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这一会儿——望月一转头,内侍在搬放账册,心内明了,便噘着道:“母后,知喜怒之损性,故豁情以宽心;知思虑之销神,故损情而内守。母后不守养生之道,儿如之奈何”说着,将头埋在锦褥间,呜呜地假哭。
皇后伸出手,正了正她的发钗,温柔说道:“掌察宫务,理办诸事,本是中宫之责,怎可因事玩忽,借病懈怠”
望月不由诧然,皇后虽一贯精谨忠职,这种政治正确的话,常说一说,也是为警醒宫人。
可她怎么觉着,皇后话中有骨呢
正想着,被皇后兜着下巴颏,淡淡问道:“我儿觉得李少卿如何”望月不由一愣,奇怪地看向皇后:“母后怎么问他我与他并不熟识。”
皇后神情一松,也不知是喜是忧:“我观他对你,似是另眼想看。”
望月错愕之间,更觉哭笑不得:“母后,您定是眼花,看差了。李少卿君子雅人,不欺暗室,对姐妹们皆是温文有礼,哪有另眼相看之说。”皇后摇头失笑。
适才李绸尚在,望月未来时。李贤妃说:“亏娘娘知了先机,叫臣妾稍安勿躁。怪道陛下说,娘娘阖该做男个儿,竟辜负了满腔心智。亏得嘉善也说,恨不生作男儿。娘娘与嘉善,是阖该做母女的。”
皇后被挑起兴致:“她几时同你说的”李贤妃笑道:“是绸儿,与襄阳侯玩笑说的。”皇后看向李绸,李绸微动心神,恭敬道:“下臣并未听闻,许是襄阳侯听十五殿下说的。”
此时皇后看着女儿,俨然不以为意。说不清心里滋味。
李家郎风神秀彻,品貌绝世。皇后为世事所伤,早已心如止水,对着李家郎,也时常失神感慨。而嘉善青春正好,却视李绸若无物,皇后莫名心酸不已。
一开始,她处处抬举嘉善,一因她像她大母,二因她似她的幼女。可时日愈久,她喜欢嘉善性情,也爱她人物精致。随着磨合了解,情意日深,更将嘉善视作了亲女。
对嘉善的婚事,她一直不能安心。原先嘉善禀赋太差,与赵仁凑成一对,也是权害从轻之举。
可如今,赵仁胡天胡地,作得人厌狗嫌,在内宫也不收敛——原本的好处也不显眼了。
反观嘉善,她性质高洁,冰雪聪明,已是赵仁不能相配。自从三月来经,体貌变化许多。两三月间,似乎又拔高一些。昨日,秋娘还在念叨,嘉善的教养嬷嬷康氏,又领了宫锦,要针工局给公主裁新衣。
哎,这世上不知多少女儿家,彩凤随鸦、婚事不顺,说过听过则罢,偏到自家孩子,就百般不能忍。
望月漫不经意,看女使司簿盘账。皇后亦有心事,两下近坐无言,内侍呈上茶点,便吃着玩了会儿。皇后见她无事,叫宫人教她打络子,又叫秋嬷嬷给她梳头。
过一个时辰,崔尚宫向皇后报账。望月干脆在小榻上,由宫娥给她推背。边听崔尚宫报着一目目支出,一条条收入。感叹着,这账目也够乱了。
一边打瞌睡,一边听着核录的结果。望月忽然一跃而起,光着脚到皇后跟前,凑近皇后小声说话。说完,皇后神情微讶:“确实吗我儿怎知”望月不答反说:“母后,听我的,没错。”
说不清有意无意,精谙筹算的小太监,一天之内,有好几处错漏,虽非大错,到底叫人生疑。
望月心力极强,将错漏处算好记下,到后来盘账完毕。将心录错漏诸处,抄下来给皇后。皇后扫两遍记下,扔在炉中烧掉。
后来之事,皇后不叫望月插手。这是送上门的把柄,揪着线头,皇后就可顺势找出线尾了。
闲闲过了半月。忽而有一日,在昭明宫中拜望,望月问冯皇后:“怎么总不见罗嬷嬷”
众人瞬间的反应,她便了悟于心——几日间都不见她,宫人这样读莫如深,定是因事落罪了。但面上全无异色。便听皇后笑道:“罗嬷嬷有个侄儿,开了间绸缎行,如今是小富之家。这孩子是知恩图报的,罗尚宫从前照应他,他想着要奉养她终老。”
望月皱眉道:“倒听说,也有借奉养之名,将人接回去,实要贪图人体己的!”
杨索儿便凑近道:“我的小祖宗,罗嬷嬷就在京城,她侄儿侄媳人品如何,四下打听着就清楚。这事儿是奴婢亲自办的,小祖宗就放心吧。”望月点点头,不再言语。
将到午饭光景,崇德殿执事副监旷老福,过来传皇帝口谕,说晌午来昭明宫用膳。
众宫人说不清是惊是喜,毕竟从西陲战起,皇帝不入后宫快两旬,一朝开禁,竟先入昭明宫——这算什么讯号
皇帝要来,望来虽因皇后病不能养而不自在,却还知道天高地厚。亲近天子的机会,别人想要还求不得呢。
午间皇帝来到昭明宫中,皇后与嘉善殷勤接着。
不到一月,皇帝清减许多,眉眼间也见憔悴。因忽觉这励精图治的君王,于宫中妇孺与家国天下相比,或许确实微不足道。
望月对他的怨气,霎时消散许多。
皇帝见望月看他,脸上怔怔地。笑问:“嘉善怎么了”
望月连忙回神,垂眸道:“儿臣觉得惭愧,国事繁冗,变乱层出,将不解甲,臣不卸印,连父皇也宵衣旰食——儿却高床软枕,珍馐不尽。眼不见,心不明,今日一见父皇,儿臣倒是显了形了。”
皇帝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受用,他朗声笑道:“怎么,朕的嘉善公主,也想横刀立马,为国征战不成”
望月腼腆一笑:“儿并无这等大志,想着,若能节衣缩食,给前线将士捐些粮草棉服,便心满意足了。
”皇帝暗眸一转,淡淡道:“听说,嘉善精通算术,户部用人之际,连应京兆衙门的师爷都拿来用了。善儿,你可愿襄助父皇。”
望月瞠目结舌,这算什么路子他不喜妇人干政,难道公主就能倒外她在天人交战,想着是否跪下告罪,起身敛衽,诚惶诚恐道:“儿臣不敢。”
皇帝轻笑一声,谁也不敢言声,如此静默之中,皇帝这一笑不辩喜怒,众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皇后面上镇定,心里却也发慌。她了解皇帝,不喜妇人自作聪明,也不容他人质疑。嘉善擅长心算,这事她谁也未露声气,便是崔尚宫,也是她自己猜的。皇帝哪来这么强的耳目再想深些,皇后更觉心惊。
空气似乎凝滞,皇帝不再加压,淡淡道:“膳食备好不曾”皇后忙道:“已然妥了,只待陛下传谕。”皇帝便道:“传吧。”宫人忙不迭去了,皇帝又道:“嘉善坐下,皇后也坐。”
望月心思电转,琢磨皇帝这一出,是为的什么。忽听皇帝说道:“月儿,你倒和朕说说,如何得此心力,这么大的数术,心力一转,就得了。”
望月忙起身,候在一侧回话,答着话,真是诚惶诚恐:“上禀父皇,儿也不知,怎么得的……只隐约记得,儿时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玩笑……到十二三岁,同阿监习了筹算,自然就比别人强些,并无别的方法……”
皇帝见嘉善惴惴,不觉冷下脸来:“莫非朕的闺女伶俐,倒是内侍教导之功。”
望月心下一惊,忙三两步上前,一弯膝盖跪下,拽着皇帝袍摆,压着嗓娇声道:“父皇,怎可这般曲解儿臣儿臣没有好法子,是儿天赋如此,自然而然伶俐。难道非要儿说,是父皇目达耳诵,全能全智,才生得儿这般聪明。虽说是实言实情,女儿家面皮薄,怕人说儿谄媚父皇,儿可不敢出门了。”
皇帝听她说着,渐渐笑意盈面,微倾身,将望月拉起,朗声笑道:“月儿起吧,皇后,你素性温恭,讷言敏行,却出个油嘴滑舌的。三言两语,哄得人说不敢说,骂不敢骂。朕想着,该好好犒劳你。月儿,你说说,该怎么谢你母后”
皇后观觑他神色,心情倒像不坏,忙凑趣道:“陛下此言,倒叫臣妾惶恐。臣妾失职,不敢受陛下的赏。去年,月儿出宫未几,臣妾还怕孩子性孤,与人不好相处。谁知她最是泼皮无赖,每日间,不是讨吃,便是讨赏,一点不跟臣妾见外。倒像陛下从前,一丝儿不见外的。”
说着,菜肴上来,皇后亲自布菜。皇帝一摆手,叫望月身旁落坐,望月不敢说别的,便噘着道:“儿难得亲近父皇,若只顾自己受用,父皇嘴上不说,心里怕要骂,小丫头片子只知傻吃憨饮,把父皇扔在一边。儿也怕父皇,今日月儿月儿,叫得亲香怜人,转头埋进公文堆,就再想不想儿臣了。”
皇帝高兴得紧,招招手,叫皇后也坐。一家三口口热热闹闹说起话来。
58.启蒙
那一次在昭明宫,天家父女相谈甚欢,散后不久,皇帝遣容海给望月送了赏,赏的是个金算筹。望月一笑,命人将赏赐收起来,并无他言。
圣德十九年过去,圣德二十年来临。西陲战势不明,谁也不敢把年过得太有年味。日子还像平常,有惊有夷,并无大波澜。
元宵节,三兄沈沄失了孩儿,准确地说,是三皇子妃褚氏滑胎,胎儿已有三月了。
说来可惜,三兄沄无侧妃,而正妃褚氏霸道贪毒,不容姬侍怀胎诞子。是以,三兄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褚氏所生的皇孙琳。
沈琳年过五岁,皇帝不给嫡皇孙张罗师父,三兄只好亲自给他启蒙。
汩七兄封河西县公,年前搬出宫去。望月若求自在,还是多到淡影楼去。
左右淡影楼只一人可厌,这可厌者却还总不在宫中。现在,她卧病在床,与出宫倒也没差。
内间里,沄三兄给沈琳上课。
外间,章悦之与望月联诗,二人你争我赶,一句才出,一句紧缀,连了快四五十句,犹不见吃力。
把录诗的小太监,倒急得满头大汗。
望月见状,倒起了玩性,一时抛开联句,掇个凳子,趴在小太监身旁,看他火烧眉毛似的,舞毛笔像扫帚。
章悦之这时也凑过来,干脆在另一侧桌案,挡住了日光,小太监抬头,瞅他一眼,又不敢说话。
望月噗哧一乐,抬手推章悦之,睨着她嗔道:“小章子,不要调皮,你挡着光,他还怎么写”
章悦之开颜一笑,一甩袍服,从望月身边挤过,差点踩上她的脚,望月哎哎拍他两下。
就见他示意录笔太监让开,自己拿了笔,也不正经坐下,歪身子站着,自己在原录的诗稿上写起来。
望月对角落里的录笔小内侍笑一下,对他说声“没事儿”,摆摆手,让他出去站着。她凑近了,看章悦之写字。
首先,章悦之笔体上已见工夫。
小太监用的是寻常楷体,为使上下文不突兀。他特意模仿小太监。即如此,上下对比也如云泥。再看行间的气象,也是下过狠工夫的。
差不多写完,章悦一顿笔,抬起笑看望月:“月儿,可还记得我的结句”望月拿手杵他的脑门,被表弟叫月儿也非第一回,她早计较不过来。
她傲然笑道:“六句都不记得,还不被你笑死。”
说着,端了他手中笔,把他挤在墙缝里,学他的样子,扒在书案上,不加思索,将结句录在纸上。
章悦之挨她站着,虽被挤得局促,倒不觉得难受。
他看着她,匀净剔透的脸上,浮着跳脱的绒毛,显得稚弱清纯,惹人怜爱。
她眉眼一派认真,唇间还残留笑意。章悦之的心弦,像被轻轻撩拨一下,那乐声的余韵,便漫延到眼眸中。以至望月起来,跟他说写完了,便觉得他眼神怪怪的。
章悦之笑道:“月姐姐,我们出去走走”。
望月想一想,也不反对,穿戴整齐,二人便连袂而出。这日天气不好,天上雾沉沉地,还呜呜刮着小风。空气倒还好,清新得让人叹息。望月一行走,一行动着胳膊脑袋,活跃一阵身上筋脉。
散了一会儿,望月看身侧大男孩,笑问道:“今年是大比之年,悦之下场吗”章悦之笑道:“悦之来京,第一件事,便是为这出身。”望月笑了笑,看他安之若素,一点也不紧张,想起她救过的寒士。
开科取士,陈朝第二代立的制度。
可惜,第三代皇帝——即当今圣上之父——昏昧平庸,一辈子常看世家脸色处决朝邦大事,执拗着不看人眼色的几回,却也没干什么正经事。
在先帝朝,开科取仕几是形同虚势,不然到了圣德一朝,就该有不少寒士可用。
圣德帝登极二十载,便与世阀拉拒二十载。到如今,四品以上官位,寒士出身的堂官不过小猫三两只。
章悦之见她失神,碰碰她道:“月姐姐想什么总不会担心,悦之要科场失意吧。”说着还笑,晏晏如常,似全不挂心。
望月知道,章悦之并非全仰家世,才在考前这样一身轻爽,只言他自身才具,恐怕比谁都不差。
想着,望月懒懒道:“表弟才比谢湖,貌若天人,若不能榜上有名,我就去找父皇,总得替你哭一场才好。”
章悦之便笑:“像孟姜哭长城那样哭”望月瞟了眼周嬷嬷,见这老嬷嬷如临大敌,就像受到惊吓的大猫,不由哈哈一乐,道:“我要学孟姜女,也得看父皇母后乐不乐意。”
章悦之笑而不言。
越是被看得紧,望月越似得了趣,拉着章悦之衣袖,叫他说说家乡东鲁。章悦之闻言一怔,眸光远睇,脸上有些恍惚,似在回想家乡风貌。
想一会儿,他才将家乡风物娓娓道来。
望月最爱听风物掌故,渐渐入了神,忽听周嬷嬷道:“殿下,风大了,天色不早,和沄殿下道别,就该回宫了。”望月也不驳她,一垂眼,对章悦之柔声道:“回吧。”
回到内室,沄三兄还在授课,望月便同章悦之到里间。
悦之同三兄说话,望月一转头,桌案后面灯光略暗,圆滚滚的小家伙,一本正经坐着,脸上严肃得紧。
望月抱起沈琳,在他屁墩上拍拍,嗲声问:“阿琳学了什么”沈琳歪着脑袋,脱口而出:“学了二十个字。”望月即上前,将这老成的小儿从座上抱下。
等将他抱出光线昏暗的里间,就将这小儿放在地上,拉住他的小手儿,望月一行朝外走,一行问他:“学了哪二十个字跟姑姑说说。”
沈琳摊出左手,口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手指画着笔画。望月凝视静听,不因他奶声奶气,就敷衍着说话。
章悦之和沈沄,在后面缓步走着,倒不说话,听前面一大一小,一个童言童声,一个循循善诱,此起彼伏的音声,浮荡在晃动的光影里,映着呜呜的风声,叫人心里感觉温馨。
到外面厅中,望月问完沈琳,不再考他别的。
将棋盘拿出来,教他玩五子棋。这孩子挺聪明,一点就通,可他与望月下,便只有输得份儿,眼见他身板越坐越直,神情越来越严肃,望月便叫小内侍陪她下。
沈琳瞧她一眼,不动作,也不吭声,小嘴紧紧抿着,显然不愿意小内侍陪他下。望月摇头失笑,摸摸他小脑袋,示意小内侍到棋桌上来。
到沄三兄身旁,望月轻声叹气道:“三兄,你若教他,倒是耽误了他。”沄三兄道:“怎么妹妹想琳儿”望月哭笑不得道:“妹妹可做不得夫子。三兄,你满腹经纶,又精于四艺,学问自不必说,可琳儿所需,不仅是学问,还是善雕玉璞的良师。”说着叫他附耳,小声说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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