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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作为内侍,望月没法乘轿,是步行到的崇德殿。崇德殿是皇帝起居理政之所,穿过空阔的殿前广场,雕栏上栩栩如生的凶兽,廊檐上千姿万态的祥鸟,玉阶盘盘,戈戟林立。由周老福领着,甲士看了腰牌,便放她过去。

    登上玉阶九层,走过御殿前面。

    本在感叹一路顺遂的望,却冷不防被甲士拦下了,那周老福堆笑道:“郑将军,这昭明宫的小扇儿,这孩子乖巧伶俐,有点子手艺,陛下要用她,皇后娘娘舍不得。往后要常来的,您诸位看个脸儿熟。小孩儿家再来,可别吓唬着他。”

    皇帝亲卫皆出身清贵,听周老福这么说,卫士们和气的就陪下笑,不耐烦的便不理他,却都去细打量“小扇儿”。

    只见这昭明宫的小扇儿:杏黄脸容细脖梗儿,修俊眉毛大眼核儿;长鼻菱唇圆下颏儿,细腿细臂短身板儿。

    那郑将军便笑道:“这孩子多大了”周老福笑道:“十五了,将军忙着。”说着就要提步,便听一人厉喝道:“围着做甚,想吃本将军的军杖吗”

    郑舍恭身说道:“王将军,周副监领了生面孔,是陛下得用的,叫咱们认认脸儿。”王将军看向“生人”,沉声道:“出示门禁腰牌。”

    望月正感叹,这姓王的可真横:连皇帝身边红人,都敢这么高声大气的。这时听他说腰牌门禁,忙将物件儿递上去。对方接过后,仔细看好,又说“抬起头来”。望月抬起头,目不斜视,由他看了个够,却又听他道:“抬起眼来。”

    望月不由腹诽,你挑小老婆呢,还要看眼睛传不传情到底人在屋檐下,张大眼睛看他。这姓王的威风凛凛,上下审视,倒真忠于职守,片刻后平声道:“请进吧。”

    望月不知,王五郞有没瞧出什么。她现在只想知道,皇帝会不会卸磨杀驴,她有没有退身之路。

    控背躬身进了内宫,一路上倒不见外臣。径直到皇帝理政处。周老福领从她后面进,没见外人,直入绡帐重重绡帐后。御案后在皇帝在批阅奏章,正要行礼,大监容海忙拦住,小声道:“陛下吩咐,公主不必多礼,您看看这些。”

    望月拿着一看,忍不住要骂娘。好好的金枝玉叶,真被当账房用了。

    看这犹绽默香的册子,竟然要给她来个账房岗前培训。

    到了这个地界,也由不得她说不,望月只得老实坐下,啃起账房培训手册。因不是闲书,望月看得用心。到将册子瞧完,皇帝正喝茶歇神儿,同周老福小声说话儿,瞧她睁着眼愣神儿,便笑道:“月——小扇儿,过来——”

    望月头皮一麻,才又提起小心,控背躬身上前。皇帝摸她脑袋,和蔼地问:“书学完了”望月面上为难:“有些术语不大明白,内容也有疑问。”皇帝似笑非笑:“你能看得懂,就是了不得。朕还想,要手把手教上几日,岂不误事”

    望月哑巴吃黄莲,讷讷地说不出话。皇帝瞧她这样,朗声大笑,十分开怀。笑着叫她起来,说道:“你有疑问,去问周老福,他是账房出身,替朕管着内帑呢老福,她有天赋,你好好。”

    周老福忙道:“陛下折折煞老奴,小扇儿的本事,奴婢五体投地,要请她老奴呢!”

    午间,有当值的阁臣陪膳,望月由容海领着,就在次间用的饭。到午后,还是同样的故事,皇帝命她通熟财会知识,尽快上工。

    到下晌出崇政殿,不那么紧张时,望月省过味儿来。皇帝似乎不怕她身份被疑,她腰牌上的名字叫薛善,午间吃饭,周老福为她奉膳,旁边也是有小内侍的。而且皇帝帐中坐,侍臣只在帐外。皇帝和她,虽未叫明称谓,便只从话语和声气,这些人精也该察觉有异。

    回程时,皇帝没让周老福送他,只派了个健壮的内侍。

    崇政殿的短短几层台阶,望月走得如芒在背——那王五郎定猜出她身份,才会如看到她这般如临大敌。

    回到昭明宫,望月摒退左右,与皇后如此这般说明崇德殿中事。

    皇后听了凝思着,迟疑道:“朝局莫非如此严峻,陛下竟不能从朝臣中,挑一忠心侍君的才俊。月儿,崇德殿宫人,尤其是容大监和周副监,待你态度如何”

    望月倒也琢磨过,便道:“容大监尊重客气,行事也周道,并无怠慢之处;周副监倒是热忱得紧,可儿臣觉着,他见人三分笑,对人都是一团和气,也不能说明什么。”

    皇后思忖一会儿,笑道:“如此,我儿暂且宽心,现下看着,你父皇是看重你。”

    望月不大确定,犹疑问道:“母后怎么如此笃定”

    冯皇后拉着她小手,笑得温和:“我同你父皇,夫妇二十载。总有不足外人道的默契,罢了,常日经心侍奉,不必战战兢兢。做父亲的,不见得希望子女怕他。”做父亲固然如此,做皇帝,难道会希望臣下不把他当回事

    此间之意,望月不能尽说,毕竟皇后在宽慰她,且恐昭明宫有皇帝的耳目。

    每日在崇德殿,望月听入许多军政大事。政事且不说,这塘报出入,有时皇帝不耐烦听,叫侍读太监念诵。望月听了满耳的军机国政,真有豁然开朗之感。

    西炎国这回铁了心,要同大陈争个高下。听塘报说,已故信恩公主夫,西炎左亲王,亲帅麾下主力,夤夜走马赶路,急奔乾灵关去了。

    乾灵关乃大陈西北门户,毗邻此关的顺国,其国主系汉家苗裔,一向顺伏上国大陈。可每次国内有变,边疆危急,圣德帝皆不会忽视它。

    前年晋王叛乱,和亲顺国的五公主敬和,其母还是剑南许氏嫡枝。敬和公主在顺国,处境也不知如何。听皇后说,敬和本要许亲老顺王,可老顺王以年老,将敬和嫁给太子,太子先妻倒被废黜后,才娶了敬和公主。

    只是隐有传闻,那太子对先妻情深,一直冷落敬和公主,所以敬和一直无子。近传老顺王病笃,年富力强的太子监国。顺国的动向,倒变得微妙起来。

    到三月间,天候日暖。顺国态度暧昧,不说敢与陈朝宣战,却给炎国借道供粮,即便它不增兵,左亲王陈兵国境,大陈两线作战之势,已成定局。

    西炎敢举兵,顺国敢插刀。

    望月不免就想到盘踞北地的燕国。想到它,真要后脊梁发凉。

    望月揣摩皇帝心思,觉得他对燕国实在太放心了。

    结合她所知情况,那燕王宠信崇安公主,将崇安所生长子,已立作太子。听重臣争论辩驳,望月才知,这燕王是放得下脸面身段的。

    他比圣德帝还长八岁,却一口一个“卑婿”,动辄称皇帝为“天可汗”,言语间谦卑已极,每每还送来厚礼。燕酋亦是马背民族,却对圣德帝恭顺驯服,皇帝心中怎不得意。

    兵法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若西炎国是怒而挠之,顺国想乱而取之,那么燕国可行“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乱而取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陈朝国势转弱,哪有到嘴的肉不吃的




62.大胆
    出入崇德殿两月,望月算明白,这世家门阀有多豪横。且不说千牛中郎王五郎,护卫崇德殿,不管是谁,他都敢虎着脸,不示人好言辞——当然,不排除他想做孤臣,有特异的处世之道。

    就说殿中侍臣,与皇帝商论车策时,那真的啥都敢说。不说别人,就说先帝那些矬事儿,他们一点不为尊者讳,动辄拿出来劝诫皇帝。亏得皇帝不算昏聩,晓得忠言逆耳,能够动心忍性。

    见识到这些,望月更觉圣德帝治世,隐伏着无穷的危机。也难怪他总看世家碍眼,就说皇帝通过科举,好容易找到真才实干的寒士,放到场面上不久,就被挤兑得无处容身。世家子若真才德兼备,忠于皇帝倒还罢了,可相对皇帝来说,他们更忠于自己的姓氏。

    皇帝知天命之年,正值年富力强时,又一向威严素著,德政广播,皇帝现在安稳,是因民心向安,士心向稳,真个世系的核心利益被瓜分,又值异族群起攻之,圣德帝的皇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这种事这时说出,就裸的危言耸听。可这并非绝无可能之事。糟糕的局面,多来自于昏昧的决策。圣德帝现在不昏昧,随着年岁渐大,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

    心里再多想头,望月也知明哲保身。有账可盘,就安心跟数字打交道。没账看,陪皇帝说话,看看书,或提前告退也可。

    这天,先是吏部尚书卫干,将贡试捡拔的的举子们,引到大政殿参加殿试。皇帝驾临大政架。在帷账之内,由众臣分别拣选后,再由皇帝亲自举子试卷。皇帝要看的,不过二三十份。可这也不是小数目,皇帝干脆带回本宫。叫望月先放了账簿,帮他看阅试卷。

    望月管他真心假意,说声不敢,先跪了再说。皇帝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孝顺朕的朕躬忧劳国事,夜不安寝,日不思食,教你分担一二,你就百般推搪敷衍,全不思为君父解忧。月儿,朕莫非看错你了”话到尾处,声含冰刃,隐含威迫。

    望月膝行到皇帝跟前,哭丧着脸道:“父皇,儿听母后说,圣德十一年,您当着阖宫后妃宫人,说‘后宫不得干政,若违此令,祸及宗族’。父皇,您若心疼儿臣,怎么将儿架在火上烤”皇帝一时无言,这话他确说过,便僵在当地下来台。

    周老福见事情要坏,便道:“陛下,公主是天子之女,并非后宫妇人,不在此列啊。”皇帝霍地起身,背着手沉声不语。过一会儿疲惫道:“月——小扇儿,你过来,陪朕说话。”容海与周老福一个对视,叫宫人尽皆退下,又各去把着殿门,不叫重臣进来。

    望月听唤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被他拉着手,在胡椅上坐下。昏暗的光影下,不算年迈的皇帝,显得老迈而颓唐。二人久久无言,听皇帝道:“小扇儿,朕信得你,你连三儿、五儿、十五儿都能善待,偏对老父心狠,却是为何朕做了二十年孤家寡人,只想有个知心人,怎么这么难”

    望月眼眶一酸,开始小声地哭,一半因被逼近,竟然别无选择,二则也为皇帝心酸,三则皇帝示弱,她若不真心哭一哭,可见是不想活了。小声哭了会儿,望月掀衣而跪,趴在皇帝膝上饮泣,到皇帝摸着她脑袋,才委屈说道:“父皇说这些事,叫儿如何自处,儿若是男儿身,就光明正大为父皇分忧。既生作女儿家,却要怎么办父皇,儿臣不知如何才好。”

    哭一会儿,望月也累了。皇帝心绪平复,叫声“来人”,容海闪了进来,敬候吩咐。皇帝道:“给小扇儿净面。”容海忙出去,自己捧了净具,洗完了,叫个小太监,给望月涂面脂,那肤色又变得杏黄。

    收拾好了,到正殿的帷帐中,皇帝给了一张答卷。望月略作迟疑,还是接过来看,一边看,一边叹此人不合时宜,面上却不露声色。看完递还皇帝,容海接过放好。皇帝沉声问道:“小扇儿,上品,中品,下品,你看他如何”望月皱眉不语,半晌才到:“陛下,这不是奴婢该管的事。”皇帝面沉如水,显然怒气勃发,还是克制怒气,良久方淡淡道:“你只说,若你来阅卷,怎么判”

    望月也不能再抗,只得说:“当下来说,是下品,再过二十年,或三十年,是上品。”皇帝索然大怒道:“大胆——”望月“噗嗵”一声,膝盖结结实实磕在地上。皇帝怒焰高炽,她不敢火上烧油,只安份跪着。

    过了许久,皇帝厉声喝道:“送她回去。以后不必来了。”望月说不清心情,皇帝要若从此厌弃她,她也只能老实受着。可她忍不住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到底说不出别的话。

    出了殿门,下着绵绵细雨。望月心不在焉,不留神摔了一跤。巧的是,常日送她的健壮内侍,这会儿正有差事。周老福也没料到,嘉善公主这么早走。想着,叫出个小太监,叫他背起公主,可那小太监就是不稳当。

    一边值戍卫士看不过,便上前道:“阿监,我来吧。”这时来个冷面神,一把耨过望月,甩麻包似的,将人甩在身上,又听他道:“擅离职守,想吃板子吗”说着对周副监点头示意,干脆利落地下台阶。周老福忙叫拿伞的小太监跟上。

    王五郎腿长步大,小太监追上他,那伞也撑不上。望月淋雨难受,想叫他放下她。可这人铁了心,任她捏他脸,踢他屁股,他就是不撒手,是成心叫她淋得透透的。

    到昭明殿前,望月带着哭音,弱势地看着王五郎。看她这样狼狈,他似乎在笑,那笑是快意的。雨早下得大了,望月成了落汤鸡,恨恨踢他小腿,却不想牵连摔伤,疼得呲牙咧嘴。王五郎转身即走,望月放狠话道:“傻大个,你给我等着。”

    王五郎一回身,简直不可置信,望月公主已进宫门,只留个背影给他。他自然不会像个泼妇,在禁宫中大叫大嚷。

    而崇德殿中,皇帝的火气已去大半。回思嘉善所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吏部卫尚书也说,其言恢恢,振聋发聩,确是逆耳的忠言。

    皇帝想明白,又听周老福说:“殿下哭着出去,摔了一跤,奴婢瞧着,像摔得不轻。那王将军走得快,小盒子撵不上他,恐怕叫殿下淋着雨回去了。”皇帝大光其火,踢了周老福一脚:“糊涂东西,竟让公主这样走了,你该当何罪”皇帝踢得不重,周老福忙不迭跪下请罪,容海便来求情,好歹叫他将功补过。皇帝见周老福去,沉沉吐着胸中郁气,忧郁道:“这孩子心硬如铁,朕该如何是好”

    容海笑道:“老奴瞧殿下,比谁都好。但凡认定了谁,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您瞧皇后娘娘,谁也都不烧冷灶,偏殿下觉着好,谁也撬不走。就是十五皇子,奴婢常想起去年,贵妃娘娘夜宴归,谁也不敢说话,就是嘉善殿下,敢护着她弟弟。陛下,奴婢瞧着,就是这几个月,殿下同您亲香多了。就说那营养面,若换了别人,殿下再不开口的,就乐意天天给您做。”

    皇帝心里高兴,面上故作淡漠道:“谁知是不是故意谄媚朕躬”容海就夸张地笑:“哎哟,我的万岁。就殿下的骨梗性子,她要是不上心,谁能让她弯下腰呢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帝拧眉瞪眼,故作气愤道:“你这老货,连朕也敢编排。”



63.开宫
    从宫中出来,直到家中,王五郎都没缓过来。沈望月这声“傻大个”,可把他气着了。从小到大,谁不赞他“玉树临风,翩翩儿郎”,便是和他不对付的姜容,也道他“眉目疏朗,相貌堂堂”。怎么到贱女口中,就成了“傻大个”。王五郎想不明白,庶人自不必说,便那些世家女郎,何曾褒贬过他体貌。

    带着这种焦虑,到王母又提他婚事,王五郎径直问她:“母亲,儿屡屡婚事不成,是因儿相貌不济吗”王母瞠目结舌,吃吃道:“谁不知王家门里,满堂琳琅,你何故如此自疑”王五郎见母亲情状,倒杯弓蛇影,更加迟疑了。

    王王郎极为自律,即便自疑,也不会到处问:“汝以为我美否”他自我勉励:男儿仗三尺剑,以升天子之阶,何故在意相貌小事。可他难免更加寡言了。

    王五郎神叨叨,阴沉沉,可把王母吓着了。长子横死异乡不说,次子二十有三,这婚事总难定下。三子也没说的,性子太不稳重,叫他操碎了心。而四子,志学之前,天天被他爹带着,如今又叫大伯王辅要去,等闲不叫她沾手。亲养四个儿子,竟无一个让她舒心的。

    本想着门第次些,好歹给次子定下,到底有个家庭。可他这样古怪,王母真怕把逼疯,死了个儿子,若再疯一个,王母自己也不活了了。

    那日雨天归宫,到翌日清晨,望月就发了高热,阴差阳错,倒坐实卧病闭宫一说。为免别人发现端倪,皇后设法送她回玉卿宫,如此,延医请药都名正言顺,也免得延误病情。

    皇帝前一天消气,交代周老福,第二日还去接人。周老福到昭明宫,才知嘉善公主病了。回去复命,皇帝难免忧心。赏下许多良药珍丸、天材地宝,叫容海亲自送去。

    望月在病中,诸般思量,牵连情绪,病情难免就有反复。益且听两线战事,西炎国孤注一掷,将全国拉上战车。那顺国呢无论自身狼子野心,还是处于夹逢,被西炎国胁迫,不大会站在陈国一侧。这二国动向都是明确,最可忧的,反而是不咬人的狗。

    夏雨侵檐,苔生阶上,一晃眼是六月。宫中之事,无论是否新鲜,都被梅雨泡出了霉味儿。

    四皇子领兵部侍郎,五皇子领户部侍郎,八皇子领吏部侍郎,十二皇子到户部做郎中。皇帝还是如此,要抬举儿子,也只挑出身好的。至于五皇子、八皇子,虽说他们生母严淑妃,也不过是寒门女,架不住数十年有体面,他们子以母贵了。九皇子若非去年的一出,大抵也得重用。可惜,皇帝是心怀天下的姓,并非怜子如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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