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术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须弥普普
他心里其实影影绰绰早有了念头,却是一直不敢去想,更不敢去戳破。
只是眼前这一排手书,叫他再也不能把头埋进地底下装傻,本来欲要说话,偏脑子里乱糟糟地,全不记得要说什么,低头一看,正见翻到的那一页上头,恰巧有一个大柳先生手书的“亭”字。
鬼使神差的,韩若海忽然问道:“简思……昨日那‘藕花亭’当中那一个‘亭’字,你说是长辈把臂而作……那一位长辈,莫不是姓柳罢?”
顾简思点头道:“韩兄好眼力,被我写成那个样子,你竟是也能瞧得出来……”
韩若海小心翼翼捧着那一册书,只觉得手都在抖。
他翕合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唇,仿若身在梦中,忍不住又把萦绕在脑子里许久的那些个问题问了出来,道:“你原同我说,左近除却有个张府,其余俱是你家宅地……那昨日巷子里头那些个官员……排着要见的顾侍郎……”
短短的一句话,韩若海竟是不记得在脑子里头先过一遍,卡了好几回不说,连语序都乱了,等到终于把话说完,只晓得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顾简思的脸。
那一张脸依旧那样诚恳,看上去安安分分的,还带着小少年特有的稚气,仿佛谁人都可以来捏一下似的,此时此刻,很是老实地道:“正是家父。”
寥寥四个字,声音也不大,却是震得韩若海呆在当地,几乎连三魂六魄都飞了。
刹那间,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个时辰懒觉,当真是睡得这辈子没有过的亏大!!!
***
顾府里头生的事情,韩家自然不知。
不过韩若海的婶婶王氏管着中馈,倒是很快自下人口中听说了许逢头夜出门,为的乃是去伺候侄儿韩若海的事情。
水滴而石穿,锯绳而木断,这一向因为丈夫太过偏心韩家亲戚,王氏已经忍了许久,今次再按捺不住,问清楚来龙去脉,立时就奔向了书房。
韩令手里拿着花名册并职差录,正研究那顾侍郎最有可能会去管什么部司,手下又还有无合适的差事供小辈挑选,听得下人通禀,虽是觉得奇怪,还是收好东西,出得外间。
王氏一坐下来,便开口问道:“我听得下头说,你让许逢昨夜出门,去别府伺候若海了,却不这话是真是假?”
韩令前夜睡在书房,对着职差录兴奋地研究了一晚上,此时还未从情绪当中走出,听得妻子问,一时未能反应,脱口便道:“自是真的!”
口气里竟还有几分喜滋滋。
王氏心头的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怒道:“韩十一!你可还记得你儿子姓甚名谁!?”
她这一句没头没尾,韩令听得莫名其妙,茫然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王氏看着他这一副模样就烦,咬牙道:“你不用同我在此处装傻,我只晓得,一样是姓韩,我生的这两个儿子就是比不得他们灵寿来的!旁人上太学,卫儿、宣儿只能去白鹿、白马,旁人在京城同窗家中夜游外宿,还能有许逢去伺候三四日,宣儿正经去读书,叫那许逢去送一送都不能……旁人一入京便能给领着去拜见钱厚斋,傅顺霖,我生的那两个,大的足长到二十岁,也没得见过什么大儒!!”
王氏嘴巴上厉害,然则一面说,一面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哭道:“姓韩的,你亲生的儿子难道便不是韩家人?你一味帮着别个,把自己人置于何地?!”
韩令听得很是不高兴,皱眉道:“好端端的,怎的哭起来了?我哪里又帮着别个?侄儿还是半子,若海怎么又是别人了?”
又道:“你又来了,白鹿、白马俱是百年书院,旁人挤破头也未必能进去,卫儿、宣儿那般学问,若不是族中帮着使力,哪里就能这样顺?我虽带若海走动得多些,也是他争气,我倒是想要带儿子去访师拜友,偏那两个连口都不敢多开……你也是大家出身,素日一向贤良,今次怎的如此小家子气了?”
如果说王氏原本是八分的火气,听得丈夫这一番话,简直气得头都要烧得起来,眼皮直跳,道:“你竟说我小家子气?你往年照拂灵寿的亲,我何曾有说过半点?过年过节,送礼送钱,我哪一回不是周周全全?小辈来家中住着,我难道亏待过分毫了?!你且去看那韩若海住的房舍,大小、摆设,哪一样比卫儿、宣儿差!?韩十一,你还有没有良心?!”
娇术 番外 进学(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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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令方才那一句话甫一出口,已是自知不对,然则木已成舟,到底不好回转,只好道:“若海全凭自身之力考进得太学,与我何干?至于钱厚斋、傅顺霖两位先生那,虽是有我带着上门,如不是若海学问扎实,他们又怎可能理会……”
他话才说到一半,王氏已是冷笑道:“学问做得扎实的,天地下难道只有韩若海一个,太学当中那许多上舍生,个个学问扎实,怎的不见你带他们上门拜访大儒?此时你又知道什么叫远近亲疏了?”
韩令只觉得妻子十分不可理喻,恼火道:“你怎的这样不晓事!两个儿子你自家生的,是个什么资质,你不知道?再怎的提携,能得一个三甲后排已是侥幸,倒不如好生带契若海这个侄儿,候得他将来出了头,宣儿、卫儿有个正经兄弟照拂,难道不是好事?你莫忘了,我而今这一项差事,却是谁人在后头帮的忙!”
韩令能有今日,自然不可能脱开灵寿韩家的助力。
王氏也是氏族出身,哪里会不懂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道理。
然而韩令官品并不高,虽说有些实权,在这偌大京师,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自己有一百,舍予旁人五十,以滴水之恩,博将来一个涌泉相助,自然并无问题——即便没有回报,也无伤大雅。
然则自己只有十分,偏生要舍予旁人八、九分,放在资财上,王氏绝无二话,可放在人脉、读书上头,她怎可能心平气和?
正因大家出身,她才更明白后两者的重要性。
两个儿子本来就资质寻常,倾尽全力,虽未必能有多好的结果,总有出头的可能,然而丈夫偏把所有的好处、人脉全给了侄儿。
便似同样是种树,左边一棵是是旁人所有,根壮枝粗,不用人照料也能长好,右边而一棵苗小叶黄,稍不留意便要根死叶枯,可无论怎的差,也是自己的。
偏丈夫把水、肥俱供给了旁人的树,不管自己树的死活。
别人的东西,再如何好也是别人的,你指望他将来长成大树好遮阴,人家却未必会往你这一边长,届时你能奈之何?
王氏被丈夫这一番话,气得简直脑袋都要昏,大声驳道:“宣儿、卫儿怎么了?!他二人奋读书,几位先生都口口夸赞,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却也都是读书苗子……”
韩令无奈道:“旁人说几句场面话,你也当真了不成?”
王氏更气了,道:“夸你侄儿的就是真心诚意,夸我儿子的就是场面话?!韩十一,你可不要忘了,将来你我……捧牌摔盆的是谁!”
韩令实在不愿意同妻子为着此事闹得这样难看,他略一思忖,知道多半是昨夜的事情惹了麻烦,便当先服软道:“你莫气,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只若海那一处,着实并未怎的占便宜,你道我带他去拜儒拜友——从前难道我没有带宣儿、卫儿去过?他二人乃是我亲生子,我百般盘算,难道不就是为了荫及子孙?我再提携谁,在心中绝不可能越过他们……”
王氏闹的这一出,并非当真为了能得什么结果。
韩若海是丈夫的亲侄,两个儿子的堂弟,也是韩家新一辈里极出挑的人才,学识、人品俱是出类拔萃,眼下又在太学读书,小小年纪,已经颇有文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正要好生照看,维持关系。
然而她却也要让丈夫明白,也摆出个态度来,表示两个儿子才是最要紧的,无论怎的,也得分清远近亲疏。
是以此时韩令换了口气,她立时就转了面色,擦了眼泪道:“我哪里不晓得同气连枝,只是你把力气都放在侄儿身上,又把儿子置于何地?你做亲爹的不去管,难道还指望别人帮着管吗?若海再好,将来官做得再高,毕竟也不是你我亲儿,儿子再差,也得靠他二人养老送终……”
又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只你大半夜的叫许逢出门,特地为了伺候若海,心中难免有些不得劲……”
韩令叹道:“你这妇人好生不晓事……这一回我却不是为了若海,却是为了子权……”
王氏听得一怔,问道:“这同我那六弟又有什么关系?”
韩令道:“你已是同我提过多回,说他科考多次,久而不中,平日里并无心读书,科考怕是无望,然则其人性子活,倒不如补个官做着,未必没有出路?”
王氏原本还气着,此时听到丈夫提起自己娘家亲弟,竟是把从前说过的话记得这样清,顿觉心中一暖,看着对面人都顺眼多了。
韩令又道:“思来想去,因我在这个位子上,倒不好做得太惹眼,然则未必要那等明着好的才是好,若是跟着个好上峰,能带着做一两件事,将来升迁、转官,俱是从容……你当若海去访的那一个同窗是谁?”
王氏哪里知晓。
然则她见得丈夫话锋这般转来转去,却是听出了其中几分端倪,道:“我恍惚听得他这几轮回来,常常提起一个,好似是姓顾?”
她说着复又摇了头,道:“当不是他,其时说是这人无甚出身……”
韩令道:“正是他,今日回京的别有一人也姓顾,你可记得是谁?”
王氏反应得极快,脱口道:“难道是……那顾侍郎?!”
她明明已经说出了口,面上却满是不敢置信,只死死盯着丈夫,等他回答。
韩令这一回却是端了起来,慢悠悠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叹道:“我原想着,既是若海同那顾侍郎的儿子交好,正好趁此机会走动起来,也不图什么,如能叫子权跟着去打下手,哪里还怕无功可立,无事可做?”
又道:“宣儿同若海年纪相差不大,说不得也能同那顾简思好生相交……这样的人物,便不是顾侍郎的儿子,走得近了,难道会没有好处?”
韩令这寥寥几句话,听得王氏整个人都有些懵,反复问道:“当真是顾侍郎家?”
幸而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眉开眼笑地嗔道:“你这人!还有这等内情,怎的不早说!害我闹了这一通,出了如此大丑!”
一面说着,却是连忙站了起来,道:“若海既是在旁人府上住着,多少也要送些仪礼吃食过去,免得人说我们韩家不懂规矩!”
这边再顾不得别的,急急出门打点去了。
娇术 番外 进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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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的转变,韩若海自然不知。
他在顾家过得如鱼得水,乐不思蜀。
顾简思的书房只眼看着并不出奇,可韩若海第一次见得全貌时,几乎吓得手足软,其后更是非洗手洁面之后,不敢去翻阅。
灵寿韩家的藏书楼里头,凡举遇得善本,全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珍藏起来,必要得了族中许可,才能在专人看管下阅视,仿佛防贼一般。
可韩若海在顾简思的书架上,随随便便翻一翻,当世大儒的手书、赠书、赠文、批注,简直数不胜数。至于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大柳先生亲笔写就的原稿,顾侍郎自清鸣至而今拟写的文章,更是从草稿至成稿,无一不全。
甚至于顾简思四五岁启蒙,学字时随手写的文章,不过记录今日吃了什么,学了什么,上头居然都能找到大柳先生的红批、圈注。
对于韩若海而言,这一个书房简直是连天宫都比不上的好,他恨不得连觉都不睡,点灯熬夜待在里头。
然而再怎么珍惜,一天时间还是转瞬即逝。
到底是做客,纵然得了许逢的传话,他也不能一直在顾家待着。
等到得下午主院来叫吃饭的时候,韩若海终于依依不舍地同顾家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那一位姓季的夫人全然在意料之外一般,柔声问道:“作甚这样着急回去?你叔父……韩官人不是说没什么要紧事吗?日间王夫人还特遣了人过来送了许多时鲜、果肉——我已是叫人收拾,正待让厨房明日做了来。”
韩若海赧然道:“二位远道回京,许多事情要打理,更兼简思难得回来……我已是叨扰了这样久,本有如此运道,求了顾侍郎帮忙修改文章,已是得天之幸,正要回去好生消化……”
明明可以假托其余理由,可不知为何,当着这一位季夫人的面,韩若海就是说不出那等客套话,等他反应过来,才现自己居然把内心所想老老实实全数交代了。
对面的季夫人笑道:“并无什么叨扰,太学里头一旬才有三日休沐,难得你们出来这一回,你与简思年龄相当,上回傅业之事,又多得你照应……”
韩若海的脸更红了,忙道:“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简思这般聪颖,又有许多人搭手,便是没我在里头瞎倒腾,此回必也是有惊无险……”
又推辞了一轮。
想来是看他态度坚决,那季夫人便道:“若不是家中有很要紧的事情,还是至少多留一日罢——简思的师公今日回京,他父亲才去接人,本想明日或是后日带上你们两个一齐过去……”
她好言道:“那一位师公毕竟是多年注经,教过许多子弟,难得有机会,趁着写上一二文章,届时上门请教,岂不是好?”
季夫人个个字都说得明明白白,韩若海也个个字好似都听清楚了,可不知为何,却是仿佛半点都没有听懂。
他过了好半晌,才慢慢醒得过来。
简思的师公——莫不是大柳先生?!
即便是在最美的梦里,韩若海也从未奢想过有一回能上门得大柳先生亲传指点。
须知那一位年事已高,除却有通家之谊的,久不见客。
这一个大馅饼砸得下来,叫他连张口推辞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晕乎乎应了,连吃了五六碗饭,也没尝出配的菜是咸是香。
有大柳先生在前头吊着,韩若海果然再不要什么脸面,也不再提什么回家,抓着机会得了不少指点,进益良多。
休沐的这三日,韩若海仿佛一直踩在云端,进顾府的时候明明十分清醒,可出顾府的时候,却是晕乎乎的,直到回太学里头又上了三两天的课,才慢慢好了。
***
太学的学生便罢,泰半是一心向学的,偏那国子学里头勋贵、高品之后居多,并无几个是来上进,不过混个名正言顺的荫补罢了。
众人旁的不行,见风使舵的眼力却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
傅业、杨度当初才入学的时候,人人都凑上前去巴结,今次傅业被收押入监,正等着金陵城中抽调宗卷几案并做一案来判,无论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早已说明宫中态度。
至于杨度,虽然出入都有禁卫相随,可看得久了就能现,那相随的态势,却并不像是单纯的保护,更像是一半护着,一半守着叫他不许再同从前一样胡来。
太后亲下了懿旨收押傅业,又把杨度看得死死的,明面上是在敲打娘家,暗地里却也在敲打朝臣。
小皇帝才亲政,百官正观望之中,不少人见此行状,忙把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再说那顾延章回京之后,朝野间很是闹腾了一番,最后果然由天子下诏,着其任了三司使,在任上极有一番作为,此处且不赘言。
却只说韩若海与顾简思两个在太学读书,明明一齐由外舍升入内舍,又从内舍升入上舍,都有一甲之才,不知为何,竟是隔了多年,先后下场。
韩若海口风把得严,顾简思更是不爱说闲话的,有杜檀之拦着,再兼顾家有意遮掩,亲友也全不多言,是以直到多年以后,殿试结束,琼林宴毕,由人牵头修了同年录,见得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后头写着“父给事中、参知政事顾延章,加检校太傅、行工部侍郎、充枢密使”,才哗然大惊。
再有同批入学的士子想起当年杨度、傅业之事,联系前后,始有恍然大悟之感。
回头去细推,那顾简思又何尝说过谎?
他说他籍贯延州,祖上经商,由延州州学选送入京,果然字字句句,全然对应得上——那顾延章顾参政,从前不就是延州商户出身?
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养出一个州学第一,一路升入太学的儿子,自是再正常不过。
却又那几位教过他的先生,今后年年授课时便把此人事迹拿出来同新士子们说,什么才学横溢、踏实细致,从不自恃身家背景云云。
至于那虞先生,更是每回都要把当日在学斋中顾简思做导洛通汴文章的事情细细叙述,甚至还要描述一番自己知道其人身份前同身份后的心路历程,又不忘嘱咐新人们道:“作文必要脚踏实地,不亲身所历,便不好胡乱而书,万不能学那顾简思——除非你能像他,十年前有那样一个父亲帮着勘查,十年后自己又再走一回。”
每每这般说完,便能得到新生们长长的唏嘘声并极敬仰的眼神。
——能教出这样一个学生,难道还不能说明虞先生之教才?
至于勘查实地的究竟是顾简思的父亲顾延章,还是另有人在,虞先生虽没有亲身所历,也没有认真核对,却不妨碍他万般笃定地说来了。
娇术 番外 怀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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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雨冷,寒风如刀。
三更两鼓的时候,季清菱再一次猛然惊醒,只觉得肚腹又重又坠,难受得不行。
她微微偏转过头,见得身边的人呼吸平稳,眉目舒展,显然睡得正香,索性自己撑着床,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待要坐起来,却听得有人轻声唤道:“清菱?”
原是顾延章也跟着醒来了。
他动作极快,一手扶着季清菱的手臂,一手托着她的腰,柔声问道:“是不是要去里间?”
听得他这一声问,不知为何,季清菱心中竟是觉得十分委屈,然则也知道自己乃是迁怒,便道:“你且睡,把秋露她们叫进来便是。”
顾延章没有理会,只道:“轻得些,别碰了脚。”
就这般扶着人进了里头。
怀胎九月,季清菱肚子已经很大,一到得夜间,总要辗转反侧,每每过不得半个时辰就会被惊醒。
边上点了手臂粗的大烛,映得里间十分明亮,此时她坐在恭桶上头,看着胀大如鼓的腹部,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怪物。
她的肚皮近乎透明,甚至看得到里头的经络,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一般,实在心生惶惶。
等回到床榻上,顾延章却并不着急睡,只是问道:“腿还胀不胀?我给你用热巾子捂一捂好不好?”
里头这样的动静,外头秋露同守夜嬷嬷自然不可能再睡,早捧了热水进来。
顾延章果然把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得半干了,一面给她捂着,一面手中用力,不轻不重地按揉。
他动作娴熟,面上专注而认真,仿佛正做着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般。
季清菱半靠着枕头,虽是依旧全身都不舒服——毕竟腿脚早已浮肿得比原来大了快一倍,又酸又疼,肚子也坠胀极了,便是头上也突突直跳。幸而随着腿上烘烘的暖意渐渐传散,整个人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知不觉睡着了过去。
这一回一觉也只睡了大半个时辰。
一晚上折腾了四五回,次日天边方才鱼肚白,顾延章便早早起来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等到季清菱起来,老嬷嬷少不得过来劝道:“顾官人朝中事忙,夫人月份大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作,还是劝一劝,莫要睡在一处了,若是他不放心,不妨住去隔间,一旦遇得什么事情,也听得到动静,又不至于太过辛苦。”
顾府没有老人,也无甚长辈,柳老夫人虽是如同亲人,毕竟不是亲母,似这般房中事情,实在并不好说。
季清菱肚子渐大的时候,请来的老嬷嬷已经劝过几回,让两人分房,然而顾延章却总是不放心,不住往后拖延,就这般拖着拖着,眼见就要临盆了。
这话很是有些道理。
顾延章逢三、逢五有常朝同小朝会,另又有大朝会,他年纪虽然不大,资序也不算很高,然则细细数来,朝中几个大部大司,其人几乎都任过差事,又领过兵,外任过亲民官,回回立得大功,太后正重用,明明不是政事堂里头的,可什么事情都要拉他问上一问。
他白日忙于朝政,回得府中,又一心扑在妻子身上,因不肯分房,虽有丫头、嬷嬷在旁,却执意亲自照顾,三五日还好,似这般数月下来,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季清菱听进去了,晚间便再同早早回来的顾延章说了此事。
“……夜夜都有嬷嬷一旁伺候,秋月她们几个也轮着值夜,你在此处,我总怕叫你不得安睡,反而拘束,总不便宜……”
她从前也不止一次提过这话,只是这一回说得格外认真。
顾延章若有所思,当夜果然就去隔间睡了。
季清菱虽是松了口气,也有些怅然所失。
然则次日下午,还未到得下卯时分,顾延章竟是提前回了府。
春寒料峭,他从外头带了几枝柳梢进来。
才折下的柳梢枝头上还带着水滴,叶子颜色绿得又嫩又浅。
宅子里也栽种着不少花草树木,只没有柳树,此时才开春没多久,其余树木叶子只冒了个尖,唯有这柳叶已经片片裁出,擦青沾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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