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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闻笛
或许她也在冥冥中感到,这将是她最后的一战。
她向天星递去一个催促的眼神。
天星的面前再无阻拦,朝阳还在东方的层云中跳动,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踱到祠堂门外,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东西。
是方才滚落的礼器。
他将双手放在两只鼎耳上,同时拢五指。
尚且稚嫩的手掌抵上冰冷的纹路,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
那是夔龙之纹,镌刻在方鼎上,细腻而灵动,深处的沟壑极深极黯淡,仿佛将千万年的光阴流转蕴纳在其中。
纹路中注入少年的体温,好似在炉槽中注入了火。
狄冬青在远处紧密注视着祠堂前的情形。越过刀光剑影,他看到空无一物的方鼎底部,凭空生出某种东西浮起,像是雾气,但又更加殷实,像是泥浆,但又更加轻盈。它不似世间任何物事,难以名状,但却瑰丽磅礴,仿佛从日月之中初升的一片洞天。
狄冬青竟看得呆了。
一阵风拂过,它化作成千上万的颗粒,钻入少年的指甲,顺着肌肤的纹路向上攀爬,好似图腾一般,镌刻在年轻稚嫩的手臂上。
云层从四面八方聚拢,翻涌着在这深宅废院上空盘踞。初生的朝阳好似孱弱的雏鸟,尚未来得及扇动翅膀,便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就连脚下坚实的地面也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撼动,落叶剧烈震颤,犹如成千上万归巢的蚂蚁,向少年人的脚边堆积。
天星瘦弱的身躯晃了晃,才勉强站定,便被臂上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好沉!好沉啊……!!”
小小的方鼎变得重若千钧,他终于支撑不住,弯曲双膝跪倒在地上。
沉寂的夔龙纹饮满了生命,表面的泥土剥落,沟壑深处渐渐浮起鲜血一样的色泽。
“好烫,好疼……”
天星从口中发出哀乎,几乎要放开五指。然而,卓英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别松手,你若松手,我们的大业便要前功尽弃,死在你手下的族人,还如何能够瞑目。”
“住口!”狄冬青喝止她,“不论你们有什么企图,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卓英怜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投向天星,眼中甚至带着几分羡意。
“相信我,我恨不得亲自上阵代替他。只可惜我的资质不够,他才是教主钦定移魂的人选。”
移魂。
漆黑的影子不断从方鼎中涌出,几乎要将天星的身躯吞没。那是从上古时遗留在神州大地的磅礴灵力,它将要以这个小小的生灵作为凭依,再度苏醒。
幽荧元神。
不同的是,这一次,息壤将赋予它不朽的凡躯,使他彻底摆脱生死的枷锁。
这便是魔教寻求息壤的目的。
卓英怜不再与狄冬青缠斗,她将手中的兵刃抛却,语气出奇的平静:“你现在就算杀了我也无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已没有留恋。”
“你……”麒麟剑已抵上她的喉咙,只要轻轻一抹,便能够抹断那细瘦的脖颈。
剑却终究没有落下。
卓英怜转过头,望着那持剑的青年人:“狄少侠,你还真是善良,可惜你知不知道,我们每个人在这世上的位置都是注定的,就像你一定会回到这片家破人亡之地,而我一定会败给你,不过,我们之中没有胜者,你我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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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是无法与神明抗衡的。”
狄冬青陷入沉默。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与怎样的敌人纠缠。倘若敌人果真是上古神明,他又如何能够与之相抗。
蜉蝣般短暂的性命,蝼蚁般脆弱的躯壳,如何能够平息神明的愤怒。
头顶的天空中传一声闷响。
那是一声巨大的,仿佛战鼓一般的鸣动。
北边的天空,视野的尽头,云层中渐渐染上一片赤红,像是吸饱了鲜血的河,顺着穹顶倒淌而下。
狄冬青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卓英怜喃喃道:“是北疆的天火。”
二十年前,天火第一次燃起,北疆蛮族大举南迁,将北荒长城的防线冲破。太子为保卫国土,领兵北伐,并与武林结盟,武林盟主狄向诚一战成名,被册封镇北大将军
也正是借着这个机会,夏启渊越过长城,来到中原,以崇明教的名义在暗中搅弄风云。
狄冬青愕然道:“莫非天火也是魔教一手缔造的吗?”
卓英怜道:“现在知晓已经太迟了,你们的神明所留下的最后一道福祉,也将要走向覆灭。”
第197章山河未老(九)
昭阳殿。
它是安邑城中最为古老的楼阁。从城池奠基之初便已落成,皇宫几经修缮,城墙几经扩张,百姓的居所早已更迭百遍,唯有此殿岿然不动,历久弥新,巍峨如初。
只有亲自攀上去,才能切身体会它的高耸。站在殿上俯瞰,视线沿着中街一路向前,能够隐约眺见外城的城门。内外两城之间,千街万户,皆浓成一片缩影,尽眼底。
它是禹国祭祀用的殿堂。既要祈神,便要站在距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平素里,殿上寂静空廖,唯有每年一度的大祭之日,群臣百官纷纷来朝,喧嚣不停。
建帝坐在城楼正前方的轿椅中,目光迎向泱泱城池。柏云峰立于左畔,身姿凛然而威。
这个位置本是属于昌王的,然而,昌王身体不适,竟于大祭前日告假,将护卫陛下的责任转交于柏家大少。
柏云峰并非姒氏子孙,如此越权僭礼的举动本来不妥,然而,建帝并不将昌王放在心上,就连他的缺席也不予追究,反倒亲口应允柏云峰来代替其位。
天子发话,群臣自然不会多嘴。况且他们听说这位少将军已被招婿,早晚要做驸马,巴结还来不及,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平安郡主立于建帝右侧,身着华裙,仪态端庄淑丽。有她在身旁侍奉,建帝也沉浸在喜悦中,神比平日更好了几分,时不时偏过头与她交谈。后者郑重点头,逐一应过,从额上垂落的金银珠饰撞出淡淡的轻响,惹人遐思。
只有柏云峰知道,她并不是姒玉桐。
她不过是昌王府上的一名侍女,由昌王亲自安排,假扮作郡主出席大典。在领命的时候,她吓得跪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此时此刻,柏云峰仍能瞧见她眼中的怯意。
真正的阿桐还在东宫中熟睡。
擅自欺瞒国君,是足以问斩的大罪,但柏云峰还是如此做了。毕竟阿桐已经受了许多不该有的苦难,休息片刻又有何妨呢?
他望着脚下的江山,繁华的都城笼罩在晨曦中,好似蛰伏在大地上的巨兽。这幅壮阔的图景并不能够使他开怀。被贬黜边陲的数年中,他亲眼看着父亲操劳衰弱,母亲日渐消瘦,纵使倾尽所能,也不过是蚍蜉撼树,难以挽回世道倾颓。
他实在不愿看到心爱之人继续负隅顽抗,以卵击石,落得粉身碎骨。义军知晓她的身份,极有可能掀起哗变,他只希望挨过今日,往后,她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然而,事实总与愿景背道而驰。
黎明时分,城中骚动骤起,义军果真拒绝撤出城外,藉此为契机,掀起叛乱,成群结队冲破兵营,涌上街市。
战况如火苗一般扩散,很快烧遍了大街小巷,城中百姓吓得四散奔逃,脚慢的人来不及躲藏,生生被卷入乱军,其中不乏送命者。远远地,柏云峰看到女子跪在地上痛苦,怀中抱着被乱军踩死的孩子,相隔百丈,他却仿佛能听到她的悲鸣声。
建帝也注意到外城的骚乱,问道:“云峰,那是怎么回事?”
柏云峰立刻凑到建帝耳旁,恭敬道:“陛下不必担心,有刁民闹事,已派兵处置。”
其余的大臣可没有那么容易糊弄,礼部尚书将他扯到一旁,问道:“昌王殿下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虽刻意压低,语气却急迫难耐,柏云峰迎上他的目光,道:“昌王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护卫陛下的任务由我代劳。”
兵部尚书也跟着问道:“柏将军,那你倒说怎么办才好?叛军来势汹汹,却不让守军动刀剑,士兵们也很难办啊。”
柏云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不要伤人的命令是他下达的,毕竟义军曾与他并肩为战,他总不愿痛下杀手。然而,眼看守军且战且退,全然抵不住义军的来势,他的心下也愈发焦虑。
昨夜他明明已叮嘱秀川,稳住义军,然而,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终究难当大任,没能阻止叛乱,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
高台之上,建帝也皱起了眉头:“为何还没有将这些人赶出城去,朕早就说过,不要同江湖人打交道,以埋下祸根。”
九年前的警醒,一语成谶。年老体衰的皇帝并不知道,他脚下的神州已沦入熊熊战火,万劫难复。
头顶的云层愈发积厚,低低地笼罩在都城上空,将初生的太阳裹进厚重的氤氲中。
天色泛起铅灰,像是被一团黑纱网罗,粘稠得令人透不过气,只有北方的天际露出几颗星星,黎明时分,星光未逝,罕见地排成一线,
义军之中有人忽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眺向天际:“你们看,是九星贯日。”周遭的人闻声,纷纷远眺。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那一声震颤。
北方的天际,有赤红色的天火的涌起,像是连成一线的星辰射落了太阳,残渣砸向地面,激起的烟尘化作厚云,将天幕彻底遮蔽。
九星贯日,国之将覆。
*
人群中传出高呼声:“现在不反,更待何时!!”
义军如有天助,势头愈发凶猛,已冲到长街尽头,与祭坛尚有一道城门相隔。昭阳殿横亘在远处,遮蔽了半扇天光。
远远地,可以看到城楼上身披龙袍的国君,身影盖在屋檐的阴翕下,只有一个模糊的点。
贵如天子,在这浩瀚的苍穹下,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斑点罢了。
义军之中,一名弓手搭起羽箭,瞄准了那个斑点。
他的箭距离目标实在很远,百尺高阁矗于云端,飘渺难及。然而,他将平生气力注入箭中,银色的羽矢划出一条干练的轨迹,穿过浩浩人群,泱泱战火,竟一路驰向天际。
昭阳殿上,群臣惊起。
他们眼睁睁地望着箭矢从天而降,瞄准城楼正中央,几乎要刺入建帝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柏云峰拔剑迎上,将箭矢当空斩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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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手也看到箭的去向。
他平生励图弓道之极,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功夫,和一双如鹰隼般尖锐的眼瞳。
他的眼里映出的最后一幅画,便是那高阁中的场面。建帝从轿椅中跌落,惊魂未定,身后群臣惊慌失措,作鸟兽状四散开来。
他想,原来这就是大禹国的国君。如此孱弱,如此惶恐。他所遭遇的每一个敌人,都比此人更有胆识。
这样的皇帝,不要也罢。
这样的禹国,覆灭又有何妨。
这是闪过心间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他的心口便被四面八方的羽箭洞穿。
守军已锁定刺客的位置,无数利矢从城楼上降下,万箭穿心,将他的胸膛射成筛子,留下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他仰面而倾,但从背后穿出的箭簇竟将他的身体支在半空,使他没有倒下。
他的鼻底已没了呼吸,眼中也没了光芒,但他仍然立在地上。手臂高举,擎着一张圆月般的弯弓。
宛如一面旗帜。
守军终于接到军令:“一切逆党,统统格杀勿论!”
城墙上的士兵恭候多时,终于亮出弓箭。
银色的箭雨从义军头顶落下,血光四起。
义军踩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往城门口集结,以身躯为重锤,前仆后继,不断冲击瓮城的大门。
与此同时,狄府的宅院中,阵阵罡风翻腾,飞沙走石,狄冬青被风掀倒在地,几乎寸步难行。天星的身影已被黑烟所吞噬,几乎看不见轮廓。
他的眼前是一片凄迷的沙浪,耳畔是愈发凄厉的兵戈声。这座逾越千年的古都,已化作人间地狱。
他咬着牙关试图起身,却被骤起的风再一次挡回。
难道,真的再无希望了吗?
*
这时,他看到了。
在黑云翻涌的天穹之下,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迎风向前。
第198章剑挑乾坤(一)
狂风遮蔽了天星的视野。
在风眼中央,最后一线天光也被乌云吞没,时间近乎于止,黑暗无边无际,光明仿佛从不曾降临这片大地。
天星在哭,稚嫩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
在漫长得宛若永久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行于火海,手中的利刃已沾满鲜血,仍在不住地斩下,所过之处,刃底皆是亡魂。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的面目竟如此可憎,他在人们的脸上看到惊恐与厌恶,那些人都曾是他的亲族。他想要喝止自己,然而,人影并不听从他的劝诫。
冷钩落下,却是落在他的身上,撕开皮肉,穿透筋骨。
疼痛是如此可怖,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切身体会过。他的脏腑支离破碎,皮肤鲜血淋漓,却不能够死去,他不得不清醒着,一遍遍重温这痛苦。
然而,他的身边已空无一人。
他将身体蜷作一团,却仍觉得冷,寒意从四面八方贴来,啃噬他的每一寸体肤,母亲便是在这样寒冷的水中葬身的吗,血肉铸成的身躯,怎能受得住如此折磨,他们不过是凡人,怎能与上古神祗相抗。
在愈发模糊的意识中,他终于忆起自己追随崇明教的理由。是了为反抗加诸于五溪人的重担,为了挣脱命运的枷锁。
然而,他终究还是输了,此时此刻,在弥天的风暴中,他终于窥见幽荧元神那澎湃的瑰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将躯壳拱手奉上,等待意识归于虚无。
这时,他感到一阵暖意从脚畔传来。
那感觉细小却明晰,仿佛有人在天地间凿开一条缝,让一线光芒漏进黑暗,倾照在他赤裸的脚踝上。
他撑开眼睛,低下头,在废墟中看到一个人影。
这人深陷淤泥中,黑色的衣衫沾满泥土,脸颊上的纹路被灰尘填满,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形容宛如鬼怪。
但他并没有鬼怪那般自由无束。他佝偻着,匍匐着,指间凸起的骨节扣在地缝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攀爬,每前进一毫,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
天星记得他,他明明已经身中戾毒,急火攻心,动弹不得。他的眼睛被石灰灼烫过,明明已无法视物,眼窝中只剩下两个晦暗的浊孔。
可是,他竟用孱弱的四肢撑起全身的重量,从泥里缓缓站立起来。
他看上去是那么消瘦,手腕苍白,颈侧有青筋凸起,宽松的衣衫勾勒出肩背的轮廓,宛如刀削一般尖耸。他的每一步都踉跄着,仿佛稍纵片刻,就要融化在这片幽晦的天地间。
可他的双手却是暖的。
一双柔软的掌心,缓缓覆在少年人的手背上。
低哑的声音贴着天星的耳畔响起:“你已经承受得足够多了,还是交由我来吧。”
被这人抚过的肌肤,好似被甘霖浸润,舒畅不已。撕咬骨肉的猛兽松开獠牙,疼痛渐渐退去。
天星怔怔地望着身边的人,他看上去疲惫又残破,浑身沾满污垢,眼底晦暗无名,仿佛将世上的全部苦楚都尝过一遍似的。
可他的声音竟是如此温柔。
竟像是在梦境中见过的神祗一般,沾满俗世的污垢,愈是丑陋,便愈是神圣。
“卢正秋……”天星怔怔地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为了……赎罪……”
天星没有听清他的话,下一刻,肩上被他轻轻一推,脚底一滑,从风暴眼中滑开。
周遭的世界重新回到视野中。天星看了看脚底的大地,他还站在废院祠堂前,不远处是沈昭云的尸身……本该如此,但理应死在他手下的人竟撑着身体坐起来,侧着头望向他。
“天星,方才你竟然直呼长辈的名字,未太有失礼数。”
他眨了眨眼,迎上沈昭云的目光。这人明明被他所伤,脸上却并无怒意,反倒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臂,虚虚地向他张开。
“你已独行太久,累了就过来休息吧。”
他的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热泪滚烫,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将残留的寒意驱赶得一干二净。他挪动双脚,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似的,摸索着,踉跄着,扑进咫尺外的怀抱中。
沈昭云在他的背上轻抚,使他颤抖的肩膀渐渐平静下来。
他埋在对方的胸口,听见沈昭云的声音喃喃道:“……真是了不起。”
他不禁一怔,再次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野,凝向卢正秋的背影。
他的意识终于清醒,也终于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事。在息壤即将侵入他的身体之前,卢正秋将他推开,转而将礼器握在自己手中。
狂风并未停止,反倒愈发汹涌,无穷无尽的黑雾不断从方鼎中流出的,像一条倒淌的河,卷起漩涡般的波浪,向上空不断倾注。
停泊在枯枝上的乌鸦惊飞起,漆黑的羽翼汇入天幕,在云层中凿出一个小孔。
小孔之中,突然泻出一道惊雷。
雷声低沉厚彻,余音灌耳,像是从上古洪荒中传来的一声召唤。
卢正秋的身体微顿,仰起头,肩背笔挺地拱起,好似一张绷紧的弓。
天地间至为黑暗的时刻,从孔洞中骤然洒下的雷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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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宛若一条狡黠的眼缝,居高临下窥探着他的全部。他干薄的唇,浅淡的眉,清瘦的棱骨,细密的皱纹,悉数曝在那只眼底,纤毫毕现。
任何活物都决然不能够承受这样的凝视,他看起来是那么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
不可思议的是,他仍旧醒着。
连他也不清楚原委,尽管他的身躯已疲到极致,心中的信念亦已磨尽,以凡人之躯,如何能与神明相抗,他已倾尽所能,他不过是想要涤去九年前的罪业。漫长的苦旅从这间宅院开始,若是能在此地了解,未尝不是莫大的宽慰。
可他仍醒着,因为有人在呼唤着他。
“师父,师父”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语气中带着几分骄纵之意,像是个顽固的孩子,全然不听旁人劝告,只是执拗地、一遍一遍地喊着他,将他从死亡的边缘一次一次地拖返。
下一刻,他只觉得背上一暖,一双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在胸前紧。
坚实的心跳声透过紧贴的肩背传来,在他的心口激荡。
九年前,在狄府的院墙边,卢正秋便是如此敞开胸怀,将小小的少年压入肩窝,轻轻按住他挣动的手臂。
九年后,那双手臂已变得坚实有力,在同一个地方,穿过惊雷与疾风,冲破厚重的黑茧,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
他的少年人已经长大,却和从前一样天真而狂妄,倔强而贪婪,想要得太多,却拥有得太少,若是离了自己,这颗热烈的心会不会就此破碎。
他还不能走。
原来,这茫茫俗世,亿万生灵,只要有一个人仍旧渴求他,他便有了留下的借口。
第199章剑挑乾坤(二)
狂风终于息止,不再用肆虐的爪牙蹂躏这片废院。
从天星执起方鼎开始,时间不过流逝了短短顷刻,然而,废院已经变了一副模样,祠堂彻底坍塌,院墙边的老树根被连根拔起,乱石和砖瓦都被掀开,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壤土,只有两串脚印盖在上面,彼此交叠。
两个身影也交叠在一处。
狄冬青的马尾辫被吹散,脸上沾满尘土,胸口像被巨石碾过一般憋闷,口中不住地喘着粗气。
他的脸颊仍轻轻贴着卢正秋的后颈,鲜明滚烫的呼吸洒进对方的颈窝。
卢正秋几乎陷在他的臂弯中,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喉咙还有几分余劲。他翕动嘴唇,低声唤道:“冬青……?”
环在身侧的手臂一僵,终于将他放开少许,但一只手仍牢牢揽在他的肩上。
他试图转过头,耳侧的鬓发不意间蹭上对方的脸颊,熟悉的语声贴着鬓角钻入耳朵:“师父,我以为……我还以为……”
青年人的话中夹着浓郁的鼻音,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随着哽咽声一同滑回喉咙深处。
卢正秋屏住呼吸,终于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伴随着肩膀轻微的抖动,骤起骤落,像是夜幕中悄悄拍上堤岸的潮水。
他的冬青在哭。
哭泣被嚼碎吞进到肚子,几乎藏得不露痕迹,然而,两人离得那样近,来不及抹去的泪水还是涌出眼眶,顺着坚毅的轮廓滴落,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眨了眨眼,然而,眼底仍旧只有一片空洞。他忽然憎恨起自己的双眼来,无法看清那些弥足珍贵的泪水,更不能够将它们仔细拭去。
他只能驻留在黑暗中,用干燥的唇舌吐出字句:“傻孩子,师父还舍不得你。”
狄冬青的呼吸一滞,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向下滑,滑至手腕处,将他手中所持的方鼎接过,举到眼底观察。
方鼎已彻底变冷,原本细稠密的夔龙纹上盖了一层崭新的伤痕,凌乱交错,深浅不一,好像是被看不见的锋刃反复划割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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