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招娣想到家乡种种,却觉不好与公主说,襄阳侯毕竟不好惹。
玉容推了她一把:“殿下让你说,你还支吾什么”
招娣想,公主也不是家乡那些鲁莽的女娘,说说也不怕什么,便道:“奴婢老家的女娘,从小让家人武艺的,个个厉害地狠。有人欺负了,不告爷,不告娘,也不用叫兄弟,自己就打回去了。奴婢家里七个女娘,才一个小弟,姐姐们才厉害。
“大姐身子弱,没得练武,大姑爷就欺负她,她肚子揣的小娃活活打掉了。奴婢三个姐姐,就去大姑爷寨子里挑战,上来的汉子没一个打得过,大姑爷就老实了。
“后来,四姐说亲的时候,定了亲的汉子嫌四姐太厉害,偷了一个小寡妇,那小寡妇到处传四姐的不好。四姐一个人,就把那汉子揍得哭爷喊娘,那小寡妇一个指头没碰,就吓得她尿了裤子,再也不敢跟别人闲扯……
“后来,五姐将人打残了,阿爷要把七妹卖给财主还债。奴婢听说送女娘入宫也有银子拿,就跟阿娘商量,自己跑来了,阿娘也心疼奴婢,可七妹身子骨弱,又爱哭,奴婢也心疼她。”
望月很久不听这种故事,不觉投入专注。招娣久不与人说家乡,一拈起话头就滔滔不绝,说完了才想到放肆,晓得忐忑不安,小心看公主反应。
她记得初入宫时,但凡她说起家乡怎么,家里怎么,周围人不是哄笑,就是嘲讽。
她以为是官话不好的缘故,待官话熟稔了,别人照样笑、照样讽,她渐渐醒悟到,人与人是不同的,她的快乐和伤感,别人没办法理解。
招娣是朴实的孩子,看事察人有自己的角度。
她认为,嘉善公主是个好人,更甚于她是个好主子。自然,她私心里更愿见她是好人,偏偏好人总不比坏人有前程。
招娣正惴惴时,便听到公主说道:“本宫竟不知道,招娣家中的姐妹,原来是这样的女中豪杰,难怪杂文故事里,巾帼英雄总多半从北方来。嗯,可惜了,此间与西北远隔山川,恨不能一睹其风采。”
招娣再直率,也听得出公主说话时的情绪,不能说是欢快的。
她忙扯出笑容道:“殿下可是抬举奴婢,西北人家的女娘从会走路起,就是一手抓着马鞭子,一手捉着火棍子,汉子家能干的,奴婢们都能干,要是柔柔弱弱的,就是汉子相中了,公婆姑子也要磋磨——”
正说时,猛觉右胳膊肘被撞了撞,招娣这才意识自己口无遮拦,竟无意冒犯了公主,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请罪。
望月命玉容扶招娣起来,不以为意道:“别人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到了本宫这里,就成了听者无心,说者有意。
“哎——本来说着自家事,顺带讲一讲他乡见闻风俗,听起来有意思极了。你莫名给自己安上好大罪名,本宫倒不知道,是否要罚一罚你”
说着闲闲地拿了盘子里的果脯,有一口没一口,吃了一会儿,便道:“好了,没事了。都下去歇着吧。”
玉容心里“咯噔”一声,忙拉着招娣出去了。
玉容是公主心腹之人,不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但她是喜是忧、是悲是怒,却猜上分的。
公主心中不快,多半是为十五皇子。在公主不知有沈洵时,玉容已隐隐是她心腹。
玉容看着沈洵一步步地长,外人不知,或言公主最多照料沈洵衣食,带契他在帝后面前露了脸。他们却不知,公主为沈洵用心之处,再模范的父母也做不到。
玉容清楚记得公主评价十五皇子的话:“阿洵确实懦弱无刚,又是个慈悲心肠,实难指望他开辟什么惊天伟业。然其秉性赤城,真挚无伪,若好好,比常人或许更能尽人父人夫之责。若能经营好一个小家庭,亦算是我的一桩功德。”
玉容经年身在高位,日子也过得富裕。整日里迎来送往的,渐渐地有些城府,知道掩饰与主子心思相悖的想法。
譬如,十五皇子说起来定然比她尊贵,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胆子小、耳根子软倒还罢了,关键这个人却不能知恩图报。
不说公主言中多次提及,沈洵将来的出路如何铺排,加冠后娶个怎样性情的娘子。在十五皇子还懵懂时,公主已替她筹谋了许多未来之事。
就说一节,为他在书院里不自在,公主在帝后面前讲情,又暗地里算计与她不相干的苏夫子,耗费多少心力,做了多少本不当她做的事
就算有些事情沈洵不知情,或是晓得一鳞半爪,他若扪心自问,再将现在的日子与从前的一比比。变化如此巨大,当真不曾思量过原因吗
说白了,沈洵不是真的笨,他怕是觉得,公主总不会扔下他不管,也多少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吧。
玉容在心底冷笑不已,这些心思全不在面上。一张嘴,先将招娣轻重说了几句,又提醒她公主面前当忌讳的话。见招娣也不是一味惧怕伤心,还知用心地听她嘱咐,心里不由满意。
招娣走后,玉容理了理衣饰鬓发,往嘉善公主的寝殿又走一趟。
不过一刻钟便出来,沿走廊到前殿的跨院里,找到了小安子的住处。小安子正在抄录东西,玉容忙将门关严实了,笑问道:“大伴屋子里可真冷,也不燃个碳盆”
小安子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书写完毕后,便卷起来揣到袖筒里。与玉容隔茶案,在高背椅上坐下,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玉容怔了怔,继而神色有些凝重,便先将刚才的事细细描述了一遍,末了似厌恶、似愤怒地道:“奴婢瞧着心情不大好。”
小安子一只手的指头尖,不停地点着桌面,面上倒十分平静,半响道:“十五皇子也是让人撺掇的心野了。公主有没有别的吩咐”
玉容苦笑道:“这事还须吩咐吗公主念着姐弟之情,明面上不管,私底下肯定要护着。
“按公主的意思,她份例里的东西该匀的还是匀给他。可奴婢觉着,他日常里读书起居,公主若想起来问,什么也不必瞒她;若不问,奴婢也不上赶着说去——”
小安子忽然道:“你呀,原不是这样的性子,让公主给宠坏了。”说着还摇了摇头。
玉容知道,做奴婢的轻易将心思表露出来,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若让当事人感觉到,那便更加危险。
她忙在心里检讨,而后继续道:“公主说了,若十五皇子再来,找些理由让他回去,不必直言伤他。十五皇子身边的人都告诫一番,让他们小心在意,别让不相干的人伤了他。其他的,——也没什么。”
小安子拨弄着碗里的茶叶,瞅了玉容一眼道:“还有什么事,说吧。”
玉容道:“适才招娣与公主说起一件事……公主不大上心的样子,后来奴婢出来后,又被叫回去,吩咐奴婢与大伴,从库里挑些好东西给襄阳侯回礼。”
小安子听到此处,眉间一皱:“如此要紧的事,当即刻去办。”玉容示意他稍安勿躁:“大伴急什么,关键是奴婢不曾领会公主的意思。襄阳侯不检点,公主不怎么生气;但又将招娣儿家的那些舞枪弄棒的娘子叫做是‘女中豪杰’,到底挑什么‘好东西’,才恰如其分。请大伴不吝指点。”
小安子便道:“公主与襄阳侯如何,你我近身之人能不明白公主不过感叹自己是女儿身,不得不低头罢了。公主说‘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不会有其他意思。”
玉容闻言一顿,神情有些怅然。两人又说了一回事,便分头各忙自己的事去。
54.变幻
圣德十九年,气候着实怪异,夏日延长燥人,到月间,干热了好长一段时间,秋日只匆匆秀个短尾巴,转眼就是冬天。
十月上旬开始,北风裹着汹汹的寒流,席卷了神州大地,人们夹衣穿上没几天,就要换上棉衣了。
偶而,北风也将成片的乌云推走,人们可以享受一两个晴日——但和暖的晴日究竟不多——天色阴晦得够了,便连绵不绝地飘起牛毛细雨,这雨丝被风吹着卷进脖子里,那才真叫“别有一番寒彻骨”了。
忽热忽冷的异常天气,令嘉善公主病情反复,一直不能痊愈。
这可急坏了不少人。如城阳长公主者,虽对太医署的医官威逼利诱,几次闹腾得厉害。实际对体弱多病的准儿媳作何想法,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冯皇后呢作为真正慈爱的长辈,本不希望嘉善在天葵紊乱、病沉体弱时匆匆出嫁。
然她无法违拗皇帝旨意,也着意避免让城阳公主找到退婚的借口。
可即便如此,她将嘉善视为骨肉,如何能不疼她。
天寒地冻的,将婚期定在冬月着实欠妥。皇后便起心思,欲将嘉善公主的婚期再拖一拖。
这些日子,前朝公务繁忙,皇帝已极少光顾后宫,皇后未及将此事提起,毕竟不能操之过急,只好暂且放下。
这一日,冯皇后去探望嘉善,透了些这个意思。
望月立刻劝阻冯皇后,她心中计较许多事,有些不好让皇后知道,便斟酌言语,对皇后道:
“母后不忙。今年天公不作美,江北膏腴之地歉收,后半年严寒又来得太早。稼穑之弊,衣食之忧,后两个月,定有庶务民生诸事接踵而来,令朝野上下无暇他顾。到那时,母后再将此事请告父皇,定然事半功倍。”
皇后闻言愣了愣,才摸了摸望月的脑袋:“你可真是机灵得过头了。”
皇后无疑是聪明人,只听个话头,她便立刻醒悟到话尾。毕竟,做成一件事,恳求别人允许你办,与别人期待你来办,效果有很大区别。
望月之所以如此肯定,皇帝无心在年尾操办喜事,还有个不能说开的理由。说出来大抵只是揣测,怕有人会说她是危言耸听——西炎国,年内可能会纵兵马劫掠边境。
这猜测当然也有迹可寻。
气候失常引发的灾害,绝不会在边境线上终止。她此时只断炎国会有行动,却不说燕国与这两国之间的顺国,当然也追究了不少事实和细节。
燕国地处大陈北面,自部落时代便与西北沈氏——即现在的皇族沈氏——交往甚密,且两国间的边境交往,更多采用榷场互市形式,年深日久,边地汉人与燕人通婚成俗。
几年前和亲的崇安公主,备受燕王宠爱信重,膝下有个快满两岁的王子,据冯皇后说,崇安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总之,燕国于大陈来说,只是潜在的疾患,还未迫在眉睫。
西炎国与大陈,却早是面和心不合,信恩公主薨逝后,双方的关系更见紧绷,其间有无数的暗流涌动。
这些暗流只待一个契机到来,便要冲破阻碍,咆哮着、嘶吼着,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出,裹挟数以十万计的黎庶性命——这就是战争。
对于炎国的动向,望月相信,以圣德帝常日对胡人之忌惮,定会严密关注。炎国的目的在劫掠财货,延续种群。而陈国要守土护民,捍卫上国的主权尊严。
这场仗说难也难,毕炎国以民为兵,战力强悍。
若说容易,其实也有径也寻。
若能用上将定善策,利用兵士对土地家乡的眷念,鼓舞起将卒士气,再派一能能攻善守、奇正相辅的智谋之士,便可大获全胜——可惜,这时代文士无统兵之权,而选拔武将的标准,勇武大约要重于智谋的。
在望月看来,皇帝本人比较看重的那位华将军,打仗还行、治军一般,还算是有脑子,但是作战观念比较陈旧。
当然,这时代的军人毕竟还是讲“礼”的,所谓的观念还要受礼教的束缚——其实,在不违背当下伦理道德的前提下,战略战术上也可以更有灵活性。
借战争拖延婚期,实际也是隔靴搔痒,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她既决定嫁了,事情不到极难容忍处,没必要冒险触怒这么多的大佬,来达到不太重要的目的。
因为葵水不调,外面节气又紊乱,还有一些不顺心意的闲事,望月确实有些心绪不宁,身体倒没大碍。不过是为避开嘈杂,才对外人做了病恹恹的样子。
本来与襄阳侯府结亲,是个比较稳妥的方案,自己与皇后不会势力突增,进而让人忌惮得想要极力弹压。襄阳侯无实权、心思又多在玩乐上,她正好伸开手把一些事情办了。
而今,她想把婚事缓一缓,有三个大的因由。
第一,城阳长公主明目张胆地为赵仁物色侧妻,除了皇后直言驳回,皇帝却像默认了,一些嫔妃急切地推波助澜,真见不得她好过,她阖该将姿态摆得再高些。
第二,皇后容色精神大不如前,分明有疾病在身,偏撑着一点也不告诉她,她很难放心。
第三便是沈洵,自她发作了这孩子,一直不曾再见他,却找机会将赵仁狠狠教训一顿。沈洵虽明白她的要求,大概还不太明白,她的“阿姊”到底为何如此大发雷霆吧。
她与沈洵认识的时候,他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者,无子的人家不会过继这么大的孩子,因其多半养不熟。小者,身心荏弱,没有自立能力,多要依靠父母扶持。
性格一定程度上也定了型,她根本没指望这孩子有多大出息,在这样的皇家,能保身安命、护持住妻儿已经算不错了。
可沈洵近日太鲁莽了。很多时候人们功败垂成,并非因其十分愚蠢,而是因为对该警惕的人不设防。
望月知道,沈洵不是全无城府的孩子,可是他太小看人心之诡谲、世事之多变,有些事一旦入局,不是他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世人都会有想叛逆的时候,但是如她、如皇后这样,性命为人窥视、地位岌岌可危的人,是没有资格叛逆的。
沈洵也是一样——可他偏偏有意无意地漠视了这一点,甚至,他还将那些别有用心的煽惑听了进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看重了自己的价值。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望月扪心自问,自觉对这孩子是仁至义尽了,可无论从感情上讲,还是道义上讲,对沈洵的关照,都不太可能半途而废。
别人若对他好,就是先兵后礼,他欢喜会更多一些;而她往后若对他不好,就成了先礼后兵,这个孩子若恐怕就毁了。
作最坏的揣测,他总不至于偏离太过,至于到让她失望透顶的地步。那她就白白活了这么多次,领会世道人心还恁地粗疏。
55.难睡
天气愈发地寒冷,望月不好出门,便命宫人常去昭明宫拜望,让他们在皇后赏赐之外,有机会将其起居衣食常用之物讨要一些,就说是她托物寄情,以免总是劳动母后下降,让她操劳太甚。
望月仔细检看诸物,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可她自与皇后相交,常对皇后察言观色,即便切脉机会不多,不能断定皇后虽情志不疏、脾胃不和,并无什么大病症,怎么一两月间,会有脾虚、肾虚、脾胃气逆这样严重的症状呢
她与皇后见面渐少,不能确定手这些物什必是皇后常用。
若不是,皇后既知她惦念她的意思,不会拿些不常用的糊弄她,要说失手拿错,可东西是苏东吉的心腹杨索儿送来的——既是皇后贴身常备之物,定然登记入册,点验清楚,无论东西经过崔、苏、杨谁的手,都该是谨慎备至的,难有弄错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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