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继而便听见,他似清朗似婉柔的苦笑声,随后才缓声说道“公主,——何故如此”
他竟这样若无其事,仿佛在此之前的日子,他与她只是相亲相近的寻常夫妇,一直如此亲近地随意地相对说笑。
还觉难以置信的望月,犹在怔怔地失神,神色变幻之间似又有朦胧的悒怏之意。
李绸一直看着他这名义的妻子,目不转睛,见她此时此刻是这般反应,约略能猜测到她的一些心路历程,不免地心中微微发刺。
望月的失神不过一念之间,却觉有历经沧海桑田后归于寂灭的沉静。
适才,她脑中闪过困扰她许久的疑惑,正想要李绸为他释惑。
譬如
他那个附骨之疽一样的仇杀者到底是谁
他在西陲前线不慎坠涯的事故,到底有什么前情隐衷,以至他一年来装痴作哑,闭口不提当日情形
还有,他近来差使管家李平并武婢夏至、清明,安排外头的属下天南地北、神出鬼没地流动,到底是在张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诸如这些疑问,她思来想去之间,固然有一些推测假设,没有真人实据的验证,终究也只能算是空想。
眼前这个名正言顺的驸马,——分明在心境上无限沉浮,现在却又过分的安详沉静——隐隐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一直过着无挂无碍的恬淡生活。
他这种人,自然本就擅长伪装,又何足为奇异!
他既然开口说话,决定与人交流,必定知道周遭人将要对他的态度。
他应当更能料到她会问他什么,也许已经编排好一套完美的搪塞之辞。
想到此处,望月指望他为自己答疑解惑的心思,立时淡了许多。
抛开一时头绪,两腿盘曲收敛起来,紧紧地挨李绸身侧坐着,又掰扯着他的两肩,令他的面庞正对着自己。
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时人也说眼为心之苗,她便耍一回幼稚,且先借这一双眼探探他心底的秘密。
她与他的两双眸子,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可她从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瞳里——看不到痛苦,看不到忧惧,也看不到仇恨与戒备。
自然,也不见有欢喜与期待,似乎是连微澜轻拂也没有的一潭死水。
什么也无有的双眼,本该是空洞无神、毫无可观之处的,可他眼中偶然闪现的情态,却仿佛使他眼中汪汪地盈满了一眶情绪——却快得一闪即逝。
李绸是这般让人看不懂。
他自始至终还是那个城府深密、不动声色的人。
就像现在,望月既不知他在脑中运筹什么,也不知他将下属遣派出去,在酝酿着什么秘密行动。
眼下,她手中既得力而又忠直者不多,又因前番行事太过张扬,为了和光同尘,免招更多注目,除却关乎身家性命的极端棘手之事,她并不敢叫手下人刻意去出什么远差——。
因此,李绸近来究竟意欲何为,她既无心也无意深察穷究了。
她与李绸大眼瞪小眼,徒劳地审视他的“心之苗”许久,到底未能望出什么底细来。
她干脆甘拜下风似的耸一耸肩,也不知是叹是气,只觉从鼻唇间喘吁吁地出了一阵气。
待她喘够了气,一动身体,大喇喇平躺于李绸身侧,故意将四肢伸长,一只腿无意打在他小腿上,将这木榻架震得吱扭扭地响了好一阵。
外头守着的小内侍,听着动静便远远地问“殿下可要人手”
望月朝外头说了声“无事”,回头以手掌枕在脑后,顾自笑叹一回,而后侧仰起头去问李绸“郎君可有话讲”
室内是这样静谧地过分,以至人也不知觉到光阴的流逝。
李绸没有当即答她。
她不知他是在作着内心的权衡,还是在斟酌对答的言辞。
感觉似是过去许久,方才听得李绸再次说话“公主——之恩,三生——不忘。”
望月听言,不知何言以对。
她已忘了还搭在他身上的那只腿,心内惊讶之间,竟没留心不轻不重地蹬了他一下。
多少觉着尴尬,但当事人只是垂目无言,并不生气。
她想,又不是狠狠踹了他一脚,干脆全不理会这点尴尬,直言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
“郎君,曩日几番谋害你之人,你必定知晓是谁,其间隐着什么诡谲秘事,叫他这般容不得你”
李绸见问,隐约的眸光明暗,几息之后,只是轻声道“日后——自有——分晓——”
他的嗓音尚还明朗,但显然气息荏弱,说话吐音迫促而短暂,似乎要从呼吸间随时断截似的。
他这时话音一竟,又是许久的沉默。
望月以为他再无话了。谁知他又忽然补叙一句“前事——纷杂,公主——知之——无益。”
望月闻言,无声地瞥他一眼,即按着床榻坐起身来,眯眼睨视着正也凝望她的李绸——似乎在忖度对方此言中的诚意。
睨着睨着,望月忽而窝着肩膀,一声释然叹息“你既不说,我安忍强使你说来不过,——你我既有这夫妇前缘,我只盼你来日同我一样,将我也视作亲近家人——”
说着,她只将一双春水杏眸望住李绸,似乎期冀他能与她只言片语的承诺。
李绸被他看得垂下眼去,方才低沉而笃定地道“当然——”
望月既得了他这个许诺,要问的话此时也问不通,想说的话眼下又失了兴致,便又托着他的双臂,若有意味地道
“你有必要做的事,我并不想阻挠。只要不危及公府众人,不危及我的母后——”
语虽未竟,但她的眼神鲜明地传递着她的心志——他最好不要违逆她的心意,这是提醒,更是警告。
略带谨肃的告诫之语讲完,望月两眼一转,似笑非笑地转移话题
“夏至对我说,她府外的师兄弟有意入府面见。我想,我也没有差使分派他们,倒不如不见。
“郎君如今既然大好,倒不妨见一见。”
李绸听他说完,又用那般似是无情无绪的眼眸看她了。
望月且不理会他如何反应,她已经掀开帐幔,将下榻还未下时,扭头对默不作声的李绸笑盈盈道“我命庖夫试制了一些新的浆水,滋味确是不坏。这两日才算成了,待叫人试吃妥帖了,加在你的饮食里,食补最是有益。”
说着便下了榻,趿上轻便的软底小靴,随声唤着外头人进来侍候。
她且说且回头且还走着,待说完时,即将走至寝门外边,忽而忆起一件不觉间忽略的事。
据她所知算来,李绸闭口不言、装袭作哑亦有一年之久,他若果是一年不曾言语,嗓音焉能如此朗润清晰即便不是嘶哑浑浊,也该是一时粗嘎,一时薄弱,不能自控的吧
望月并不知道,她这一刹那间的神情转换,被一直留意她神色的李绸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
她尚自恍然大悟似的想道或许,他不但平日里悄悄同大雪、夏至说话,私下独处时也曾刻意练习讲话,并且已经时日不短了。
——偏偏,他这般审慎地缜密地不叫她的人察觉——
也不知为的甚事,他要提早作与人对话的准备;也不知,他是否已经预备在世人面前现一现身了
这时,李绸脑中并未转着许多大事,他只是在隐约烦闷——此时此刻,嘉善明明并不欢喜,却为何定要在他面前作这自相矛盾的欢愉之态
为何偏偏当着他的面要他看她这样与他虚与委蛇
还有,她适才临出门的一瞬间,究竟忽然想到什么,露出那样深刻的思疑表情
此时在李绸心间盘桓不去的,已非甚么紧要的事情,而是一团浓稠深重的烦绪——
他似乎今日才发现,人的心中繁难无用的琐细,却比诡谲多变的朝事还要难解太多,太多。
第105章 上意
出了李绸的寝室,望月回到自己日常起卧之处,方才暗暗地吁出一口气,她自也明白,适才她在李绸面确有失态。
近来因为烦恼诸事,又无人可供她任情诉说心情,心中积郁之愤懑,差点被李绸今日言行刺激出来。
她想,她即便有一万个理由心生愤怒,却万不可对心思深沉、与她尚不算真正亲密的李绸来发泄。
不能对李绸发泄,对着伴她一路至今的亲信左右,更没道理耍些无理的小孩子气,动辄表演喜怒无常了。
想她寥寥数个交心的朋友,三兄是个超脱凡世的半仙,一点不问俗事。
七兄若还在京中的话,也许倒能慰藉开解她一二,然而七兄作为出身低微的庶皇子,自知不被皇父所喜爱,并不敢随意在京城与封地之间频繁来往。
其实,最好是悦之能在便好了!
即便不能向他尽情倾诉心事,他毕竟是那样聪明的温润君子——她若在他面前耍些脾气,他也当能原宥她,甚至想方设法来宽尉开解她。
罢了,多思无益,望月到底止住了这于己无益的念头。
她的这些所谓的朋友们,每一个尽是无奈人生的典范,说到底皆是身不由己,倚仗他人慰藉,倒不如自我开解来得便利。
玉容在室外道“殿下,奴婢有事禀告。”
望月便叫她进来,听玉容说襄阳侯送的那些玩物,已经小心收入库中了,望月即问她“叫大伴再细细察看,其中可有御供之物或来历不清的,若没有,寻着上好的买家,都让出去吧。”
玉容听得愕然,半天才吃吃问道“公主,这——”望月只向她笑道“过些日子要用银钱。此事,要好生办妥。”
玉容心下大诧,公主这般说来,那是需要多少银钱!——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下赐的许多私产,难道公主还不够花销吗
被玉容打了一回岔,望月干脆不再枯坐,径向她东边的内室间换了装束,掇起挂在壁上的宝剑,就去她的兵器室里舞一会儿剑去。
她如今已将先前的剑舞,练习至十分纯熟的境界,除了例常早晚间的练习,她每至心情沉闷,不能发泄之时,便要来随心所至、仿佛沉醉似的舞一阵剑器舞。
以手中的三尺秀剑为毫笔,这样依随心意灵活翻转的身躯,便成了她演绎剑意的剑灵剑魂了。
这时候,也不知舞了多少光景,望月只觉体内血液如江河之水浩荡涌溢,皎若白练的月光那样澄净,漫不经意地洒在她的心河里。
她渐渐忘却了周遭一切,忘却了套着许多枷索的凡胎肉躯,似乎只剩一股飘杳的清气,在人间肆意遨游飘荡。
不知舞到了几时,望月忽然重新感到凡胎的沉重,似乎耳间充满了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随着身体知觉的渐渐复苏,那雨声却愈发大了,似有震耳欲聋的气势,推开窗扇一看——竟然夜幕已降,即便剑器室的灯擎上已经点上明烛,乍然向角落里望去,竟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记得她来剑器室时,才不过申正时分,怎么现下天竟黑得这样透了
是夜雨突至的缘故吗
她骤然停住了剑势,恍惚趔趄了两下,连忙有人上来扶住她。
她喃喃地问左右“可有什么吃的”身边人连忙回说“有的,有的,都在缶子里温着呢。”
四下的人连忙张罗着,将七个碟碗盘盏,陆续摆将上来,忧心的招娣玉容赶紧要服侍她用膳,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推开身边围拥之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寻。
安大伴也在一旁随侍,见她失了神,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连忙拉她回来,将她牢牢地按在座上
“我的小祖宗,有什么东西让人给你寻去!在剑器房呆了两三个时辰,殿下万万经心些,好歹随意用些,填饱肚子再想别的——秋冬时候,可不要轻易遭了时气!!!”
说完即连声吩咐小徒弟,让她快去请康嬷嬷或周嬷嬷来,给公主按一按身上——公主这回运动得太过,怕明日身上要疼。
望月也不强说定要亲自去寻,即倦倦对玉容摆手道“庆丰阿姊来的那日,我写了半部诗,你去与我将诗稿寻来。”
玉容是个十分谨细周全的人,她将公主的东西一向收理得妥帖,不消片刻,她便寻来了。
招娣与安大伴服侍望月已经慢慢吃下几口,一见诗稿拿来,她赶紧接过来纸稿来,两眼在文字间逡巡一会儿,忽而又是推开众人,疾步行至书房之内。
一时,她将笺纸在案上铺正,一旁即有人为她研磨取笔。
望月将手上的半部诗稿又观两遍,阖上双目似在凝神聚思,别人只能看见她颤巍巍的眼睫。
少时,她忽然眼开双眼,眼中不再是让人感到温柔的澹荡春波,而迸射出熠熠灼人的灿烂光芒。
望月又叫人将窗子推开,——这是寒秋的雨,众人本不欲公主当着窗外的风雨写字,却都拗不过她。
她站在窗扇之内,微微矫首细嗅,似在感染这夜雨冲刷天地的磅礴气势。
室中只剩下暴雨在天地间狂泄的狂暴声响。
约有一炷香的工夫,一直陪侍在侧的人们,便见他们一直小心关注着的公主,霍然转身回至案前,接过笔开始在纸笺上游走龙蛇,几乎是一气而成,在旧稿后面续写了又有七八行诗。
随着望月笔落书成,知书识字、晓得些诗赋文章的安大伴,不由面色渐变。
到后来望月写成了,将笔随意放下,自己端详着旧诗稿上添改的诗篇,眼中犹有凌厉锋锐的光芒隐现。
安大伴立时挥退众人,只留下几个心腹老人,而恰巧赶来的周嬷嬷也被挡在门外。
待无干人等已经退去,安大伴将手按在尚还湿润的字迹边缘,轻轻地摩挲着,指在其中两行之间,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望月不以为意地拍一拍大伴放在稿上的手,安抚他道“只是一首诗罢了。”却又转身对桂圆道“有诗言,无曲调,也是无趣。待我谱好了曲调,明日去请教坊司的乐将官人来,我拟排一新曲。”
一旁的玉容似在思忖诗中的意味,还在懂与不懂之间,听着公主吩咐,不假思索立刻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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