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安大伴却不想任公主这样避重就轻,他一抬脚步,急急欺近望月身旁,郑重地肃着神情,按着诗稿的边角说道“殿下,您这——”声腔中已鲜见地现出焦躁与尖锐。
安大伴因命其余人等下去,只他与玉容留在宜安居内。
待人都走得干净,安大伴方将那张犹自润着湿气的诗稿拿起,念着上面的句子
“苍鹰翅湿难飞,百草根烂凭风。
来人去路不见,泾浊渭清难明。
九霄天河一倾,玉宇寰尘洗清。”
安大伴择着最让他触动的诗句,颇是动意地念诵下来,望月不由惊异地望着他,奇声说道“向来不知,大伴念起诗来,竟然沉郁慷慨,俨然像个诗翁了——”
说着竟呵呵地笑,似乎觉得有趣。
而安大伴无心理会她的说笑,更加正色庄容,向她说道
“奴婢是粗鲁的人,往前只略识得几个字,经殿下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甚么春秋笔法,借物隐志。奴婢念得几句,不知这些鹰啊,草啊,到底隐喻的是谁殿下,可能为奴婢解惑”
不说这区区武通县公府中,便是皇帝崇德殿中与皇后昭明宫中,也鲜有人敢以这等质问声气同嘉善公主说话。
正因安大伴将嘉善公主自幼抚养长大,几十年来从未稍离她的身侧,道是奴婢,其实与父兄何异
因此,他才天经地义有责备劝诫公主的权利。
面临这看似恭顺实则锋锐的诘问,望月其实并不生气。
不但无法生气,还要苦口婆心向在场除她之外唯二之人解说用意
“大伴休急——”说着微微一叹“大伴以为,我会触怒那些豪横的大族,叫他们对我怀恨在心吗”
安大伴只是默认,并不反驳。
望月继续说道“大伴当知,我一身荣华皆赖父母,那班盛气凌人的豪族,即便不开罪他们,他们也难高看我一眼,甚至像对十五弟那样,只当我是无依无靠的孤儿,随意便能欺侮践踏,甚至抹杀。——我即便再是曲意讨好,在他们眼中只是可笑可鄙,徒劳无益——”
安大伴与玉容都只肃容听着,并不插言。
“当下,京下形格势禁,风雨欲来,姜、李在劫难逃时,似乎其他姓族亦将有所牵连,想来这一遭,他们总不能撇得干净。
“看似父皇借此拿住了豪族把柄,其实,对皇父来说,那些遮天蔽日、阻隔道路的大树,并未被真正撼动根基。
“父皇心中苦恼,无人替他排解倒罢了,偏偏有人总在御前为恶人张目,动辄‘先帝有言’,拿着开国时的故事名为劝诫,实是危言耸听,阻挠君意,挟迫天子……
“父皇越发喜怒无定,对我,还有母后,态度也叫人捉摸不透。
“我总在思量,正是世人叫他感到自己是孤家寡人。他方热心与那广来子谈玄论道,研习起道家玄虚之术——若我与你们托庇其下的天子,有朝一日变成只知访道求仙的空壳。
“请大伴慎思,广来子心意难测,若异日真被这帮道人摆控,难道不苦于今日受制于这帮豪门吗
“我这一诗虽然看似直白,也许倒可稍和皇父之心。皇父一旦高兴,许要福泽世人,倒未见得是坏事了。”
安大伴大致明白她言中之意,即便还要劝诫公主谨言慎行,保重自身,却也知,他并无有力说辞能够劝她回心转意。——毕竟她的道理并非异想天开。
说起来,望月本来有意践行前诺,救一救前刑部尚书姜中言一家——尤其救一救与她渊源最深的姜贞娘。
然而江阴姜氏祸殃已深,且这姜容眼下又被传成刺伤五皇子面颊的罪魁祸首。严淑妃一家步步紧逼,连沈贵妃与四皇子都因此自危,一时不敢太大动弹。
江阴姜氏自然是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到底要不要救那姜中言与姜贞娘一家,自从姜容之事被传扬出来,望月难免更加犹疑。
早前,她命人探察姜中言与此番姜氏谋叛的干系,发现此人并非全然无辜,心中便生退却之意。
而且,近来圣德皇帝又是言行莫测,她几回入宫,求见他时他皆不大理会,往往又与那道人广来子混在一起。
由不得她不生迟疑。
当事人姜中言是否值得一救,这是一桩考虑。同时,她也犹疑皇帝会否年真的渐渐年老昏聩了,当她向他请求姜中言之事,他会有一些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举动。
然而今日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像是通开了她心窍里的茅草。
她借着淋漓尽致的剑器舞的余韵,又作了这首心志不凡的闲诗。心里就更想得透彻了。
皇帝即便要性情大变,也定会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月余之前,皇帝倒还赐下三百禁军,待她甚是亲善。
而且,自仲秋以来,江北之地一直淫雨不断,正值秋收时节,即便朝臣再擅遮掩,也遮不住秋收减产的事实。
秋粮既然歉收,眼看不能毕功于一役的西北边战又时时在掏空国库。
国库空虚,皇帝如今被消耗得精穷,想来还是圈钱为国之大事。
既如此,她何不抛砖引玉,先挑头给皇帝思虑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至于姜容之事节外生枝,对她来说,虽有小弊,毕竟还是颇有益处的——
九皇子沈漳与他表兄沈澋已经盯上她,流犯姜容谋刺五皇子疑案一出,他们一家立刻被推在风口浪尖,这时候皆是无暇,自然不能时刻紧盯着她了。
两雄纠斗,置身事外的看客,既可选择坐壁上观,也可选择火上浇油。
虽说姜容之事稍令她出乎意料,但严淑妃一家行动如此利落,叫沈贵妃一家的鬼蜮伎俩又乍然显了形,当真叫人惊喜。
第106章 弃卒
随着寒气日深,天上专管推云布雨的神仙,似乎跟谁约定好了,每隔几日必定给陈朝的北方大地,送上一场潇潇寒雨——尤其中州与鲁地,几乎每日都霖雨不断,当地将近一月未曾见过阳光了。
据说,那里豪门中掌理家产的执事们,镇日愁云惨雾地咒骂着这连续不绝的秋雨,绝了北地这一季的收成不说,连秋播也给活活耽误坏了。
历来圣贤在世,皆叹天地不仁,天下黎庶在经历近几年的战祸之后,恐又要迎来不可避免的天灾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望月还未登临到心怀天下的高度,自然不会日日忧怀这等事。
她依着先前计划,写下那《记初十日风雨大作》的翌日,便将曲谱一气呵成。
后几日便修修改改,反复斟酌了许多遍,才使人去宫中教坊司,请那些与她相好的艺人过府。
她许久不曾忖度新曲,与教坊司的知交们也疏于来往。
这日请了教坊司艺人们到府,才知向来最与她情谊深厚的薛、陈二位官人,近来总被保龄公主延请至她的公主府,镇日给她表演歌舞,还又帮她研磨什么新异的舞蹈去了。
望月自从开始在宫中调度歌舞,一直与固定的几位乐官合作。
与他们长久地磨合以后,已至三言两语即能心迹相通的境地,同别人相比,自有非同一般的默契。
既然薛、陈二位官人皆被保龄请去,这一回新曲的演绎,难免要稍有遗憾了。
当然,在望月的设想里,《记初十日风雨大作》的配舞并不必声势太大,以至喧宾夺主,妨碍了曲调的表达。
薛、陈二位官人不得便,虽有遗憾,也不妨碍她自己先排演起来。
先时一直听说,沈贵妃命保龄婚后不准留宿公主府,而要在献国公府与驸马舅姑同住。
保龄被禁锢在献国公府,保龄公主府建成后一直未用,现下保龄能在公主府观看歌舞,想必是沈贵妃给她解了禁了。
也对,年关将至,就意味着皇帝万寿快到了,接下来,还有元夕佳会等,这段时间,京都一地将聚焦满天下的权贵名流。
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复出,想必会给世人一份美丽的惊喜。
不过,此事暂时倒与她无甚妨碍。
这一边,嘉善公主在如火如荼地排演新歌舞,勉强还算得上悠游自在。
而被望月以为解了禁足的保龄那边,刚刚又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保龄嫡亲的长兄四皇子不在京中,九皇子沈漳作为她一母同胞的次兄,自然要履行兄长管教幼妹的职责。
保龄虽然暂时移驻她的公主府中,其实尚未被沈贵妃解除看管。
在沈漳看来,保龄的心态日趋平和,尤其对着舅姑不再像过去那般怠慢,到底殷勤小意起来,并且她与表兄沈璟的相处,似乎也渐入佳境了。
然而说到底,幼妹还是那个被宠坏的娇娇女,在一些事上实在固执异常。
母妃才松口不到两月,绮儿老实了这一阵,今日里一句话说差了,就暴露了她还在惦记不该惦记的人的事实。
也由不得沈漳不恼怒,绮儿为了无谓的人,一味地怨气沸腾,反与自家人离心离意,实在愚蠢之极。
尚好,她这两年吃了这些向来不曾吃的苦头,毕竟也比从前沉稳一些。
劈头盖脸地训斥过了,再拿着好言好语劝诫她几句,她便受教地安稳下来,一时打消了不该有的念头。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们母子要仰仗外祖与舅舅的事尚多,绮儿若能从内宅中牢牢稳住舅舅的嫡长子,沈璟表兄——事情便能好办多了。
调理完这个还不省事的幼妹,沈漳又马不停蹄地往宫中赶。
他匆匆入得内宫,便直奔他母妃沈氏的昭纯宫中。
沈漳步下前宫台阶,随入帐幔,见掀帘的小宫娥生得粉嫩,随手捏了捏她饱满匀细的脸蛋儿,随意与同她调笑两句,那小宫娥便战战栗栗,面色惨白,缩手缩脚直要后退。
沈漳也不在意,一路大步带风,进入贵妃内寝,见了沈贵妃,轻轻爽爽地给他母妃请安。
沈贵妃倚靠着隐囊,漫不经心地饮茶,然再浓艳的妆容也遮不住她眉眼间的憔悴,她疲倦地问沈漳“绮儿如何还生不生那些糊涂念头”
沈漳此时也从宫娥那里接了茶,随手落在手边案上,听言一笑,也漫不经心道“绮儿又不痴傻,言明利害,她自知如何自处。目下省心得很。”
沈贵妃沉沉地出了一口气,秾丽娇美的芙蓉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沉郁。
她眉眼间隐隐泛着戾气,不知突然忆想起什么,面上怒意横生,霍然坐下身子,似将要投出的似的,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必要置谁于死地——
沈漳被她突兀的动作惊了一跳,无声地看着她。
未及看她再表现什么,便见沈贵妃复又半躺回去,须臾后,才咬牙叹恨道“绮儿真是糊涂!——为娘对她千娇百宠,就宠出来这么个东西。”
沈漳不以为意地笑,自从小妹私自逃宫,母妃时而这般痛骂气恨于她,到底还是舍不下这个精心浇灌的娇女,骂自骂了,骂过便了事。也不值得谁特意去与她同仇敌忾,一道痛骂这个糊涂女儿。
沈贵妃按捺住一时意气,见次子懒懒散散地坐着,目下是隐约的青黑,想他昨夜定又同些纨绔子弟厮混,心里又是一堵,整个人暗暗发躁——
果然儿女都是债,没一个令她省心的!
想到早间就在这里,皇帝令崇德殿掌宫大监,那容海亲来昭纯宫向她传达圣谕——虽然未曾指名道姓罗列某一人的罪状,却将她娘家的父母兄长、姊妹侄儿,还有她精心培育的骄儿幼女,上上下下褒贬一顿,又明明白白地将她申斥一通,叮嘱她好自为之。
当着阖宫下役的面,她这样被个低贱的宫奴指头顶面地骂,当真不啻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等侮辱,当沈氏风雨飘摇之际,沈贵妃只得咬牙忍下,先同家人戮力同心,凝聚本方士气,撑持眼前大局,万不能叫娘家献国公府与她们娘儿几个真的离了心。
一向让她引以为傲的长子尚在北疆,自觉重负在肩的沈贵妃,连忙收拾情绪,小声嘱咐次子道
“日来严氏总爱往冯氏跟前乱凑,庆丰又与七女结交起来。九儿,此事你必得小心提防,万一她们果真串通一气,千方百计地坑陷我们娘儿几个——真是不堪设想。
“这几年,你父皇越发偏爱七女,说你表兄怎样鸩害那个废人——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昏话,七女自家被人愚弄罢了,竟还要去误导你父皇。
“你父皇本来向着我们,可这桩桩件件,加上许多佞人还在暗中谮害,你父皇已经迁怒于我,还对你外祖父家生了芥蒂——”
沈漳听言,这才神情稍肃“父皇如何”
沈贵妃冷冷笑道“还能如何献国公府是国之肱骨,你父皇焉能轻易由七女那起子人唆摆,随意冤待国家栋梁。不过有冯氏在宫,更架不住有人镇日在你皇父面前进谗言!——不得不防!”
沈漳自知母妃脾性,想她一大早怒形于外。想必不知从哪处受了天大的龌龊气。
他作为儿子,自然乖觉地不会有意揭其疮疤,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行应着她一车的托付嘱咐,一行软语好言地对沈贵妃恭维哄劝不止。
母子二人如何相处不必详言。
只说最后,沈贵妃拉着次子再次低声叮嘱“九儿,这些事你务必处置妥当,尤其七女那里无中生有的事,不可令你表兄受一点委屈牵连。
“你舅母为这桩婚事,与我也生了龃龉,好容易接下来了,绮儿是个颟顸的愚儿,非要搅得天怒人怨才罢休。
“多亏你舅舅表兄担待。尤其你表兄,平日看他闷不吭声,不想紧要时,还是他能担得下事……”
沈贵妃似乎在无意识地将话反复说来,这趟话分明先前已经交代,却又絮絮起来,沈漳连忙安抚她道
“母妃放心,绮儿与表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绮儿现在——也沉静下来,此事倒不难办。七女那里,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儿也有些眉目了。”
沈贵妃也不多言,随意应了一声。
这时,沈贵妃的话都说完了,沈漳已经斟酌许久,还是将心中块垒吐出“母妃——听说,许、王二人,正在斟酌逆案罪人定案表奏,究竟如何定罪,不久就有结果……”
他小心观望着母亲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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