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至于那建常平仓的物资、银钱,自也少不了倒买倒卖,以好充次等等做法,调拨过来的物资越多,京城运来的自是上品,他挪得出去,倒卖一番,用次品来充用,届时其中差价,又落入了自家手中。
屋顶盖得越高,库房建得越大,请下来的民侠数量越多,他能落下的好处便越丰厚,是以当日陈笃才着实是使了吃奶的力来运作。当日建这一个常平仓,少少来算,陈笃才便得了数以十万计的家资,除去用来买通关节的部分,剩余下来的,也十分可观,本是历来极得意之举,不想到得今日,竟是自己坑了自己
他头一回生出后悔来。
当日就不该把这常平仓建得这样高
若是屋顶够矮,那样长的竹竿,又如何能竖的起来,插得进粮堆之中
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听得乃是顾延章同下头几个僚属一并想出来的办法,又请了工匠做了出来,心中早把那几个派来看着常平仓的心腹给骂得狗血淋头。
这样大的动静,只要留心了,又如何会发现不了
打铁丝不用时间给竹筒钻孔不用时间打铁片不用时间寻工匠不用时间
居然瞒着到今日才叫他知晓,便是他长着诸葛亮的脑子,想要在这须臾之间,寻些对策出来,也并无可能啊
即便如此,陈笃才还是不得不做一副上心的样子,道:“副使要用工匠,怎的不与县中说一声,衙门想要调用匠人也好,调用铜、铁也罢,总归要比提刑司寻起来方便些。”
顾延章却是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眼见就是秋收之时,上回我还同他们说起,有事无事,都要少搅动得县中衙里头不安宁才好,大家都忙,能自家做得完的,何苦要叫衙门出头提刑司也能开调令,也能去调铜、铁,自是不用惊动县衙才好。
把当日陈笃才同他说的一番话,又原样还了回去。陈笃才一口血才咽下去,险些又呕了出来。
一当日确实是他同顾延章寻的这个理由,言说什么秋收将至,衙门里头人手不足,不好日日在此守着,又抽走了不少衙役,另调走a了许多户曹司中的胥吏,然则万万没有想到,转过头,原以为十分巧妙的一番行事,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理会面前这人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他来来往往与陈笃才说了这样一通话,已是十分不耐,复又把话题拉得回去,问道:“不知陈知县,这常平仓中存粮究竟是怎的回事寻常粮谷,多半一石里头能碾出六斗,可这雍丘县中的存粮,莫说六斗,不少连五斗都碾不出来,其中多有霉变不说,还夹着不少两年以上的陈粮,另有砂石无数本官查过当日入仓的旧档,均是经过县中三重查验,另有转运司同着验视,不知究竟是哪一处出了毛病,才叫库中如此情况”
陈笃才如何能回话
宗卷库中的档案,常平仓中的账册,都盖着雍丘知县的大印,由他陈笃才为其背书。
眼下面前就站着新任的提刑司副使,对方年纪轻轻,站得笔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双目炯炯,仿佛将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陈笃才被他盯着看,又被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追在耳边,还要分神回答,压根没有余力去思考究竟应该怎的回话,才能叫他吃的亏最少。
想到这里,他反而心中略略冷静下来。
这种时候,除却咬死了说什么都不知道,他绝不能透露半点东西。
陈笃才抬起头,换上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望着顾延章,叫道:“副使,下官当直是样样按着朝中体例来,所有规法、行事,都不曾有半点错谬,至于为何常平仓中会变得如此,却是并不知情还请副使明察
“这样快就要转去中牟县了常平仓的事情竟是办完了不曾”
季清菱坐在案前翻着最新的邸报,却是隔着窗户,听得耳朵外头顾延章与小断说话,她原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等到反应过来,实在吃了一惊,等到对方进得屋,连忙迎了上去,急急追着顾延章问话。
顾延章面色却是有些凝重,因是季清菱问,他并不瞒着,便道:“时日有限,下头还有好几个县镇要查,若是光盯着这一处,下头事情便要做不完了。”
又道:“索性此处常平仓中证据确凿,只要将相关事体移交出去,想要查清此案,并不太难旦陈笃才开了口,后头便好说
原来自当日顾延章把陈笃才请去常平仓中问话,三四十个问题,对方一个都答不上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直道他自己什么都不清楚,都是下头人瞒着他做的坏事。
顾延章并没有功夫同他在此处干耗。
陈笃才是朝廷命官,对方熟知律条,任过推官、知县等等,判案多年,并不是随意几句话便能哄诈出来的,两人只对答了一会,顾延章就清醒地意识到,单靠此处简单几句话,哪怕满仓都是物证,只要陈笃才装傻,他也没有办法逼着对方认罪。
既然如此,顾延章索性按着旧例,将陈笃才移交给京城提刑司中处理。
一这样一来,一则给在司的同僚送去功劳,二来,也是自己实在没有功夫去审讯。比起大家没得吃,倒不如把肥肉让得出去一半。
若是在司的同僚们审了出来,自己带队查出常平仓中问题,自然能同下头人分一部分功劳,而在京城里头的提刑司官员,也能分得审讯之功。
有功起分,不吃独食,才能不叫其余人看着眼红,把桌子掀了。
顾延章非常明白,自己只是初到提刑司中的一个副使而已,名义上是仅次于暂任提点刑狱公事胡权,可实际上,公厅里头随意提一个末等的官员出来,资历都要比他高上不少,如果样样都要揽着自己做,先说功劳是立不完的,再说,京城里头那些日日案牍劳形,却又半点功劳都得不到的,说不得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又会如何扯后腿。
有时候,并不是你想要做事,就能做成事。如何权衡利弊,化阻力为助力,才是最重要的。比起这些,独占功劳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既如此,自家做不到的,穷人能做到,他就把此处情况写成折子,叫下头一人四骑,快快回得京城,同胡权票明此处情况,一则要快些调任新官过来接任陈笃才,二则要将其人押回京中待审。
如今虽说才把信送出去,可顾延章已是准备起过几日要启程去往下一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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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 第六百八十八章 犯难
且不说这一处顾延章带着提刑司中杨偕等人,将所有证据整理完毕,涉案官吏也一应统了出来,因陈笃才并不认罪,也不肯开口,便使人看着,留待京城来人之后,再做押送。
陈笃才在雍丘县任官近三载,无论判案也好,收缴赋税也罢,乃至其余公事,表面来看,首尾尽皆做得干干净净,众人查了一遍,竟是没有发现什么大毛病,至于有几个案子,虽然判的有些争议,却全是符合律法,并无什么值得臧否的。
然则除此之外,无论是府库,还是常平仓,其中却俱有问题,府库还罢,虽然短了数万贯,帐、库俱是有些对应不上,到底还在范围之内,那常平仓中问题之大,已是到了骇人的地步。
顾延章带着众人等了数日,直到京城提刑司中来了人,将一应人、物交接出去,方才转去其余县镇。
陈笃才虽然并未交代,可雍丘县中这一番巨变,如何会不叫周围县镇看得清楚,一时间其余衙门尽皆战战兢兢,无不四处打探,一面早早把治下情况提前整治,一面想尽办法欲要知道是谁人巡察自家这一片地方,一旦见势不妙,哪怕要把咽进去的肉重新吐出来,也得快些将账目先行平了,以免给提刑司中人查出不对来,影响了三年大考,更要把尾巴夹得紧了,唯恐自己是那下一个陈笃才。
顾延章在赣州、广南任上经历良多,寻常官员遇过的,他也遇过,寻常官员未曾得遇过的,他也遇过,不过短短月余,便把阳武县、长垣县等等地方都走了一回,翻查旧案,核对库账,查点封桩钱,又勒令各处整改,果然同提刑司中各路人马一并将京畿之地的官场内整治得暂时干净了些许。
转眼就要入秋,终于将被分派到的所有县镇全数察点完毕后,顾延章便同一干僚属回了京,因算着到的时辰早,他索性与季清菱兵分两路,自回了提刑司中交差。
顾延章带的这一批人分到的县镇最多,其中还有雍丘这一处有着北边最大常平仓的雍丘县,论起来应当事情最难,耗时最久,然则他们反倒是最早一个回京的。
他与杨偕进得提刑司的公厅的时候,胡权正在犯难。
顾延章送回来的那一个雍丘知县,其实明晃晃是给在司的人送功劳,胡权起初也只在心中暗暗赞了一句,觉得那顾延章果然不愧是醒目的,然则没过多久,他却是发觉,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
自前任京畿提点刑狱公事张牟柳转官之后,提刑司公事之位一直空悬,胡权不过暂且做中间过渡而已。
提刑司中本有一名知事,名唤姚坚的,此人在司中任官时间久,资历深,更兼才德俱佳,比起原本才干平庸的张牟柳,他才是撑着衙署正常运作的功臣,因其深得上下信重,当日胡权过来兼任,张牟柳交接之日,已是将其人郑重介绍了一回。
胡权以为自家过来只是兼任,用不了多久,朝中自有其余安排,也对提刑司公事之位没有半点想法,是以对那姚坚,态度便以笼络为主,一面又将一应公差给对方去处置,自家做个太平官,不过用印画签而已。
至于那姚坚,此人自知资历、才干俱佳,又在提刑司中熬了那样长,总以为张牟柳之后,若是没有意外,按资排辈也好,以能充任也罢,无论看哪一样,这提点刑狱司副使一职,妥妥便是自己的,半点跑不掉。
即便将来朝中另有安排,如果有新上司来充任提刑公事一职,他自然老老实实做那辅佐之位,若是朝中能叫他以副使之位,暂领司中之事,他却也是当仁不让,并不会推辞。
胡、姚二人,前期并没有半点利益冲突,又俱是官场上的老人,相处起来自是毫无滞碍。然则等到中书下了诏,将顾延章任为京畿提点刑狱副使之后,切却是全变了样。
姚坚心中本来板上钉钉该是自己的位子没有了不说,多年期盼,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除却心冷,另也十分不服。偏偏就在此时,胡权另起了心思,欲要取那提点刑狱公事一职,比起从前,自是花了不少功夫在其中。
从来有一句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
胡权在转运司中任职多年,转运、提刑二司,其实有不少职责乃是重合的,哪怕是论及刑狱之事,他也外任为官过,算不得一窍不通,是以一旦胡权想要在其中做出一番事,少不得要多多过问日常公务,将那权力收拢一回。
一时之间,那姚坚没了想要的位子不说,竟是连素日的权利也被隐隐架空起来。
能在提刑司中留下如此口碑,姚坚又岂是吃干饭的,只过了一小段时日,便看出了胡权的心思。
他欲要往上的路给顾延章堵了,从前的差事,又被胡权给架空起来,自然十分不忿。只是顾延章来便领了差事外出,并不干碍提刑司中运转,两人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他倒也没什么好多言的,而胡权做事老道,也颇有几分本事,那姚坚也不是莽撞之人,便按捺住手下,并不做什么动作。
胡权得了势,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动作,一面安排顾延章众人提前外出巡察,一面在提刑司中也翻查往年旧案,探访左近沟渠,事情做得热热闹闹的,分明想要好生在那履历之中添上一笔。
等到顾延章送回来了陈笃才,简直就如同给他雪中送炭一般,正是立大功的时候,连忙把下头人点拢了一回,欲要将此人审得漂亮。
只是胡权却是漏算了一桩事。
提刑司不同于转运司,也不同于朝中其余衙署,其中职能自有独特之处。审问官员,如何能与审问百姓相同
百姓到得堂下,水火棍一敲,两边衙役“威武”声一喊,胆子小的,尿都要吓出来,除却极少数真正不畏死的,又有几个人能禁得起问话
娇术 第六百八十九章 挡刀
然而官员却大不相同,大晋官员若想要在官场上有些成就,前提便是要进士出身,先外任过亲民官,而想要外任亲民官,还得经过“出官试”,其中考核内容便是“试律令大义、断案,据等第注官。”,唯有通过“出官试”,才能真正外任亲民官。
如此选拔出来的官员,一则熟悉律法,二则也有过判案、审案经验,原本就是坐堂的那一个,等到被提刑司押得起来讯问的时候,通常抗审能力极强,并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令其认罪。
更何况还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
既是不能用刑,便只能文讯。
胡权已经准备在提刑司中长久留任,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他早安排了几个心腹进来,见得这一桩白送过来的功劳,并不肯让,少不得先紧着自家人,叫那几个去审。
他起先并没有当回事,直到见得手下审问了大半个月,竟是半点结果都没有,才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提刑司审案是有时限的,并不是想要审问多久,就能审问多久,拖得长了,少不得要追责,他这个做提刑公事的,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催了下头人一番,又等了几日,依旧没有半点进展。
审官本来就难审,更何况那陈笃才还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收尾收拾得干净,自家更是深谙讯问之才。
你叫他“从实交代”,他只反问你一回,“交代什么我并未做得半点不合朝规之事,雍丘县中常平仓、府库如何会有今日,我也并不清楚,只盼朝中能早日查出事情,看是哪一个蠹虫,竟做得出这等恶事”
你同说“证据确凿”,叫他“老实认罪,自然能从宽处理”,他便道“从前我也是这般同百姓说的,厩库律也曾熟记于心,又如何会知法犯法须知若是常平仓、府库出事,我要按坐赃论,我既是知道如此下场,又如何会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做这等泯灭良知之事”
倒是正义凛然得很。
你问他库中情况,他便要同你哭诉“不晓得是哪一个恶人,私自盗用库银、库粮,如此十恶不赦,只是我并未发觉,实在德才不配,早知如此,便该要查得更紧才是”
逼问得略严一些,哪怕只是言语之中稍有暗示,那陈笃才便闭口不言,催得急了,只气定神闲地道:“我曾在州、县之中任职,讯问嫌犯时,非到不得已,并不会用刑,若要用刑,一旦过了杖三十,便要同州中提刑司回禀,还要录问,以免屈打成招。”
又道:“我虽如今为阶下囚,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会连寻常百姓那点体面也得不到罢难道这京畿提点刑狱司,竟是比不得寻常州县府衙,要对朝廷命官屈打成招不成”
偏生那陈笃才在京城之中颇有几个熟人,时不时还有人过来过问一番,倒叫那些审讯之人,轻不得,又重不得。
这般反反复复,实在是拖得不能再拖,胡权无法,知道还是术业有专攻,自家手下那一批,可能当真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得已便去寻了几个审讯经验丰富的,欲要将此事交代给他们。
胡权满似以为此乃美差,只要露个声出去,自然人人愿意去做,谁想到今次竟是问这个,这个说手头还有许多事,果然腾不出手,问那个,那个说先去问一问进度,等看了审讯宗卷出来,居然又借口“实在惭愧,我能用的法子前人俱已用过,怕是审不出什么新东西。”
他为官多年,并不是傻的,哪里看不出来其中必定别有内情,叫人暗暗打探一回,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因前一阵他大权独揽,姚坚已经借口父亲生病,正告假在家侍疾,提刑司中一干人等不晓得得了谁的引带,早已私下商议好,要看他胡权“出一回大丑”,给姚知事“出一口恶气”。
这种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官威,胡权俱不可能再去寻姚坚来办事,而提刑司中但凡有几分本事的,都暗暗缩着头,并不肯出来,一心要看笑话。
胡权烦了这许久,正焦头烂额,忽见顾延章回来,想到这一个从前在赣州以判案著称,后来进得学士院修赦,也多得董希颜赞誉,再管不得到底判案、修赦同审讯关系大不大,病急乱投医,忙把事情掐头去尾同他说了,复又交代道:“延章,陈笃才此案乃是你从头而办,既是他不肯认罪,还是你去讯问一番,比起其余人更省力些。”
顾延章才回得提刑司,并不晓得其中情况,忽的没头没脑得了这样一个分派,倒也没有着急拒绝,只先应了下来,又去细细翻了一回讯问的宗卷,等到晚间回家,便同季清菱说了白日间的事情。
季清菱听得奇道:“提刑司中一个人也寻不出来了吗本就是审讯司,怎的会一个多月,还查不出个结果竟是等到五哥回来,才把事情重新交代了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初来乍到,也无人好问,只把花名册讨来看了,又问了问近日出勤,其余俱没有什么变故,只那原来的提刑司知事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到衙,据说乃是家中出了事。”
季清菱便道:“是姚坚姚知事罢好似他在提刑司中官声甚好,我当日看从前邸报,不少大案便是他领头翻案的,只是碍于当年科考等次低,出身的时候走错了路,漏了外任,只在京中待着,是以升起官来,难免要吃几分亏。”
两人说了一阵,却见一个管事进得来,原是顾延章派人去杜府问话的,此时人回得来送信。
顾延章本是同杜檀之打探提刑司中情况,因对方而今虽是在大理寺任职,但是两司隔得近,又多有来往,多少能知道些风声,此时拆了信,见里头厚厚一叠,足足写了三页小楷,把姚坚、胡权二人之间情况都说了。
季清菱凑在一旁看了一回,也有些担忧,问道:“五哥,这是把你推出去挡刀罢”
又道:“那陈笃才怕是不好审,我看他从前出身,是个能吃苦的,对自己也狠心。”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虽如此,此事却是不能躲,一旦躲了,将来便不好立起来了。”
胡权不愿意让步,也不愿意丢脸,要把顾延章推出去挡着,拦在自己同姚坚中间,去引开提刑司中一干人等的怒气。
一旦顾延章接了下来,如果讯问不出来,便是他的问题,如果讯问得出来,提刑司中众人也会把火气撒在他身上。
可在顾延章看来,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送出去的功劳,无人去领,他倒是不妨先领了回来。
娇术 第六百九十章 问话(上)
陈笃才躺在硬砖砌成的床上,身下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提刑司的监室惯来冬冷夏热,此时正值夏秋交际,秋老虎厉害得很,大中午的,哪怕这地方不见天日,一样已经热得人全身是汗。
陈笃才只觉得自家后背都要被沤得生出痱子来,腋窝、头上更是湿漉漉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麻痒,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哪一处跳来跳去的,是汗在皮肉上腌渍久了,与那腌臜的褥子黏在一处,生了虱子。
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他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估计时辰,纵然此处没有太阳,更看不到影子,他心中依旧隐约有些概念,便在心中默念着数,果然,还未数到一百,外头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十分熟悉。
陈笃才坐起身来,认认真真的地整了整仪表。
士人不可无礼。
他早不是从前的灌园子,哪怕此时身为阶下囚,他依旧要对得起自己士人的身份。
监室的门被打开,一名狱卒走了进来,也不往里头多走几步,只站在门口处叫了他一声,又道:“官人传你出去。”
语气冷冰冰的。
数一数二十多天的牢狱生活,几乎日日都要被审讯,陈笃才早已习惯,然则他心中并不发憷,只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跟在那狱卒后头走了出去。
已经扛了接近一个月,算算时日,再拖一阵子,外头也应当有动静了。
虽然一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压根没有办法知道外头的情况,每日除却审讯,甚至没有人同他说话,可陈笃才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眼见就要走到往日审讯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正要站定,等那狱卒推门,然则对方却并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往前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看了陈笃才一眼。
两人走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间房。
木门推开,映入眼帘的不是从前简单的只有一张桌子,三四张椅子的布置,却是非常熟悉的摆设。
桌案、椅子、书架、柜子、木箱分明是京城里头寻常公厅的样子。
陈笃才在京城部司里头任过官,任官时间并不短暂,他被关在监室之中近月,面上没有什么异常表现,其实心中已经十分焦躁,此时一见这布置,就莫名的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他抬起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桌案后头坐着的人。
这大半个月,几乎都是固定的四个人轮番审讯,双方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套路,看一看今日轮到的是谁,他也好心中有个底。
然而出乎意料的,桌案后头坐着的不是原来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是提刑司中的其余官员,却是一个熟人。
陈笃才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当要怎么称呼,脱口便道:“顾延章”
声音里头且惊且怕。
他那三个字才说得出口,立时便醒悟过来,连忙想着要往回找补。
顾延章坐在桌案后头,只当做没有听见,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陈笃才道:“陈官人,请入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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