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前日有人递来讯息,那番窃听而来的引致他杀身之祸的话,其中涉及的“失怙失恃的妇人”已然有了头绪了。这一时半刻,他奈何不得在西陲拥兵自重的华哲连。可是这个涉事其中的妇人,利用好了,当有奇效。
正自迷蒙思想之间,李绸听见小内侍低柔唤了声“公主”,不觉间立时清醒过来,扭着脖子去看来人。
望月缓步行至榻前,挽手随意撩起帐幔的一幕,轻盈坐在李绸搁着头的一侧,就便以手在他额上温柔地摩挲着,似无意识似的。
说起来,他们成婚以来,他至今未与嘉善有过言语的交流,然而身体肌肤之间的抚触却并不鲜见。
嘉善最爱摆弄他的掌指,像对待耍弄不够的玩物似的——他搜肠刮肚,也不太能领会她这癖好之间奇异的心境。
他们夫妇二人,从前于一室中同卧一榻,幔帐被褥之间体温气息是咫尺间的鲜明。
即便作为夫妇未曾有过月下鸳盟、花前密约,心底里也莫名觉得十分亲近信赖了。
尤其他前几日又遭毒害之后,
嘉善心事沉沉,似不觉间又多了对他的怜惜之意。
一边小内侍对李绸例行的按摩完毕,望月轻一挥手令他们且退下去。
李绸微微扬起眼目,默然无声地看向望月。
今日,嘉善又是心事沉沉的模样。室中只余他们二人时,她褪下脚下的丝履,将双腿也抬起移至榻上,又揽着李绸胁下助他移一移姿势,使他躺卧得更舒适一些。
这一阵动作之后,她随即坐在李绸身侧,只漫不经心牵住他的手,一手掰扯着他的指节摆弄,却又恍恍惚惚缄默久之。
良久之后,李绸方听她呼出一口沉重的浊气,轻轻说道“宫中近来多事——严娘娘每与娘娘针锋相对,牵三扯四固难相安,而阖宫主奴皆不能安……父皇将十二弟(姜云妃养子)移至张(德妃)娘娘宫中,半路母子亦不相得,同姑母与十三弟一般……
“最难解的,父皇近来愈发宠信那鬼鬼祟祟的玄都道人,母后有心腹之难却只藏在心里,不同我讲……”
从前,嘉善几乎不与他直述宫廷前朝之事,多是借着与他人说论之时刻意叫他听见,而欲拨开障目,知道某些闲事背后的暗涌,端的只靠他脑中推演。
而眼下,李绸仿佛是瞬间茅塞顿开,乍然听见嘉善心里流淌的丝丝愁绪,和许多不能诉诸于口的惊恐无奈。
他迟缓地动一动被嘉善闲置一旁的手腕,手指像受惊的飞虫似的颤抖摆动着——他想抬起臂上这只闲置太久的手,去触一触这么需要慰藉的她……
然则,他想动一动也不能得于心而应于手了。
自从又身中一种奇毒,他的肢体似乎僵化得日久天长,有时也觉得比从前更加力不从心了。
嘉善这一会儿心不在焉,俨然并未留意到他的小小动作。
李绸一时掩住心迹,不再更有异于平常的动作了。
第99章 结交
后几日,坊间甚嚣尘上的各种“毁谤”献国公府与皇帝姻亲的险恶言论,在有心人暗里干预之下,立刻被关心则乱之辈悄然镇伏压制下去。
不至一旬,关于武通县公、嘉善公主、献国公嫡公子等一些骇人听闻的奇诡秘闻,竟在市井之间迅速销声匿迹,似乎从未在世上传扬过,简直雁过无痕似的。
身为“苦主”的嘉善公主,不必去堵在京兆府前,叫那京兆尹“主持公道”,也不会公然与献国公府一众城府深沉、奸猾老辣之辈叫嚣发狠。
最直截了当的法子,许是叫烟波楼的一流高手提着三尺利刃,叫那至尊皇权亦难撼动的沈家子血溅三尺。
如此当然是大畅心怀,足以快慰平生了——
而望月毕竟不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莽汉。
她近来审度时势,猜测皇帝的心腹之事,知道如今天下间最为他所忌惮者莫过于九姓七望之家,而姓望之家最是势凌君王者,则公推财势声望无出其右的并州王氏与中州沈氏。
并州王氏与中州沈氏二者之间,正是犄角制衡的好材料。
作为头脑清明而权欲甚重的君主,皇帝怎么会弃用这上上的制衡之道而就其他下策
定国公姜氏、安国公李氏通敌叛国之谋叛大案,本已使中州沈氏惹一身臊,有天然洗脱不清的嫌疑。
若再使他们牵涉太多不法之事,引得众家心怀鬼胎者群起攻之,恐怕中州沈氏大厦危矣——若真如此,绝非是帝王心术的本意。
既然碍于种种长远计议,皇父有意宽弛那沈家子,作为善解人意的小棉袄,嘉善公主自然只得息声哑忍,暂时揭过这求不来公理正义的一篇故事。
各类公主驸马之谣言渐至消弭时,自府邸落成便门前冷落的武通县公府,忽而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先是每二三日间,总有京中显贵门庭往公府投帖,有的道是向公主请安问候,有的道是慰问武通县公之疾,也有专心向嘉善公主讨教诗赋之道的……
这些心迹叵测的人物,总不会叫投帖的家奴空手前来,不管多少,他们皆会奉送些礼物上来。
而那个忠职尽责的左中郎将阚宏,一回回不避烦琐,仔细审察各家奉送之物,倒还真叫他拣出一些不甚妥帖的物什,传回去送礼者也是没脸——像阚闳这等不惧开罪任何王公贵族的将军,也真叫人叹为观止。
望月明白,她自下嫁后生无望的武通县公李绸,随着帝王宠爱渐渐疏弛,而李绸背后之安国公府又旋有崩析之祸——这一切尽被世人观望在眼里。
世人皆有趋利避害之本能,自不愿立于武通县公府这堵危墙之下。
如今,皇帝虽不曾为嘉善公主与她驸马,将献国公嫡公子沈璟羁押入罪,却能立即赐下三百精悍勇武、万里挑一的禁军卫士,只为保得这公主与她驸马不再被宵小窥视侵犯。
想一想,也不得不叫人猜疑万端,为防万一,多少要去烧一烧武通县公府这个冷灶。
说到嘉善公主蒙帝王异宠,自陈朝定鼎以来,实不曾有哪个帝女见爱于君王,以至恩荣眷顾殊异至此。
望月自也明白,世人总归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乃古往今来人之常情,倒也不足见怪。
她只顺应人理,只要康氏、桂圆等铨掌回礼之事,而玉容等人从旁协襄助一二,并不因此就热衷于交际了。
一些家世清贵或颇有格调的人家,望月倒也会亲笔回了帖子,亲选别致有趣的礼物封在礼担里,别别致致地与他们送去。
如此礼尚往来之后,武通县公府里便多了自家送上门的或生或熟的客人。
望月既为皇圣嘉善公主,而府中又系存亡多故之秋,她在府中遇有客人投帖造访,也并非任何人尽情接迎进来,还是有所挑选的。
譬如礼部尚书冯希之内眷——若真由礼法风俗论起来,依着冯皇后的出身渊源,东郡冯氏倒是她正而八经的外家。
然而冯皇后与冯希之本是陌路父女,且近来各路听来一些讯息,道此番姜李妨害国朝之谋叛大案,东郡冯氏、濮阳张氏等姓望之家似亦有不肖子弟涉足其中。
如今边关硝烟起伏未平,京内朝局诡谲莫测,她何必为无谓之人枉涉嫌疑
然而婉拒某些人家的话,若非却之不恭,便是她自己认为如果失之交臂,实要令人扼腕的。
譬如率先向嘉善与她附马赠礼的三姊庆丰,再譬如伯父为皇帝肱骨之臣的吏部尚书卫干家的卫十三娘。
庆丰阿姊最先使人奉礼慰问,后来亦断续遣人问候,却一直不曾亲造武通县公府。
她这日亲自踏足向来不曾造访的公府,实在令望月受宠若惊——所以,焉能将她拒于门外呢
至于与她并无私交的卫十三娘,望月因向日对她印象尚佳,更因她是吏部尚书卫干嫡亲的侄女。
卫干经年在吏部尚书位上,借助科举拣拔天下人才充作国家栋梁。
若非有他这一类经世良臣,居于中枢甄别平衡,恐怕出身世家者难免要骄横虐民,妨害社稷,而家世寒旷之辈,亦难免蝇营狗苟,终久难成气候。
因此,圣德皇帝常使卫干陪侍崇德殿,时常以军国大事顾问咨询,并不仅限他吏部官员的任免考封之事——在嘉善看来,这卫尚书虽无阁相之名,也有阁相之实了。
且望月曾以小内侍“薛善”身份侍值御前,知道卫尚书此人“气度宏瞻,为人谨慎端凝”,颇能体察上下之意,他例值中枢的阁相生涯想来还有望更长些。
正因华阴卫氏与别家处世不同,他家历代皆能孕育出卫干这等纯臣——他们从不轻涉夺嫡风波,不与有望争储的皇子眉来眼去,只忠心耿耿地为皇帝办事,而又分得清忠奸本分。
因为以上种种,望月不免对华阴卫氏本族子弟皆要高看一眼。
何况,数年之前的浣春宫之变,在她身受重伤之后,卫十三娘和那个姜娘子反应灵敏,应对得法,也使望月觉得她看似跳脱散漫,其实并非是只知贪玩的单蠢女郎。
这便是一众身高位重的女眷之间,卫十三娘可轻易得嘉善公主青眼最关键的隐情了。
这日,庆丰公主与卫十三娘车轿半道相逢,便结伴一同到了武通县公府。
庆丰公主行事向有远虑,出入宫禁、常日交际皆是低调谨慎。
她以皇圣公主造访另一皇圣公主,竟只乘坐二驾之缁色旧帷马车,左右侍车并近身侍候者竟不足十人。
望月听得仆役禀报后,想她近来为防刺客,除却帜伞扇杖等装饰仪仗外,出行卤簿皆是皇圣公主仪制之五三。
有时行道于路,矫健剽悍、威风凛凛的禁军卫士拥簇马车四围,当真是风光无限,引人惊羡。
与庆丰阿姊今日简朴行从相比,她简直是奢华骄恣得太过了。
她一听庆丰阿姊同卫十三娘已下了车轿,正往宜安居中前来,自然不敢托大,即赶忙整束一番,率左右出门前去迎迓。
公府前院之内,卫十三娘一边亦步亦趋跟随庆丰殿下,一边眼尾余光暗觑四下景观——见一路荫植繁茂、池台玲珑,楼阁轩峻尚需远目,花卉起伏似于眼间。
虽在秋冬萧瑟之时,风物倒也有可玩之处。
但卫十三娘此时所留意者,并非什么景色风物。
她在家中耳濡目染,听得许多典故章法,皆道嘉善公主所沐天恩为陈代公主历来所未有。
即便是旧朝的跋扈公主,也未曾得皇帝赐禁卫三百者。
她心中一直十分纳罕,想武通县公府才多大地面,怎么盛得下这许多犷悍粗糙的禁军汉子
联想到她亲历过的浣春宫之变,其实现下想来还叫人心有余悸。
想这嘉善公主固然心性脱俗、文采惊人。
然而这些只是娱博小道,似圣德皇帝这等宏才伟略的英武天子,怎会对一位出身如此寒怆的寻常帝姬如此青睐偏顾
坊间关于嘉善公主类母而被陛下移情之说,卫十三娘难免嗤之以鼻。
她也有一族姊在宫中侍驾,先时膝下还有个十七皇子,那时卫家后眷的恩庞亦不比沈严二妃逊色许多。她便知晓一些宫闱闲事。
宫中尽人皆知,嘉善公主生母薛氏只得一夜恩宠,更再未得见君王之面,哪来的幽期密约、生死绝恋
因嘉善殿下身上许多事异于常理,卫十三娘更对这位公主平步青云的隐情好奇不已。
十三娘千般心思一闪而过,当下便猜测除了在明里值戍的这些卫士,其余人众究竟安置于什么处所呢
莫非真如有些传闻,为保嘉善公主万无一失,这些钦差卫士许多暗伏权贵聚居的这一片内坊各处,真正布置了天罗地网以逸待劳
正在思想之间,忽听有内侍高声传唱“嘉善殿下亲迎贵客。”
庆丰公主与卫十三娘也忙凝神,面上也尽现温馨亲近的笑意,与迎上前来的嘉善公主热切寒暄,主宾把臂联袂,笑语欢声——一时场面亲切热闹,叫人不觉心情欢愉。
宜安居系望月与李绸起居之处,内里多少藏着一些隐密之事,不可使外人轻易窥探。
且李绸这一月病情一直向好,与她向外界故意造成的沉病难愈的印象并不一致。
因此,望月径将二位客人引入前方客院。
客院之内古树阴翳,草木清华,几株香樟似披着润泽玉绿的青纱,显出郁郁雅致的湿翠,空气中似还浮泛着一些木犀的遗香,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此间待客也并不失礼。
主宾一路步入廊上高阶,可见穿庭对面繁枝硕叶后面,静谧的棕瓦粉墙之下,隐隐绰绰似有人影,却不像寻常仆役的身影,再凝眸去细细观看之时,又似乎是看花了眼了。
望月看了一眼若有所觉的卫十三娘,不以为意地笑一笑。
在前院里,那阚将军欲如何排布兵马,但要不是别怀心腹,于她一家人不利,她便不会当头直面地去干涉他。
第100章 有客
一时进入内厅,宾主依礼各自落座,上了茶果点心,三人方才来往攀谈起来。
两位客人此行,难免问候起公府的男主人公。
望月只作黯然伤怀之态,道一句“我早托人到处寻访专治此症的善士,不论如何,郎君病卧受苦,无论是需人需药,便是宫中御供之物,尽我所能尽给他寻访过来罢了。”
庆丰握着一盏热茶不喝,听望月这等无奈伤感之语,心中一时却也恻然。
想她少年之时,几个未婚夫婿连遭祸事,害她声名越发不堪,与嘉善这般处境何其相似。
嘉善虽蒙皇父宠爱无匹,这等情境之下,如此伤怀彷徨亦是常情。
然而庆丰到底记得清晰当日的天下第一公子直似谪仙临世,那般姿仪秀绝,翩翩风度,叫人欲近而不能近,想忘也不能忘,轻易地为他心碎神伤。
便是她当时已经有婚盟,见之亦颇觉心神荡漾,不由地心向往之——更遑论青春少年、情心难制的保龄、江阴、郑阳等人。
偏偏是嘉善,却那般将李绸视若寻常,并不似他人有邻女窥墙的情不自禁,全把女儿家的骄矜自持抛却脑后了。
嘉善当日分明与章家的悦之表弟十分相好——想到此处,庆丰脑中的头绪戛然而止,她来拜访嘉善并非要纠缠这些无谓的闲事。
最紧要的,是要弄清楚嘉善为了李绸,或者也为了莫名横死的十五弟沈洵,他愿与宫中沈贵妃与她母家献国公府计较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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