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圣公主传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
李贤妃倒是神色如常,一派怡然自安的样子,听了杨昭仪的话,道:“话也不必说得太满,十七年前,阖宫上下都以为她出不了月就夭折,四年前,又都也说她挺不过十三岁,她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到现在还自在活着。
“吾道她该是个有造化的。我冷眼瞧她说话行事,难得是个好学受教、心思清亮的,娘娘好好她,指不定早晚还能靠着她。”
杨昭仪却无法被看不见、摸不着,根本无法把握的“造化”二字说服,更不觉得这嘉善公主有什么前程可言。
杨昭仪娘家不得力,自己又不受宠,一辈子生了一个心肝宝贝还被扔到北方和亲去了,她刚才确实感慨过,这嘉善公主如此处境还能进退得体、不卑不亢。
然而,说到底皇上想不起她,为她打算就无从说起,她本身的容貌、性情、才华,都只能说是平庸,就算比别人多读了些书,哪个世家大族就真缺一个满腹诗书的儿妇了
如此前景惨淡,与她人又有何益。她留心皇后神情,却发现皇后早不知神飞何处,便也不好再说。
又过了许久,直到崔东吉亲自上来崔膳时,皇后才从迷蒙之中省神,她与杨、李二人表达了歉意,便诚意留饭,忽又对崔东吉说道:
“你记一下:
“陛下自登大宝,为肃清海内、澄清玉宇,每逢内忧外患,皆能诚意正心、拨乱反正,由是夙兴夜寐、勤劳国事,是天下万民之幸,亦是举国王伯公臣之幸,更是内苑三千皇眷家臣之幸。
“本宫不才,承蒙陛下信赖托付内宫大权,却使帝室之胄长于荒宫,皇家之姬欺之贱流,虽万死难辞其咎。
“兹有皇家帝姬沈氏望月者,自幼蒙难,少小艰危,仍不失咏絮之志,而终有孝慈之心,本宫悔自身之渎职,怜望月念亲之中心,自愿罚俸三年,兹赐尔贵圣皇爵,望汝此益加勤勉、殷勤宫事。此谕。”
不但是崔东吉,连杨昭仪和李贤妃,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惊得瞠目结舌。
“娘娘,嘉善公主无尺寸之功,这……陛下不会同意的。”
皇后的气势突然凌厉起来,冷冷地扯扯嘴角道:“陛下会同意的。崔东吉,你去本宫库房里,挑些宫缎、妆粉、钗钿、珠链、耳珰,得嘉善公主用的,都给她送过去。”
她漠然一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劝。
一日之后,皇帝陛下循例驾幸昭明宫,进去不到半个时辰。
突然下令,将昭明宫中执事尚宫和总管太监每人刑杖三十,厉声训斥皇后殿下足有两刻钟,然后宣布皇后禁足一年,罚俸三年,盛怒而去,命收回宫印,着即日起由贵、淑、德、贤四夫人协理宫务。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福祸天上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各有筹谋费思量。
望月乍闻此信,难得被惊着了——之前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帝后会翻脸。
而且她来的这些年,皇帝对皇后素无宠眷,这两年更是只在朔望之日点个卯。
帝后的冲突偏偏是在这个点卯之日,从皇后方面猜测,肯定是人找事,而不是事找人。
哎,也不知皇后到底有什么难解之事,只这一着便惹得皇帝震怒。
望月将所有人赶出去,她一人在房中思量。
将各条线索都掰开了、揉碎了,条分缕析、对照假设。勉强得出三个可能性比较大的结论:
第一,皇后子女夭亡,是皇帝爱重之人做下的孽,皇后是突然发现真相,所以没有任何预兆地向皇帝发难;
第二,皇后失去子女,根本是皇帝自己的策略,皇后实在难以接受;
第三,皇后从十八年前荣登后位,再未受孕过,有可能是皇帝放任他人害死自己子女后,见皇后无能,干脆任由皇后被害绝育,或者根本是他自己下得黑手。
为什么只有这三种可能
因为皇后没什么可以再失去。
皇后或许不像这时代的大部分上位者那样草菅人命,但也不可能把宫人太监当成真正的亲人,也不至于为了这些人触怒龙颜。
至于皇后的父亲,宠妾灭妻、扶持后妻之女,视原配亲女如仇敌。
皇后便对他还有感情,也不会这么激烈——激烈到皇帝在昭明宫待了一个时辰,以皇后的聪明,竟找不到一个向陛下服软认罪的时机——或者,她根本没想过要找。
至于其他人,更是不值一提。
父女之情、夫妻之情、姐妹之情,都让她在遍体鳞伤中绝望,也在绝望中放弃。
唯有子女,还没来得及与她发生龃龉、让她伤心,这一种感情必定会成为她心中最美好的寄托——这是她的逆鳞。
除此之外,根据目前掌握的这些线索,她想不出来还有别的理由。
如此的话,她现下没办法帮到皇后——
一来,她和宫中有话语权的大佬们完全没有交情,二来,玉卿宫里唯一一个能跟皇帝搭上关系的人,被她使计弄走了。
她就算跑到皇帝的崇德殿面前搞个自杀式的进言,也得看皇帝皇帝想不想得起来她是谁。
三者,她摆不平连皇帝都骨鲠在喉的势力,说任何话都是自不量力。
想来想去,皇后虽被禁足,没道理不让人探望吧。
想到此节,望月从床上一跃而起。
一早起来听说皇后被禁,尚未吃过东西,望月喝了两碗瘦肉粥,吃了四块芙蓉桂花糕,匆匆带着周、康两位嬷嬷,并小安子、雀儿直奔昭明宫。
往日的这个时候,皇后起居,处理公务,也为内外命妇随时造访,宫门内外少问道不了行色匆匆的宫人太监。
今日此时的昭明宫前,却是清清冷冷、门可罗雀。
小安子上前拍响门门,许久才闻院中响起寂寞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神色憔悴的青衣宫娥,迟疑道:“殿下请回吧,皇后娘娘有言,陛下命她思过,她也不好再与昭明宫外的人来往。”
望月笑道:“一听说娘娘宫中之事,我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过来,这时间早膳也不曾吃,让我饿着肚子回去,可不是娘娘的待客之道。”
那青衣宫娥左右为难,望月也不勉强她,笑道:“姐姐不必为难,你只跟娘娘说,我一直羡慕娘娘膳房里的佳肴美馔,好几年都在惦记。
“昨日好不容易出得宫门,踏足仙方宝地,却根本不曾留我,想是客人太多,不太方便。
“今日里我第一个登门,若不留客,我便在此地站到日落西山才肯回去。”
那青衣宫娥及望月身后的几个随侍,纷纷怔住,怪道:公主说的什么疯话!
望月没站多久,到底被请了进去,依然是在皇后的寝殿参驾。
屋子里熏笼灭了,皇后仅着一件杏黄地仙草纹的绸衫,玫瑰红杏黄色团纹凌霄花诃子,外罩着一件月白色暗纹绣仙鹤的綈袍,发髻披散,黛眉轻扫,玉面薄脂。
他面上并不见颓然哀苦之色,恍然有种看破红尘、欲乘风归去的飘渺之气。
她坐在厅中的卷书纹低案之后,默默盯着空荡荡无有一子的棋枰。良久,她双眼一阖,问道:“可通围奕知道”望月身体略微前倾,虔诚地低声道:“略懂。”
皇后淡淡道:“即如此,陪我对弈罢。”说着,缓缓倾身向右,将两条腿解放出来,交叠在前,直接胡坐。望月在另一面跪下,却是正襟跪坐。
皇后让望月执黑先行,望月也不推辞,第一子落在右下四三位,皇后黛眉轻皱,手拈羊脂玉白棋子,从容落子。
20.恩情
杨索儿在水晶帘外守了一夜,一面忧虑他师父身上的棒伤,一面眼看着刘副监,并着少言寡语的罗尚宫,勉强操持着偌大一个昭明殿的公务琐事。
若非还有他们,恐怕早间昭纯宫、燕仪宫来搬领宫册凤印时,这满宫的人自己先要闹个沸反盈天,白白让三宫六院的贵主儿看够笑话儿。
即便如此,皇后殿下将侍应轰出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寝殿闷坐一夜半天,这昭明宫的宫人太监有谁心里不清楚
这一宿,阖宫都似热锅上的蚂蚁,惊惊张张、坐立不安——既要侍人井然有序,各司其职,还要侍候被打得血淋淋的崔、苏二人,为他们延医抓汤、守夜换药。
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不爱惜身体,却不哭不闹、不言不语,这样举动大异平常,更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杨索儿悄悄动了动僵麻的双脚,换重心时,拿眼偷偷打量里间的两人。
她们聚精会神,严阵以待,仿佛是两军对垒,丝毫不觉星月轮转、光阴流逝。
只见皇后落下一子,嘉善公主扶袖轻拈一颗黑子,索儿心中一动,便觉得那动作说不出的好看,他也说不出文人士子那个典故、这个比喻,只想着比一向娴雅静美、为人称道的庆丰殿下,怕也不会逊色。
再一想想,又笑自己冻傻了。这位嘉善公主哪方面都比不得庆丰殿下,这是哪儿的尊神上了他的身,有这一顿胡思乱想。
回过神,杨索儿咂摸自己这小半生,跌跌荡荡地不安生。
师父总说,皇后殿下是观音下世,再慈悲不过的人。可他从小记住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皇后殿下妥妥就是这句话的写照。
皇后这几十年操持,在前朝后宫结下不少善缘,贤德圣母之名亦为人称道,但这道路却是越行越短,越走越窄。
杨索儿从小受得太多苦,今日吃饱喝足,总怕明日就冻死饿死,这些年在皇后宫中,无一日不在忧虑前路。
可他还是知恩图报之人,也狠不下心来欺师灭祖。
正想着,对面的典仪女使杏红向他使个眼色,向熏笼的方向努了努嘴。
索儿会意,示意小太监拨起珠帘,他屏气凝神、低眉顺眼,和杏红一左一右,各领一人进了里面。
揭开罩子放好,将熏笼里的火赶紧燃起来,正提心吊胆守着那小火苗,忽然听皇后说道:“阿月,你输了。”
久不闻皇后说话,他惊得心下一抖,差点歪倒在旁边的绣墩上。
杨索儿连忙收敛,偷眼看去,皇后笑盈盈看着嘉善公主,而那公主依然从容正坐,眉目疏淡的苍白脸庞上,绽放一朵清冷的昙花,淡淡道:“不然。”
说着又继续去捻棋子,放下手玉指轻弹,在手边的紫檀木刻牡丹纹的棋罐里拈起一子,施施然落在约是棋枰中间的部位。
顺势抬手在枰中拣起三颗白子,滴溜溜地放到枰外一堆白子中。皇后忙收敛心神,观瞧片刻,复又凝重神情,拈子长考。
杨索儿赶忙收回眼神,低眉顺目笼起炭火。心中不禁暗想,这场棋下了快两个时辰,竟还未分胜负。
看起来,还是皇后错眼看差了形势,以为赢了实则不然呢,这嘉善公主可能还真有些名堂——除陛下之外,不曾见哪个人在棋枰上,让皇后殿下这样如临大敌。
这盘棋直下到申时初,活活快把昭明宫这班人给饿死。
终局清子时,皇后发现自己输了黑子有六目半之多,霎时间一吐胸中块垒,愁云飘散、惨雾消弭,兴致勃勃道:“再来一局如何”
望月揉了揉已经泛疼的胸口,无奈笑道:“娘娘恕罪,儿早已饥肠辘辘,恨不得立刻据案大嚼——左右娘娘禁足一年,儿惯常就是闲人,休说一盘,就说三百盘,早晚也下得够。”
皇后心里棋意虽盛,到底不曾勉强,吩咐下膳房备宴,要招待望月吃晚饭。
这一顿好饭,只将望月留到酉时二刻才得放归。
出来时,北风呜呜地乱响,冰凌一般刮擦在脸上,又是疼痛又是寒冷。
望月仰头看天,雪片似六角花屑一般,从深蓝色的浩瀚天幕中,无穷无尽地飘洒向大地,纷纷扬扬,清寒如梦。
望月瞟了一眼角落里探头探脑、不知哪个宫里的小太监。她也无心在意,领着手捧皇后赏赐的四人,从容回玉卿宫去了。
回宫中洗漱毕,望月将心腹之臣皆招到寝殿。她扫了眼站了一圈的人,道:“都在炉前坐下吧。”
别人还罢了,那教养嬷嬷周氏急忙劝阻:“殿下不可——”望月一挑眉:“本宫这会儿要说的话,都是机密,不围拢在一起,若被人听取,你能负责”
周氏最近为嘉善不按理出牌,整日弄得提心吊胆,闻言倒也不敢再多话。
众人就坐,望月手捧一个素文青瓷茶盅,清水升腾着袅袅的烟气,她将目光转向周嬷嬷:“嬷嬷今在昭明宫,也停留了一日,却不知有何感想”
周氏连忙起身,躬身奏道:“禀殿下,老奴……不知殿下指何人何事”
望月压压手,示意她坐下,周嬷嬷实在紧张,差点把小杌子撞翻了,她迟疑到:“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来往的人少些,。陛下雷霆之怒,谁也不免战战兢兢,心中恐怖……就是有些……有些懈怠,也是常事。”
望月听完不置可否,又问:“康嬷嬷以为呢”
有时候,安分随时、缄默不言也不失为内宫生存之道。
可这位是看不清深浅的,康嬷嬷可不觉得,一言不发就是上策。
想着,康氏满脸堆笑道:“奴婢看不出什么,就觉得冷清了不少,侍婢们虽没精打采,难得那刘公公和罗尚宫调度合宜,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望月淡眉轻挑,嘴角是淡淡的笑纹,转头看向其他人道:“尔等可各抒己见。”早有人跃跃欲试,不过还有个上下尊卑、新老资格的顾忌,先是小安子,然后是桂圆。
这二人说完,望月依然不动声色,突然声音一提:“你们以为,本宫对皇后,该疏远些,还是亲近些”见小罗子噘着嘴,欲语还休,望月笑道:“罗子,有话尽可说。”
小罗子被点名,鼓起勇气道:“殿下,皇后娘娘一直照应玉卿宫,对我们有大恩德,可是皇后娘娘……眼见得罪了陛下,又……又没个帮手,殿下往昭明宫里凑,就是与那些跟皇后不对付的人作对,像殿下以前说的,多半是以卵击石。”
其他人皆低着头,也不知在怎么思量。
小罗子说完,玉容像是壮士断腕般,死死攥住手中罗帕,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殿下,奴婢以为,皇后娘娘虽对玉卿宫恩重如山,可是殿下自己势单力薄。像小罗子说的,现在站在皇后一边,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如先结交几个强力的贵主,谋一个可靠的婚事,再为皇后娘娘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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