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李顺怔了一下,他没有料到这个魂不守舍的胆小衙差会突然开口,还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答道:“个子挺高的,武功了得,而且是用左手使刀剑的,那些官兵好像都称呼他作沈千户大人……你问这个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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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随便问问。”衙差答过,又缩起肩膀不作声了。
卢正秋接过他的话,问道:“各位以前开的是镖局,想必也是习武之人吧。”
李顺又是一怔,眼中闪过警惕的光,很快争辩道:“以前是没错,但我们早就金盆洗手很多年了,现在只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从来没犯过王法啊。”
卢正秋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打消他的疑虑,又道:“敢问后来如何了?”
三个人闻言,同时低下头,抿起嘴唇,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最终是钱一江先开的口:“大哥他……从一个当兵的手里夺过佩刀,就和那沈千户打了起来,我们拦也拦不住。两个人一路斗到山崖边,那段山崖很陡峭,大哥被逼到绝处,仍不肯认输,脚底下一滑,一不小心就栽了下去……”
他的话音未落,胖子李顺已经淌出两行浊泪来:“大哥,大哥他……他就再也没爬上来……”
钱一江也皱紧了眉头,道:“我们也想去崖底找他,但是那悬崖上刚结了一层冰,就像鸡蛋壳一样滑,冷风飕飕地挂着,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狄冬青心下一凛,原来那赵吉是失足坠崖而死的。独自坠下那般冰冷孤独的山崖,下场委实凄惨。他听在耳中,心下也不禁黯然。
众人正沉默着,那衙差又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们如何能证明,这些事是真、真的?”
孙胜脸色一沉,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难道我们会拿大哥的命开玩笑吗!”正要暴跳而起,被钱一江拦了下来。
钱一江走到衙差面前,从袖底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递上去:“喏,官府的公文,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自行过目吧。”
衙差接过公文,狄冬青也凑上前去看。见纸上写着:“西岭镇良民赵吉,因公事殉命,发恤银六十两”,落款的朱印上写着“定国军岳阳卫”六个篆字,旁边还签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沈姓。
狄冬青看过公文,饶是耿直如他,也明白了个中意思。所谓因公事殉命,只是一个含糊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借银票息事宁人。
在官家眼中,一条普通百姓的人命,也就值这六十两银子。
而三个人知道赵吉先夺刀动手,已不占理,倘若不接受调解,执意上告,到头来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所以他们拿了银票,就回来给死去的大哥办白事了。
衙差过目后,把公文重新叠起来,双手递还给钱一江。后者见他态度谦卑,气也消了些,问道:“大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衙差摇摇头:“我都明白了,”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话虽如此,只要他将锦袍披在身上,金刀挂在腰上,这番解释便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钱一江也不再与他争论,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那就劳您大驾,快些走吧。”
衙差没走,仍站在原处,追问道:“你们说的闹鬼,是、是怎么回事?”
钱一江一怔,没想到这人还有胆量问闹鬼的事,便反问道:“你不是怕鬼吗?”
衙差道:“怕归怕,还是要搞清楚。”
钱一江的脸上再一次露出迟疑的神色,和另外两个同伴交换了目光,最终开口答道:“就是夜深时分,有个影子整夜在廊上徘徊,脚步轻不可闻,你只要一追过去,就飘得远远的,但你若停下来,静静地等着,还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又沉又闷,根本就……就不像是活人……”
孙胜伸长脖子道:“就算是死人,那也是赵大哥,他一定还惦记着家里,所以回来看看咱们……”
钱一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道:“总之,我们已经打算封了这院子,远走高飞了,若是大哥的冤魂还有余念,这院子就一直给他留着。”
听了他的话,另外两人一齐点了点头。
衙差却道:“先别封,我帮你们驱鬼行么?”
三人一齐道:“你?驱鬼?”
别说是这院子的三个主人,就连两个不速之客也惊诧不已。
狄冬青当然不会忘记方才这人被鬼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误会,”衙差重重地点了点头,“今晚我想留、留在这院子里,帮他们驱鬼。”
孙胜瞪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奇人,一时间竟连暴躁的脾气都试不出来,隔了一会儿才道:“好啊,算你有种,今夜我们已经订下客栈了,这院子就留给你吧。”
黄昏已近,三个人依次在赵吉的灵台前叩首,抹干脸上的眼泪后,便离开了自家宅院。
他们早有搬走的打算,已将院子里的摆设清理得七七八八,留下几间空荡的屋舍。冷风在墙边积聚,卷起几片干枯的残叶,在空中打转,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赵吉的白事操办得十分隆重,就连灵堂也布置得气派繁缛,入口与正门相接,两侧摆了两排长明灯烛,挽联和挽幛悬挂在四周的墙壁上,雪白的布料随着冷风一起飘荡。
钱孙李离开后,偌大的院子变得空荡了许多,衙差站在灵堂前方,两眼盯着挽幛,一声不吭。
狄冬青怕他再受惊吓,于是上前搭话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衙差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居然还在留院子里,大为惊诧:“你们……不走吗?”
狄冬青向师父投了一个眼色,瞧见师父对他颔首作肯,便放心下来,转向衙差,微笑道:“你也算是我的病人,若是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第115章千山独行(四)
衙差听了狄冬青的话,先是一怔,脸颊很快涨成红色:“我、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狄冬青已将他视作自己的病人,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而后摆出给人诊病时的架势,笑盈盈道:“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衙差的语气仍带着局促:“在下姓木,名川。”
狄冬青点头应过,也报上了自己和师父的姓名。木川听罢,“正秋师父,冬青大哥”地喊了一遍,脸上流露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哪里有半点飞扬跋扈的影子。
他的作风实在不像官差,至少与他的诸多同僚大相径庭。
可他身上的锦袍却不像是假的,佩刀也是货真价实的。
如此说来,他在官差之中,恐怕也是异类。难怪连钱孙李三人都要对他撒一通火气。
当个异类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如今处处凋零的世道上。
狄冬青瞧着他发青的脸色,心下不忍,便向他伸出手,道:“你若是信我,便让我帮你诊一诊吧,若是有什么隐疾,也好及时调理。”
木川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将手腕递过去。
狄冬青牵着他到正厅门廊边坐下,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
木川埋着头道:“让大哥见笑了。”
“怎么?”
“我、我从小身子就不太好,胆子也小,说话还结巴。”
狄冬青见他鼻根拧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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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宽慰他道:“放心吧,我当大夫的时候,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怕鬼算不得新鲜事。”
木川微微抬起头:“那……还有怕什么的?”
狄冬青怔了怔,一边追忆一边道:“譬如怕虫子的、怕天黑的、还有……怕老婆的。”
木川听到此处,噗哧地笑了出来。
狄冬青放开他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你的心相确比常人更弱些,血气易亏损,还是少受惊吓的好。”
木川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
狄冬青松开他的手腕,又问:“你虽然身体不大好,内息却十分刚劲,你是不是习过武?”
木川低头瞥了一眼腰间的佩刀,道:“确是学过一些皮毛。”
狄冬青道:“身体不适却还要习武,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吧。”
木川只是摇头:“就是因为身子骨不行,所以才要靠武学弥补。我的师父他、他从前就是这么教导我的。”
“你的师父?”狄冬青诧异道,“他没同你一起吗?”
“没有,”木川把头埋得更低了,“其实我们很久前就失散两地,我已经九年没有见过他了。”
狄冬青一惊:“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木川轻叹道:“无妨,我出生在官家,他却是江湖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狄冬青也在心里叹了一声,他虽然不清楚详细原委,却已隐隐理解木川的苦处。禁武令之后,武林式微,许多人都失去了立足之地,四处飘零,江湖成了一片干涸的池沼,不知有多少游鱼销声匿迹。
这些游鱼便是芸芸浮生,他们甚至没有挣扎出水花,便默默地走向衰亡,只留下一滩冷冰冰的死水。
想到此处,他便感到不甘。
本来,他们在西岭村逗留,只是为了买一辆马车。他们到百姓货行多管闲事,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探听五溪的消息。如今看来,货行的三人对五溪一案并不知情,马车更是没有着落,眼下,他们理应提早抽身才是。
然而,他却无法将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独自抛下。
他望了一眼天色,道:“不如你先去客栈休息吧,今晚我留下来就好。”
木川摇头道:“那怎么行,驱鬼是我提出的,怎能劳烦你呢。”
狄冬青宽慰他道:“人人都有恐惧,怕鬼也不是丢人的事,你不必勉强自己。”
木川还是摇头:“鬼固然可怕,但若今夜来的不一定是鬼,或许是人。”
狄冬青茫然道:“是人?”
木川咬了咬嘴唇,接着道:“倘若来的是人,我、我有话要问他。”
“说得好。”他的话音刚落,卢正秋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
两人一起回过头,瞧见卢正秋一面拍手,一面走近,道:“这世上本没有鬼。有的只是藏了秘密的人。”
“师父,”狄冬青起身迎上去,问道:“你的意思是?”
卢正秋却不急,凝着他问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狄冬青思虑片刻,道:“我以为所谓闹鬼的说辞,不过是那三兄弟悲痛过度,心有所思,才产生了错觉。”
卢正秋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真的有迹可循。”
狄冬青也道:“可是世上本没有鬼……!”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自己也愣住了。
道理很简单倘若没有鬼,也不是危言耸听,那么便是第三种可能。
他问道:“倘若不是鬼,莫非真的是人?”
卢正秋答道:“是不是人还不清楚,不过我方才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发现一些不大寻常的迹象。”
狄冬青竖起耳朵:“什么迹象?”
“你们两个随我来。”
卢正秋引着两人,来到运货的马车边。
马车上还载着五溪寨出产的缎,在灭寨惨案之后,它们便成了五溪人仅存的硕果,倘若拿去售卖,一定能够卖个好价钱。
钱孙李三兄弟显然也清楚它的价值,用锁链在车身和车轮上来来回回绕了几圈,栓在墙边的一棵老树干上。
狄冬青不解道:“这批货是被官兵盘查过的,并没有发现异状啊。”
卢正秋耐心道:“我所指的异状,并不是缎本身,而是安放它的方式。你们瞧,这里的布料被扎成了三捆。”
狄冬青定睛一看,车上的布匹的确是按照颜色和尺寸被分摊开,各自用布条扎成捆,的确是不多不少,正好三捆。
卢正秋接着道:“还有和布匹一同存放的三只箱子,各自上了回文锁,应当用来盛放那六十两抚恤银的。”
狄冬青皱眉道:“箱子也恰有三只,是按照人数分好的。”
卢正秋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狄冬青道:“既然赵吉身死,三人决定停掉货行的生意,各奔前程,那么把财产分成三份也无可厚非。”
卢正秋道:“是了,可是这布匹的摆置已很久没有动过,绳结上的落灰和积雪交融,才会留下这些脏渍沉垢。”
狄冬青定睛去看,果真在绳结表面瞧见许多黑斑。他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些布匹在路上就分置好了。”
卢正秋点头道:“可是赵吉的白事操办得如此隆重,钱孙李三人也沉浸在痛失兄弟的悲伤中,他们却在归来的路上将货物和钱财分置好了,未有些奇怪。”
狄冬青点头道:“的确有些奇怪,但也算情理之中。”
“第二件怪事是这个。”卢正秋说着,拿出几本书册。
狄冬青接过书册,大略一翻,挑眉道:“这是百姓货行的账簿?”
卢正秋道:“是的,而且看落款是赵吉亲手记录的。我方才去书房查看,那里值钱的摆设都已被卖空,只剩下一张陈旧的书橱,这些账簿随意摊在橱中,和纸钱摆在一起,似乎是打算烧掉,还没来得及动手。我便翻出来看了看。”
他说着凑到徒弟身边,顺势执过冬青的手,把书卷展开,翻到中间,指着最后一行字:“你看,最近的记录是在前往五溪之前,由赵吉掌笔,记下了四人各自出资的详细数目。”
狄冬青皱眉道:“可笔记却断在此处了。”
四个人跋山涉水赶往五溪,一路上不可能没有支,却并不记在这本账簿上。钱孙李为何要换账,又为何要草率处理旧账,想来的确些蹊跷。
卢正秋将账本放在一旁,又道:“不过我所说的都不足为证,只是蛛丝马迹罢了。”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转向一旁的木川,问道:“小兄弟,你也是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才执意留下捉鬼的吗?”
木川立刻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哪里有正秋师父的智慧。只是……”
狄冬青见他面露惧色,便宽慰他道:“你但说无妨。”
木川咬咬嘴唇,道:“只是,倘若那位沈千户大人就是我的师父,他绝不会无端害人的。”
狄冬青大惊:“什么?你走失的师父,是那位沈千户大人?”
第116章千山独行(五)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橘色的残阳洒在屋顶的积雪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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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苍白的素色镀上一层玫红。
同样镀红的还有挂在灵堂两侧的挽幛,白纱在风中高高飘起,重叠的褶皱舒展,像是要将晚霞引向地面,用借来的色泽涂满整间庭园。
冷清萧条的庭园因此而变得热烈,晚照如火,用片刻的辉煌吸引逝者的鬼魂。
可惜的是,院中没有鬼,只有人,有两个人。
卢正秋先行离开,前往客栈安顿姒玉桐和俘虏,将狄冬青和木川留在院子里。
木川依旧一言不发,他早就对冷清习以为常,只是安静地站在夕阳里,像木头似的沉默着,等待着。
狄冬青的心里却不大平静,他仍旧在思索木川方才的话。
其一,原来木川一直在设法打探师父的消息,打探了九年,从懵懂的孩童成长为抖擞的青年,仍旧没有放弃搜寻。
其二,木川的师父沈昭云,极有可能便是钱孙李口中那位沈千户,除了外貌与描述相符之外,当初沈昭云也是用左手提笔,左手持刃的,这一独特的习惯,在江湖中实在不多见。
当初的江湖人究竟流落何处,又为何会成为定国军的军官,狄冬青自然说不出缘由。
而木川此刻又是怎样的感受,他更是从未体会过。
他只是望着木川的方向,似乎在对方陌生的背影之中窥见一丝熟悉的怅惘。
人生的奇妙之处,便在于不经意间的知遇。
他也说不清这份亲切感源自何处,平日里,他并不常与人攀谈,但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要和对方聊上几句。
于是,他上前搭话道:“木川兄弟,敢问你的师父是怎样的人?”
木川眨了眨眼,歪过头望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立刻改口道:“若是不方面透露,我就不问了。”
木川也慌了神,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记得的事也不太多了,毕竟过去了这么久,老实说,小时候我其实并不喜欢师父。”
狄冬青诧道:“这是为何?”
木川垂下视线,脸颊有些发红:“因、因为师父太凶了。”
狄冬青一怔:“原来你的师父是位严师啊。”
木川面带困惑,反问道:“嗯?师父不都是严厉的吗?”
狄冬青倒被问住了。
身为人师便理应严厉吗?但在他的印象里,卢正秋实在和严厉两字不搭边。
木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便替他说道:“正秋师父的脾气好,一定是因为你很听话,讨他喜欢。但我、我就不一样了。我很笨,处处都比不上我的大哥。”
狄冬青挑眉道:“原来你还有兄长。”
木川点点头:“我与大哥一同习武,大哥处处都比我强,所以我总是惹师父生气。小时候我不懂事,后来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若是能见到他,我想要对他道谢。”
“原来如此,”狄冬青望着身边人,道,“希望你们能重逢。”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真挚,木川难得地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与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
“我、我想知道,怎么才能当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弟子。”
“我哪里算好,”狄冬青摇摇头,“其实我的师父也有过严厉的时候。”
木川罕见地流露出好奇的神色:“哦?什么时候?”说罢凑得离狄冬青更近了些,用视线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狄冬青不禁陷入思绪。
金色的晚照洒在他的肩上,似乎在催促着他潜入记忆深处,搜寻吉光片羽。
那是他刚刚开始习武的时候。
习武一直是他的愿望,无奈爹娘不允,离了安邑城,与卢正秋一起生活之后,他才终于得偿所愿。卢正秋履行了当初的承诺,亲手传授他武艺,从招式套路到内功心法,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可是,那时他太过急于求成,在无意间步入另一个极端,他不懂得拿捏分寸,只是卯着一股蛮劲儿勉强自己,甚至为了习武茶饭不思,尚在成长中的身体渐渐露出疲势。
卢正秋便是在那时对他动怒的。
年长者提出与他比试,捡了一根干枯细瘪的树枝,对抗他手中的木剑。
他一次次进攻,却一次次被对方轻易化解。别说是取胜,就连师父的衣角都碰不到。而他自己的头,颈,肩,臂,都挨了重重的打,倘若对方手上的武器不是树枝,而是白刃,他怕是早就殒命当场了。
卢正秋对他说:“以你的根基,想要与我比肩,至少要修行十年,十年之后,才能看出分晓。”
他咬着牙道:“十年太久,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为爹娘报仇!”
卢正秋冷冷道:“那么你一定会失败,你连仇人的脸都看不到,便会葬送在自己手上。而这世上不过多了一个可怜虫罢了。”
他无言以对。
他已疲力尽,额头上的束带被汗水津湿,半跪在地上,喉咙里喘着粗气,双腿像是灌了铅,使不出半点力气。
而师父一只手背在身后,神色淡然如常,甚至连发丝都不曾凌乱,仍旧妥帖地披在背后。
那时候,师父像是一座高山,风轻云飘,岿然不动,以近乎完美的身姿横在他的面前。
他的心被深深地撼摇了。
从那之后,他抛弃了自暴自弃的念头,不再做力不从心的事,昼里,他认真地进食,读书,习武,勤勉但不焦躁。夜里,他不再为仇恨而辗转反侧,搁下执念,安神入眠,心无旁骛地迎接每一天的朝阳。
他曾失去一切,好似璞玉被掘出一块空洞,可从那一天起,他心中的空洞被点点滴滴的辉光重新填满。
他对人世张开双臂,人世便再一次拥纳他,将一条曲折而又绚烂的道路重新铺展在他的脚边。
他的海阔云高,天长路远,皆因师父的一怒而起。
所以,就连记忆中师父严厉的面容,浮在他的心头时,依旧带着暖意。
他想要将这份暖意与萍水相逢的朋友分享。
但他旋即想起木川的身份,对方毕竟是官府衙差,而自己是朝廷钦犯的遗子,这些往事,本不该在对方面前提起。
他只能躲开木川热切的视线,简单道:“也没什么,只是小时候我也不大听话,被师父责骂过几次,后来才慢慢学到教训。”
木川非但没有质疑他的话,反倒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郑重道:“你的师父一定早就原谅你了。”
狄冬青对他报以一笑。
木川又垂下视线,道:“我却连句不是都没有给师父赔过,所以今夜我一定要留下来,哪怕是鬼,我也想要见一见。”
第117章千山独行(六)
百姓货行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毕竟是四兄弟多年经营的成果,至少宅院的排场在西岭镇上是数一数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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