷的石雕,玄鸟却像是蕴有生命一般,仿佛下一刻便会羽化翱翔,腾飞冲天。
卢冬青抬起头,喃喃道:“那就是九天玄女么?”
“是了,那是我们的守护神。”任兰答道,“走吧,我们到她身边去,我要鸣响长宁钟。”
来到石像脚边,卢冬青总算看到“长宁钟”,那是一口古旧的铜钟,逾越千年时光,表面的纹路已斑斑驳驳,但钟身却很干净,该是常常有人打扫擦拭的结果。
彼时,天时已经近黄昏,高台上没有阻隔,钟声洒落在暮色之中,仿佛大海中央腾起的波浪,一直播出很远很远。
浪花抖碎了天边的斜阳,将金色的余晖揉碎成千万片,洒在灵泉谷的一方山水间。
这里的树梢,屋檐,石像,铜钟,乃至遥远的瀑布上,都盖了一层金色的磷粉,在夕阳下微微闪烁。
“师父,”卢冬青不禁睁大了眼睛,“这里真漂亮啊,你看,那瀑布底下的潭水中,像是有萤火虫在飞。”
卢正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在远处的潭底看到粼粼光斑,像是一群闪光的飞虫。成群结队在水面上舞动。
卢冬青看得出了神,口中喃喃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美的地方。”
不仅仅是皇城阻隔的阴霾天空。
不仅仅是重山包围的荒凉村落。
他所憧憬的江湖中,还含着如此瑰丽壮阔的山水。
他的心中全无别念,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心中勾勒出从未曾见过的遥远风景,期望有一天能用自己的眼睛瞧一个遍。
一个陌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师父,师父,我突然肚子疼,疼得要命,这回能不能请个假……”
说话的人语气迫切,声线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鲁莽。
回答他的是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钟鸣七响,是有要事发生的讯号,你姑且先忍一忍吧。”
第34章白羽雕弓(四)
沉稳的声音落去后,一个身着淡灰色长衫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上祭坛。
在他身旁同行的,便是声称肚子疼的青年。
青年的样貌实在算不上出众,一身扎眼的红衣虽然鲜艳,却也算不上出众,然而他身上却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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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极为出众的记号,任谁瞧见都绝对无法忽视,便是他脑袋上的头发。
他的头发只盖住半边脑顶,发丝凌乱蓬松,另一半则寸缕不生,露出圆滚滚光秃秃的脑壳,两番相异的光景出现在同一个人的头上,看上去极不协调。
他的发色偏浅,隐隐泛着浅黄色,好似一只半边泡在水里生出黄芽的土豆。
但凡对自己的容貌形象有半点怜惜的人,都绝不会蓄出如此滑稽的发型。
卢冬青很快察觉,青年的发型也并非故意为之,因为任兰在瞧见他的那刻,大惊失色道:“启明,你你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嘘”青年拼命摆手,示意任兰噤声。
任兰瞧见他的手势,才将嘴巴捂住,不再做声,转而望向他背后的男人。
背后的男人将手搭在青年的肩膀上,步伐从容,面色温善,方才让青年忍耐的那番话,便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任兰在他面前恭敬地低下头道:“师父好。”
卢冬青微微一惊,原来这位便是任兰的师父,羽山族的族长,风廷坚。
从梧桐镇启程前,在听过宋仁的一番叙述后,他以为风廷坚会是一位严厉凶煞、威严凛然的领袖,却没料到,这人的面相竟如此温厚和善。
风廷坚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扎进头顶的玉冠,发丝间夹着些许斑白,宽阔的额头下是一双舒展的眉眼。
卢冬青定睛凝望,竟在这双眉眼间隐隐瞧出几分和卢正秋相似的气质。
他既是羽山族族长,也是任兰的师父。
莫非天下间为人师表的人,身上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但和卢正秋不同的是,风廷坚的眼睛有些异样,卢冬青很快察觉,他的眼中并无神采,只是虚虚地望向前方,方才也是听到任兰的声音,才将头转过去,颔首示意。
任兰瞧见卢冬青脸上的疑惑,侧身贴上他的耳畔,低声道:“师父的眼睛受过伤,瞧不见东西。方才给他引路的是我的师兄,安启明,你千万不要被他吓到,我今早见到他时,他的头发还不是这番模样。”
卢冬青点头应过,心中的疑惑总算有了答案。
风廷坚目不视物,自然也不知道安启明的头发变成了一颗发芽的土豆。
安启明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师父察觉,所以方才拼命让任兰噤声。
任兰虽了声,却难以压下肚子里的笑意。
就连卢冬青瞧见他的模样,也忍不住想笑。
随着钟声播开,灵泉谷的居民渐渐往神像的方向聚拢,祭坛上已有不少人头攒动,这些人也都抱着与卢冬青和任兰相似的念头,拼命忍耐笑意。
风廷坚似乎觉察到空气中漂浮的异样气氛,微微抬起头道:“为何我觉得周围积聚了许多笑声?”
安启明的脸色一僵,立刻开口道:“还不是因为钟鸣六响,有消息要宣布吗?有好消息大家自然就开心,开心了就多笑几声呗。”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垫在土豆似的后脑勺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的性子和他身上的红色衣衫一样躁烈,嗓音又和性子一样粗犷,他与任兰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是同门的师兄妹。
两人的关系也没有师兄妹间的亲近,安启明没好气地瞪了任兰一眼,催促道:“大晚上的突然鸣钟,把大家伙都扰到此处,到底有什么事,还不快快宣布。”
任兰倒是不恼,目光扫过众人,环视一圈,最终落回风廷坚的身上,:“我召集各位,是因为今晚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归来。”一面说,一面将卢冬青往前推。
卢冬青上前一步,来到风廷坚的对面。
“你是?”风廷坚问。
卢冬青深吸了一口气,答道:“师伯,我是姜云的儿子。”
风廷坚的表情滞住了,突然睁大的双眼似乎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眼中仍旧没有神采。
他带着满脸疑色,抬起一只手,慢慢贴上卢冬青的额头,指尖擦过额上的束发带,而后沿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摩挲而过。
待手指滑到下颚,他脸上的疑色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方才一般的温和:“看来你没有说谎。”
他究竟是如何靠手指来做出决断,连卢冬青自己也不明白。只能沉默着,继续等待他的话。
他是姜云的师弟,也是九年前受到殃及,被朝廷纠责的人,面对罪人的儿子,不论是迁怒还是埋怨,都是理所应当的反应。
卢冬青已准备好迎接疾风骤雨,却只等来一句淡淡的话:“欢迎回来。”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廷坚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你不必心怀愧疚,你是羽山族的孩子,游子归家,不论何时都不晚。”
卢冬青望着他,脸上写满了讶异。
对面的人面容清瘦,面色中似乎带着憔悴。身为羽山族的族长,这祭坛上聚拢的百余人,起居食宿,都仰仗他的安排与照料。
卢冬青细细凝视他的模样,心中的疑色更深了一层。这样一个人,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般辛辣凶恶,会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毒手。
莫非宋仁的说辞有所夸张?莫非坊间的传言都是加油添醋的讹传,不可尽信?
在他的思绪飘远之前,任兰上前一步,征询道:“师父,与冬青随行的还有一位客人,是他的师父,我也将人一并带来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迟疑,似乎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否正当,然而,风廷坚没有责怪他,反而点头道:“既然冬青是我们的族人,冬青的师父当然也是我们的同胞。”
说罢,他再一次转向卢冬青:“不必担心,你们两位都可以留下,我一定会尽其所能庇护你们的。”
话至此处,卢冬青才终于看清他的意思,他并不清楚自己的来意,所以将自己当成了走投无路、上门投奔的亲族。
在这样的世道上,从各地回来投奔他的羽山族弟子,或许除了他们还有许多。
灵泉谷景色宜人,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实在比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好上太多。
来自一族之长的庇佑,也比三坪村里陈捕头的保证更加牢靠。
只要答应他,便可以长留于良辰美景之间,抛弃陈年的仇恨与烦扰,过上无忧无虑地生活。
只要轻轻盖住心中长明的火,便可以蜷进黑暗,安心休憩。
可惜的是,卢冬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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