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他凝着对方无神的双眼,摇头道:“抱歉,师伯,我们不是来投奔灵泉谷的。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事相求。”
风廷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病患,寄需天香叶救治,灵泉谷里药产丰富,才前来求助,希望能带一些天香叶出谷,拿去救死扶伤。”
风廷坚还未作答,众人的头顶上空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还打算出去?不行的,连我都没有出去过呢,怎么轮得到你。”
卢冬青仰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眺望,瞧见一个小孩,正坐在九天玄女的肩膀上,晃着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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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
第35章白羽雕弓(五)
九天玄女神像耸立在祭坛中央,少说有五丈高。倘若从上面失足跌落,就算侥幸不摔烂脑壳,恐怕也难断胳膊断腿。
那小孩儿却神色悠哉,手臂没有抓稳支撑物,而是随意环抱在胸前,背后一条杏色的发带迎风飞舞,好似鸟类的羽毛一般轻盈。
祭坛上的人可没那么悠哉了,个个仰着脖子,密切注视着小孩儿的一举一动。
任兰是人群中最焦急的一个,她向前迈了几步,来到神像下方,抬起头道:“百羽!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很容易啊,”小孩儿张口便是脆生生的语调,“我才不像姐姐那么笨呢,练个刀都会割到自己的手。”
“我……”任兰当即羞红了脸,垂下头不知如何是好。
小孩儿当众戳了大人的短处,脸上竟没有半点愧疚,反倒旁若无人的咯格笑起来。
安启明也来到神像下方,提声高喝道:“臭小鬼,就你有能耐,有种下来跟我比划比划。”
“哈哈哈哈,谁要跟你笔划,我还不如呆在这儿,看你反光的脑瓜,就像个镜子似的,能照出我的影子呢。”
“你……你这无法无天的臭小鬼,看我不拾你!”
“拾我?那也得能打得过我才行,若是输给了我,要不要把那半边的头发也剃掉,好让我照得更清楚一些啊。”
就连安启明也无言以对,只能干巴巴地瞪着他。
风廷坚觉察到上方的响动,开口道:“百羽,快下来。”
眼看族长亲自发话,小孩儿嘴边胜利的微笑才总算敛了些,嘟囔道:“可是我喜欢呆在上面,我不想下去。”
风廷坚并没有恼,只是耐心道:“今日与往日不同,你要来见一见这位冬青师兄。”
“师兄?”小孩儿眼前一亮,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从五仗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连卢冬青也捏了一把汗,眼看着那一双小小的足尖踮过玄女手中的剑柄,又踏在长宁钟的钟架上,连续跳了三段,最后才落到地面。
长宁钟没有响,地面也没有响,因为踏在上面的脚步就像羽毛一般轻盈。
实在是了不得的轻功。
小孩儿稳稳地落下,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人群中环视,她裹在一身杏色的轻衫里,面庞秀气,骨架娇小,是个女孩儿。
虽然是个女孩儿,却没有半点娟秀的特质,嘴巴高高撅着,翘起下巴,眯着眼睛,如此刁蛮骄横的神色,比安启明还胜出一筹。
她的目光兜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卢冬青身上,一面打量一面问:“你就是新来的师兄?”
卢冬青点头致意,弯下腰向她伸手。
她却将伸到面前的手一掌拍开:“哼,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一看就是个闷葫芦,没意思。”
卢冬青:“……”
被初次谋面的女孩儿如此盖棺定论,未有些伤自尊。
在他无言之际,卢正秋的声音从身旁响起:“这倒未必,冬青虽然看着呆了些,功夫可是很厉害的哦。”
百羽眨眨眼:“真的?”
“真的,”卢正秋面带笑意望着她,“不骗人。”
百羽的鼻子撬得更高了:“好啊,冬青师兄,你敢不敢跟我比试?”
“我……”卢冬青实在不知该不该答应。
还好风廷坚及时解救了他:“二位舟车劳顿,今日要早些休息,比试的事,改日再说。”
“哼,叔叔偏心眼儿,”百羽把头偏过去,“分明就是怕他输给我,丢面子。”
风廷坚摇着头叹了口气,又道:“启明,你先带百羽回房间休息吧。”
“是,”安启明不大情愿地应下,来到女孩面前,弯下腰道,“小祖宗,师父都发话了,你先跟我回去吧。”
百羽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道:“你若是陪我玩跳马,把背弓给我跳,我就跟你走。”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告诉叔叔,你的脑袋像个土……”百羽的话没说完,就被安启明堵住了嘴。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安启明虽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牵着百羽的手,步下祭坛,迈上索桥。
短暂的插曲,伴随一高一低两个聒噪的声线,一道往远处去了。
远处的暮色已渐渐降下,天空变成绛蓝色,仿佛一块绸布,从中空缓缓盖向四野。瀑布悬在远处,发处淅淅沥沥的水声,溅起的水花像是散在绸缎中的银珠。
风廷坚转向祭坛上其他族人,徐徐道:“各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往后日子还长,有话再续不迟。”
这些人都是被钟声吸引,聚集在此地的,各个面带好奇,想看看突然冒出的两个“外人”是什么来头,但听了族长的话,还是各自转身,一面低声议论,一面稀稀落落地散开了。
卢冬青默默地望着人群远去,心道,风廷坚的话在灵泉谷委实很有分量,就连顽劣的百羽,也只听他的教诲。
众人散去后,他再一次来到风廷坚面前。
他仍坚持着方才的说辞,道:“师伯,我不能留下……”
他的话没说完,风廷坚的手便盖在他的肩上:“冬青,你先听我说,你母亲冤死的事,我实在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
卢冬青一怔:“您相信母亲是冤死的?”
“当然,她绝不可能滥杀无辜,她看上的男人,当然也不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卢冬青震惊不已,他双亲罪状滔天,举国皆知,他从未敢奢望除了师父以外,还会有旁人相信他的辩解。
九年前的记忆又浮上脑海,他的口中泛起一阵陈年的涩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然是冤死,更该还死者一个清白的名誉。”
“名誉?”风廷坚摇摇头,“曾经灵泉谷有多少人丁,如今却连一座祭坛也填不满,就算还回名誉,死者也无法归来了。”
卢冬青争辩道:“死者不可追,但我们至少应当告慰生人。”
风廷坚还是摇头:“洗冤昭雪,谈何容易,倘若失败,你想要告慰的生人都会受到牵连,你的任兰师姐,安启明师兄,我和百羽,甚至你的正秋师父,难道你想让他们陪你一起去送死么?”
“我……”卢冬青的心中骤然紧。
他一心只看前面的路,的确疏忽了身边的人。
倘若他的行动,为无辜之人招致祸端。
倘若他牵连了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师父。
他答不出这个问题,心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像是一脚踩进了深谷,不知如何进退。
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直到他的师父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施压,示意他静下心神。
卢正秋安抚了徒弟,而后转向风廷坚道:“风先生,对不住,我这徒儿天生耿直,并非刻意顶撞。”说完又转向身边的人,“冬青,今日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呈下先生的好意,在谷中住下,去留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我明白了。”卢冬青点头,又对风廷坚说,“师伯,方才对不住。”
风廷坚淡淡道:“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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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我怎会责备你呢。兰儿,你还在么?”
“在的,师父。”
任兰一直等候在旁,沉默地听着三人的话,直到师父出言召唤,才应声作答。
风廷坚再一次转向卢冬青,眼睛徒劳地睁大,似乎想要瞧清楚“贤侄”的模样,却以失败告终。
夜色更深了,就连卢冬青的视野也渐渐变暗,看不清几步外的脸。
但他听到风廷坚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兰儿,你去找一间空闲的房子,照料二位好好歇息吧。”
“明白,”任兰欠身答过,“冬青,正秋师父,请随我来吧。”
第36章白羽雕弓(六)
架在山峦间的索桥是一条窄路,笔直而漫长,前方的去路隐在夜色里,背后的来路也不甚清晰,前后都看不到尽头,只有脚下的深谷异常真切。
谷底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好似天上的星河水被人打翻,倾洒在山峰的罅隙间。
任兰走在索桥上,脚步越来越慢。
卢冬青眼看就要撞上她的额头,只能停下来,呼唤道:“师姐……”
任兰转回头来,娟秀的脸上满面愁容。
卢冬青问道:“师姐莫非有话要讲?”
任兰却摇摇头,道:“有话要讲的是你们,你们对灵泉谷抱有的疑问,不妨此刻对我问个清楚,不要再去叨扰师父了。”
卢冬青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疑问?”
任兰道:“你将疑色写在脸上,我又怎能看不出?”
她的语气柔和,似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些许纵容之意,像是真的将面前的青年视作自己的师弟。
卢冬青心上浮起一丝愧意,不由得低下头,思虑了片刻,道:“其实我听到一些关于师伯的传闻……”
他将梧桐镇里听来的话,关于风廷坚惩罚族人的传言,逐一复述给任兰听,末了问道:“我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任兰道:“是真的,但也只是一半真相而已。”
“一半的意思是?”
“他们只知道师父对族人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以为他的眼睛是怎么盲的。”
“难道不是中了毒……”
卢冬青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眉心皱起,五指不由自主地攥紧。
风廷坚医术了得,又怎会解不开自己身上的毒。
除非他不愿解,不想解。
任兰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点头,苦笑道:“是了,他不仅惩罚了犯禁的族人,也惩罚了失职的自己,他将自己的眼睛毒瞎了。”
卢冬青心下已猜到八分,但亲耳听任兰说出时,仍旧张大了嘴巴,震惊不已。
他不禁问道:“不过是出谷走了一遭,何至于如此严究其责?”
任兰叹道:“果然外面的传言不过片面之词。那个弟子私自出谷,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那是为了什么?”
“他为谋求私利,擅自将贵重的药材带出谷去,四处高价交易,引来定国军的注意,不得已才逃回灵泉谷,乞求族长庇护。”
卢冬青更为惊讶:“竟是如此缘由?”
任兰点头:“那一回,追讨的部队已杀到甘沂河畔,师父为了将出逃的罪人接纳回谷,不得不带人正面迎击,与官府的军士酣战一场。”
卢冬青皱眉道:“此事的确并未传到外面。”
任兰答道:“他们当然不会四处宣扬,因为他们输了,主将身负重伤,带来的船甲也被我们烧了个干净。”
“你们……打赢了定国军?”
“打赢的代价惨重,有九名同胞葬身河底,再也没能回来。”
说到此处,任兰垂下头,隔了一会儿,才再度开口,“师父与副将私定契约,一方面,副将私下放过我们一码,不将灵泉谷的反叛上报朝廷,另一方面,灵泉谷也要保证,绝不会再放任何族人擅自出谷,与外界断绝联系。”
“所以师伯禁止族人出谷,是为了保护你们?”
任兰接下他的话,苦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倘若朝廷决议增兵,区区一个羽山,又如何能够抗衡。”
“那么便永远被困于此地么?”
“有何不可,我们羽山族世代依傍灵泉而栖,物产丰饶富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是世道公允,我们何曾不愿像你的母亲一样,行侠于江湖,救济天下人。可是九年前的冤案一起,羽山族便被视作眼中钉,我们失去了半数的族人,也填不满天子的怒欲。并非我们抛世人于不顾,而是世人先抛弃了我们啊。”
“若是无端蒙冤,更应当设法翻案,还族人一个清白的名誉。”
“你若是见过九年前那日的惨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卢冬青无言以对。
任兰长叹一声,道:“你说我自甘堕落,我也无可辩驳,但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就像这脚下的索桥一样,左右都是茫茫深渊,站在上面,只能一路往前走。”
卢冬青也站在这条索桥上,脚底随着夜风摇晃。
这片看似壮美宁静的世外桃源,实则埋着多少不堪的苦痛呢。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世道将覆,谁又能真正独立而存呢。
他的侠义,在世道面前是如此渺小,他实在无法苛责面前的女子。
这时,一直沉默的卢正秋突然开口道:“任兰姑娘,在下还有一件事请教,请问那位百羽姑娘,是不是与前任族长有些亲系?”
任兰先是一惊,而后点头道:“不错,百羽正是前任族长岳长松的独女。师父的同辈共有师兄妹三人,冬青的母亲姜云,我的师父风廷坚,还有百羽的父亲岳长松。其中属岳长松最为年长,武功修为最高,在族中也最有威望。九年前,定国军带来姜云叛国的消息,他带着一干族人到军营外鸣冤,结果被扣下株连的罪名,关押带走,斩首在安邑城外。”
后面的事,即便任兰不说,两个听者也烂熟于心。
叛国奸贼,城门斩首,头颅高悬城楼百日,以警世人九年前的旧案,如今仍是举国皆知。
卢冬青只是无法将这个冰冷的描述,与方才鬼灵怪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
生与死的界限,原来离得那样近。
好似脚下的索桥,只要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任兰道:“岳师伯为羽山族鞠躬尽瘁,连婚娶也是同辈之中最晚的。奈何百羽出生没几年,才刚刚学会走路,她的爹爹便已遭遇不测。她身世凄苦,所以师伯才会对她娇惯纵容。”
“那个孩子,是不是继承了岳先生的元神?”
任兰忽然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提问的人。
卢正秋对她微微颔首:“抱歉,我只是看到百羽的武功资质,绝非常人所能企及,才有此一问。”
“无妨,其实你说的没错,”任兰道:“她的确继承了岳师伯的元神,所以师父无论如何都想要将她培养成才。”
元神,是世家武学的核心。
刀剑是招式的凭依,元神则是内功的根基,是将上古神明留下的灵气引渡于己身,与天地同调的修行,这些灵气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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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经脉之中,便称为“元神”。
如此高深的修为,很难以一己之力完成,往往要靠世代的积累,或是水土,或是血脉,孜孜不倦,方能修成正果。
百羽所继承的元神,是羽山族至为珍贵的财富。
卢正秋见任兰神情凝重,便宽慰她道:“羽山是九天玄女的点将台,也是黄帝诛杀叛贼鲧的行刑处,是烛照神庇佑的地方,百羽领受了岳先生的福祉,有朝一日,一定会成才的。”
任兰感激的视线投向他,但很快又垂下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明,我并不清楚,就算有,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看到的只有师父的辛劳罢了。”
她回过头,将目光投向索桥的尽头,在一片灰茫茫的暮色中,风廷坚的背影孑然立于祭坛上,用那双无神的眼睛,虚虚地望向天空。
她回目光,转向身边的青年:“冬青,不要背叛师父,虽然我的天资比不上百羽,但我的刀绝不会手软的。”
卢冬青怔了怔,点头道:“我明白。”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并不想对你刀剑相向。但站在索桥上,我也一样没有选择。”
她眉间的皱纹释开,眼底的愁绪却久久化不去。
第37章白羽雕弓(七)
任兰将两人领到空房,又来回出入几趟,将各类用品置备停当,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可她说过的话,却一直在卢冬青耳畔回荡。
卢冬青的心事太重,以至于连师姐离去都没有察觉,回过神时,房中只剩下自己和师父两人。
房间拾得很干净,房中央升着炉火,桌面上摆着水和点心,凳子上是两套干净衣衫。
卢冬青听到背后传来缓慢绵长的呼吸声,这才从思绪中抽身,回过头去,刚好瞧见昏昏欲睡的师父。
在他发呆的时候,卢正秋已在床畔坐下,脑袋抵在床柱上,阖起双眼。
他提醒道:“师父,既然困了,就早些更衣,躺下睡吧。”
床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动了动肩膀。
“罢了,我来帮你换吧。”他起身踱到师父的床边,挨着他坐下,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卢正秋的衣服样式宽松,全靠腰间一条窄带束在身上,衣带一经解开,深色的布料便顺着肩膀滑落,衬在内侧的白色里衣也被卷带着滑开不少,露出狭长的锁骨和平坦的胸口。
里衣的质地比外衫轻薄许多,挂在肩头,在肩膀处撑出一个凸起的角,好似盖在积雪下的卵石。
卢冬青再一次察觉到,师父的身体是如此单薄瘦削。
屋里虽然有炉火,卢正秋的身上依然透出丝丝凉意,卢冬青不由得伸出双手,扯住对方的两片衣襟,试图将胸口重新盖好。
青年的身体向对方倾斜太多,手上的动作不太稳当,一不留神打了滑,非但没有将里衫盖好,反倒将外衫彻底扯带下来。
卢正秋微微抬起眼皮,嘴唇翕动,低声道:“冬青……?”
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原本有些发干发白的唇,也挂上一层湿气,很快变得红润。
卢冬青盯着他的动作,竟然盯得出了神,目光顺着抿起的嘴唇一路向下,描摹过轮廓分明的下颚,颀长的颈线,深陷的锁骨,最后停留在光裸的胸口。
卢正秋平日喜穿深色衣衫,可他的皮肤却比常人更加白皙,透过张开的衣襟,隐约可以瞧见胸前两处深朱色的凸起,半掩在洁白的衣料下,若隐若现。
卢冬青看得入了神,手指仍悬在对方的胸前,拎着两片衣襟,手背不经意间触擦到微凉的皮肤。
他像是被雷击中似的,手指剧烈地抖了抖。
这实在是没道理的事,他身为大夫,对常人的身体构造早已烂熟于心,对师父的模样也早已熟悉,两人同室而居,彼此之间像家人一般全无顾忌,小时候即便连一同洗澡都是常事。
可此时此刻,面前的躯壳仿佛不再是简单的皮骨肉,反而化作一道神秘莫测的难题,只要多瞧上一眼,便牵出无数纷杂的念头,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好似浑身缠满线团的老鼠在死胡同里打转。
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红发烫。
卢正秋终于有了动静,先打了个喷嚏,而后微微抬起头:“冬青,我方才是睡着了?”
“嗯,”卢冬青点头道,慌乱的目光四处晃了一圈,才落回到对方身上,“我瞧见你已入睡,本想替你将外衫脱去。”
“喔,”卢正秋简单应过,神色并无异样,只是顺势坐直身体,将散乱在腰间的外衫脱下来,一股脑拢到枕头旁,神色似有些懊恼,“我实在不知为何会突然犯起困来。”
“大约是累了吧,毕竟今日走了许多路。”卢冬青道,他本来装着一肚子的疑问想和师父商量,瞧见对方的倦色,便将那些话生生咽了回去。
“天色不早了,你安心睡吧。”他轻轻按着师父的肩膀,将后者按入床铺中,而后俯下身,去脱对方脚上的鞋子。
卢正秋半躺在床榻上,腿微微一僵,似乎不大习惯这样的服侍。然而冬青的动作很快,已将他两脚的鞋袜依次取下,整齐地摆在床尾。
床尾还摆着一盆水,毛巾已在水中充分浸润,卢冬青将其捞出,拧去淅淅沥沥的浮水,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师父的脚腕,将毛巾盖在上面,用手指拢住,从足底的弯弓游走到足尖的趾缝,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他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师父的身上。
卢正秋躺在床中,微微睁开眼望着他:“你不休息么?”
卢冬青道:“我暂时还不想睡,打算出去看看,熟悉一下周围的情况。”
“还是等明日我与你一同去吧。”
“没关系,我只是看看,很快就回来,不会轻举妄动的。”
卢冬青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没等到师父的否认,这才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边,他又忍不住驻足,回头。
床中的人在炉火中阖眼安眠,胸口微微起伏,脸颊的轮廓融化在朦胧的橘色微光中,忽明忽暗,像是一片落叶滑进无边的夜色。
方才,他在师父的足弓侧面瞧见一条陈年旧伤疤,愈合不够充分的创面泛着深褐色,已经没有褪去的可能。
像这样的伤口,在他身上还有更多,恐怕都是年轻时行走江湖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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