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除了玉容康氏等积年服侍的老人,其他人一时未领会得公主深意。
尚在思量之中,安大伴从堂外利落地进得室内,与望月见礼。
望月即抬手叫他免礼,而晃着懒人椅老神在在地问安大伴“劳大伴费神到这时,我三姊可曾送了什么不得用的”
安大伴即简捷回道“并无什么不得用的,只是阚将军……瞧着几件精巧别致的,一时好奇心重,叫人拿了下去,道是要仔细研磨一二……”
望月听安大伴这样意味深长,又见不明所以的人面面相觑,呵呵笑两声道“既是皇父遣他来护卫公府,想来他如此行事自有道理,尔等不必疑心太过。”
望月如此说过,不明所以者似又有了恍悟之意。
望月轻笑着在心中慨叹庆丰阿姊总想和光同尘,与世无争,可是身为严淑妃之女,本已身在局中,到底未能如愿。
眼见到午饭时分,玉容打发人去厨下望一望午餐如何,正逢着阿琳下了学回来。
只见阿琳这小儿带着小内侍,飞奔时双髻飘带飞拂,蓝衣青袍曼卷,脚上蹬着灵便的绛红翘头轻靴,小脸是齐整微黑的俊俏,风风火火从外头冲进来。
看他这小炮弹似的架势,似乎要直扑在望月身上,而室中到底站了一地人,恰巧缓下了他的冲势。
临到他站在姑姑身前,他先斯斯文文地向姑姑摆足了礼数,行完礼方才半倚在望月身侧,茸茸的头颅直在望月身前拱来拱去,默默无言地,以他独特的方式撒着娇。
望月从椅上干脆坐起身来,挥一挥手,示意大家不必尽都守在此间,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其实安大伴既来,自然与公主有要紧的话说。康嬷嬷这时也顺势示意多余的人且先退出去。她也并无多话,随众人一同退出去了。
身边只剩下玉容、安大伴等,望月即换了一张交椅来坐。
她将阿琳半揽在怀中,轻缓地抚他的头发脸蛋儿,脸上是温煦柔怜的笑意。
她绵语柔声地逗着阿琳说话,问他今日学了什么,有何感想,上午的武课可曾修习。
待问得差不多了,即叫他背诵今日夫子教下的文章,便听他稚声朗语、不急不缓地诵道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
陈朝的蒙童入学,“书”与“经”是必须背诵之书目,阿琳现在所背诵者正是《诗经》里知名的一篇——《常棣》。
此诗由“常棣之花”起兴而托喻兄弟之情。
说来其实讽刺,此诗作成之缘由,原为王室子弟劝诫兄弟间勿失于道,相互残害,劝告人们只有兄弟和谐亲好,方能更进一步地妻和子顺、家庭幸福。
然而天下间兄弟相残、手足相害之人伦惨祸,往往于帝王之家最是血刃相见、惨不忍闻。
这本是天下间最可悲可怜之事。
想她适才尚在思量,如何因利乘便,在暗中推波助澜,使她四、五二位兄长两个权势集团鹬蚌相争,使她与皇后、李绸得以退身处闲,坐壁上观。
现在,听着懵懂小儿清脆爽朗的诵读声,真要感慨一句“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然而,感慨究竟是无用的,她自来内心执拗异常,一首常棣之诗催生的一点自警与愧怍,待阿琳将一首长诗朗朗诵完,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然而心绪毕竟不比适才轻快,淡淡问站在一旁的阿琳“阿琳既会记诵,可知道解说其意”
阿琳微一垂目,轻轻咬着嘴唇一瞬,再抬头时便斩钉截铁答道“姑姑,侄儿能解,却并不是夫子所教——”
望月知道阿琳宿慧天成,比寻常蒙童多了几分伶俐,见他自信能解夫子未曾传授之诗意,其实心里不以为意,却刻意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示意他尽管开言讲来。
这阿琳胸有成竹,果能侃侃而谈“……兄弟分形而一气,虽然难免于家争斗,但有强敌侵犯之时,必定同声一气,共同击退外敌……”
望月见阿琳这小童讲得煞有介事,心里其实感触莫辨。
沄三兄自幼便与兄弟姊妹隔离,历来只与诗棋琴画为伴侣,风花雪月为友朋。
成年的沄三兄许也不能深悟皇家的兄弟之义,何况阿琳小儿长于深宫高墙之中,他父亲只他这一个独子,他连一个姊妹也无,他亦未曾在皇家书院进学,哪能知道什么兄友弟恭之事
他既不知,而望月也不知该不该教他与亲缘兄弟相处之道。若要教他,却应当拿什么作个依据原则呢
——毕竟皇族子弟血缘虽近,而诸皇子公主因生母不同,天然就分贵贱高低,而因母族分类又有远近亲疏。
似阿琳这没有根基、前路渺茫的小儿,在已经各自抱团结伙的同辈人间该如何自处呢
望月思绪迢迢,一时倒还想到阿琳来日要娶怎样性情的妻室,方能夫妇和顺,于他的人生有所裨益。
忽听阿琳声声唤她“姑姑,姑姑,你怎么不听我讲”说得又走近望月身前,委屈气恼地摇晃着望月手臂,小模样儿是气咻咻地可爱。
望月笑得欢乐,向他解释道“怎么不听你讲只因你讲得有意思,姑姑才不由得有所思呢不然姑姑把你讲的复述一回如何”
若是旁人或许觉得不好相强于长辈,又恐与人咄咄逼人之印象,也许从此就作罢了。
阿琳却并非是这一种人。
他见姑母既然自己提议,就非要打蛇随棍上,验证姑母适才是否真个在听他讲了。
望月即暗暗回忆一番,稍稍一理头绪,便将阿琳适才所言稍稍变动,大意不差地复述下来。
阿琳虽信了姑姑在听,心里还是固执地以为姑姑也未尝不是一心二用了——因他自进学以来,这一门三心两意的功夫是越发纯熟了。姑姑比他聪明,定然也擅长这点小把戏。
对于阿琳来说,姑姑似乎就是他的全世界,一切人皆可有可无,除了姑姑。在姑姑身边,他才觉得身心自在,才不会时时惧怕恐怖。
他极不能容忍姑姑在他这样专注时,却偏偏神游天外去了。
阿琳性子一旦上来,就不太能够自制,这一会犹自还在积气。
望月戳一戳他的亮脑门,笑一笑就不再刻意哄劝他——儿童越在年幼之时,越不可放任其偏执左性,不然待年久成人,积习难返矣。
沈琳知道,姑姑这一阵准不会再理会他了。
他在窗前供他读书的高案之前,脊背挺直,默背之时口内念念有声,看着是心无旁骛的模样,其实全然心不在焉。
他心里盘桓着一点念头,理不清是否要与姑姑剖白。
他在桌前暗暗犹豫了好一阵,突然冲至姑姑身前,莫名急切地紧抱她的腰间,将脸埋在她的袍褶里,拱头缩脑地好一阵,而后嗡声嗡气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望月并未听出什么关键的词句来。
他顾自闷声闷气说完,不待姑姑回应他,便又返回窗下桌案前了,立身站定,又开始一本正经地念起功课来。
外头天光尚还明亮,阿琳站在窗前迎光之处,稚嫩的面庞上有一种莫测的神秘光采。
此时的望月并不能与阿琳心有灵犀,不用言语就能顿悟他刚才奇奇怪怪的行事到底为何。
她只能安慰自己,小儿渐渐长大,骨胳肌肉在生长,精神情绪也开始天马行空起来。也许阿琳虽是陈朝的小郎君,他也能在长大的梦里,梦见自己胁下生出双翼,碧海苍梧上天入地地遨游。
因要与安大伴说些隐密之事,阿琳这小儿目下究竟是何心绪,望月微一思索,一时便抛之脑后了。
第98章 夫妇
这一边望月与安大伴有话要说,宜安居另一侧静室之内,室内飘漾着淡淡的药汤气味。因着天气渐冷,窗扇泰半都是圆阖着的,只有几扇窗子窄窄留着一道缝隙。
室内硕大的博山炉里燃着袅袅的香,那依依缭绕的香烟似游絮轻丝般,不觉浸入人呼吸之间——据说这香可以起到安神镇痛的作用。
两重轻薄曼妙的青红绡帐,早已被金钩细致地收卷起来。
帐下床榻之上,两个小内侍正与李公爷按摩身体,这一会儿正将他轻轻搬抬起来,使他向身体右边侧身卧着。
李绸觉得身躯疲惫而沉重,像是重重盖了十床被褥似的。
当然,相比中毒的前几日,身体内仿佛筋开骨裂的痛感,近两日渐渐地越发浅淡了——他知道,嘉善必是给他用了宫中特制的解毒疗伤圣药,只有帝后之尊贵才配服用的那一些。
某些人到底未能如愿,他虽此番九死一生,到底是再一次逃出生天了。死生之间,他像是又悟到了什么。
圣德帝既然派下三百禁军,只为保她爱女万无一失,他借借光或可暂时懈下一口气了。
再是绝世高手,要与数十上百的悍勇禁卫近身持久博斗,而指望全身而退,怕也并非易事。
若不光明正大地派遣江湖异人前来刺杀,只要嘉善在此坐镇提防,再多的阴谋诡计亦不过是雕虫小计。
自他再次受了意外之祸,嘉善便与他分室而居了。而日常闲居理事也避开了西堂的花厅,似乎是生恐惊扰了他。
而李绸自也能够察觉,他身边硕果仅存的二个武婢——大雪与夏至,出入公府似乎更自由了些。以至能够与他送走并带出许多讯息。他又重新耳目通达起来了。
他几乎是遵循着体内莫名新生的一种本能,来决定现下要做些什么。
天下将乱,必有国妖——这是李绸自幼便铭刻于心的一句话。因他暗将此言转化,变成室家将乱,必出妖孽。他看作家中妖孽的人早已身限囹圄,日暮途穷了——且不必在意他们了。
他现下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妖孽许正在焦头烂额,既然老天不收走他这残躯游魂,他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了。
说来,从前的天下第一公子李绸,从来无意追究交往之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但是对他有一二可用之处,他皆可与之义气相交,渐渐经营为莫逆刎颈之交,不然亦叫人叹知音之缘。
他空有一个前定国公嫡子的身份,并一个天下第一公子的虚誉,此身之外,并无可以凭借之势,也无可以倚靠之人。
然而现下,陈朝有一位身居高位的将军要做祸乱天下之国妖,他若不早除之,一己残人之身稍时便要被他残害不说,家国天下恐怕皆要遭殃了。
即便要以这残躯断魂与他一同灰飞烟灭,他也愿效屈子九死而其未悔——这无分昼夜尽情萦绕于胸间的、日日夜夜煎熬着他的仇恨,也许只望来世方能释然了。
他离开西疆前线之时,叮嘱不得不停留镇西大将军帐下,继续对峙戎王部下骁悍戎兵的亲信数人——
从此以后,作为前平西将军李绸麾下的心腹锐士,他们面临的生死考验不单在刀光剑影的沙场,更来自于背后不知面目的袍泽凶厉的夺命暗箭。
以华氏的歹毒心性,必定有无穷的手段对付他这位丧家之犬的余孽。
他在返回京城之前,曾托付西境的几个江湖朋友,以家国兴亡之利害和快意恩愁的侠义之道说之,请他们潜伏暗中,监视华氏动静,其实亦有策援他那些命在旦夕的心腹卫士的意图。
现下想来,他在京中尚且是苟且人生,他在西陲的军旅知交与江湖莫逆,也许早已凶多吉少了吧。
天地不仁,凡人如之奈何呢
浩瀚穹野之下,寻常人似密密麻麻忙碌的黑蚁,庞然巨物似的食利当权者,一根脚趾落下去,踩死的人又何止数百
人生恍惚几十春秋,其间的生死沉伏、沉冤不公,若不能看得平淡随意些,数十载光阴不过擎一柄利刃自我切割,自己折磨自己。
西陲的往生逝者既然已经难以追寻,而游窜于中州鲁地零陵一线的魑魅魍魉,还在为见不得人的勾当兴风作浪,中州、鲁地,这两地之间定也潜伏着祸国妖孽的命门。
回想命势急转直下的当日,他鬼使神差经过寻常不会轻至的处所,听到那一番招致杀身之祸的言语——只因这一次无心的路过,无心的听闻。
他先前的人生里,几次三番险死还生,他有时也庆幸先人庇佑,以为或然从此否极泰来了。
不想在西陲最是春风得意时,霎时间由天上云端跌入无底深渊。
他未成婚之前,一个再无余力东山再起的废人,做着有名无实的武通县公,踽踽一身,苦苦在地狱的泥沼里挣腾。
一切看似可以拖他走出厄运的援手襄助,原来尽是梦里的镜花水月,都是腐朽软弱的枯枝断草。
在这样的绝境之中,他心境的无限沉沦不会有人明了,现在,他亦不欲也许愿意倾听的嘉善知晓。
然而这回再与死神擦肩而过,李绸忽然觉得,他的身躯虽已无用,然而心境却前所未有的宽阔澄澈。
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嘉善公主沈望月啊——这才是他跌宕沉浮了半生,上天赐予他的无上福缘啊。
——————————————————————————————————————————
望月与安大伴说完事情,见午食还要一时半刻才妥,干脆一路穿堂过室,往李绸歇宿的内房来。
自上回飞沙走石的一夜惊魂后,望月便与李绸分房而居。
一则是怕扰了衰弱病卧的李绸安静将养,其实亦是见府中的武婢大雪、夏至二人比以往沉稳干练一些,而李绸豢养在外头的一些人众,似乎亦急欲同他们主人接洽沟通。
一步一步向里面走,脸上的光线一时隐没,一时乍现,望月的思绪也游离着。
待乍一到了内房时,她忽觉李绸像一只破败的人偶,由着小内侍摆布他不能自主的躯体——这飘袅烂漫的绡帐似缚住他的致密茧子,叫他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
弱者总能轻易叫人怜惜起他来。
李绸正自想着心事——从前福祸生死不料之际,将庄上精心培育的武卒发散出去,循着一些蛛丝马迹去寻敌人的死穴——那时,他为自己身处绝境,多少是有些灰心丧气的,想着就算死了,由他的死士们让仇人功亏一篑也罢。
几次百无聊赖的死里逃生,仿佛过了天长地久的时日,他也许久不曾过问武卒寻访那些被华氏操控的“魑魅魍魉”的行迹。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