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既然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手戈
在人们啧啧称羡的目光中,两条壮实的庄稼汉用一根粗木棍抬着捆了四肢的肥猪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了。经过了太久太用力的挣扎,也许是因为疲累,也许是因为绝望,被倒捆着的大猪显得气息奄奄,只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大猪被摁在厚实的木板上,喉咙处被杀猪人一刀划开,鲜血立刻喷射而出,很快就注满了放在地上的大盆。待猪血流得差不多了,杀猪人又在猪的后蹄上割开一道口子,抬起猪蹄,用嘴对着朝里面吹气。吹气的同时,有个人举着木棍,不停地捶打着猪身,眼见着猪一点点膨胀起来,直鼓到像个再也吹不大的猪气球般,就由人抬着轻轻放进烧得滚烫的开水里。
村子里杀得起年猪的没有几家,放得起鞭炮的更没有几家。主场因为少用不着争夺炫耀,客场因为多也没必要在羡慕中添恨加妒。由此构成了和谐的过年场景。
木沙和别的小孩一样,睁着好奇的眼睛,满足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种满足还有一个原因,虽然家贫,从来不必想象当主场的光荣,可即使再穷,木母也能在大年三十晚上为她和姐姐们端出一碗泛着油光的热气腾腾的腊肉焖饭。
这个年就在这样的期待、享受、回味、再期待中倏忽而过。
新年伊始,小江哥哥的家里传出美妙的音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由于无人照看,小鱼儿由他的姐姐小芳许牵着,背着书包向着镇上的小学走去。临走时,不忘跟木沙挥手道别:“嗨,木沙,我要去上学了。没时间陪你玩了。”木沙坐在门槛上,听着音乐,看着兄妹俩渐渐消失在小江哥哥家的房子后。她想着自己偶然进入的那间空空荡荡的教室,想着那空空荡荡的木凳上,小鱼儿坐了上去,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她比小鱼儿还大些呢,木母也说,她到了上学的年纪。
可她依然无口可开。
这一年,木母似乎开始忙碌一些别的事情。木牙在屋里,端出一碗酸菜泡饭,递给木沙。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木牙问:“你怎么了”
木沙嘟着嘴,哼了一声,也不答话,低头刨起了碗里的泡饭。
肚子饱了,心情也好了很多。木牙牵着木沙,去朋友家玩耍。
那人见她们两个来了,把手里的鞋垫放在一边。木牙走过去,拿起鞋垫看上面的花样。木沙则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由于没人答理她,又暗自开始生闷气。
说了一会儿话,那人突然说:“听你妈妈说,你们要去北方嘞。我跟你们说,那是块野蛮地,一点都不好。听人说,吃肉都是生着吃,血里呼喇的,怪恶心。你们可千万别去,留下来大家一起玩多好。”木牙听了,不可思议地放下鞋垫。木沙听见吃肉两个字,顿时精神一振,嘴里即刻回味出年时腊肉的滋味。
“我妈妈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她怎么没告诉我们”木牙问。
“我也不清楚。我是听我妈说的。总之别去就对了,天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没准儿到处都是野蛮人。”那人嗞着牙,张着两只手爪,作势朝木牙扑上来,忽起之逗,倒真吓了姐妹俩一跳。
听如此说,姐妹俩便消了闲聊的兴趣,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们真的要走了吗”木牙蹲在路边村里人取水的小池处,掬了一捧水喝了,伸手擦了擦嘴角,问木沙。
“我怎么知道妈妈又没告诉我。”木沙说,心里也觉得奇怪。
“你也听小七妹说了,那地方很可怕呢。”
“你不会真信吧”木沙惊讶地瞅着比自己高小半头的姐姐。一时,又迷糊了,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要去那个叫北方的地方。
“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妈妈最近好像在卖东西。”木牙想了想说。
姐妹俩看着眼前熟悉的山野,两颗心却被突如其来的迷茫带到了未知的地方。
“妈妈,我们真的要去北方吗”木牙趴在床沿上,问还在灯下缝补的木母。木沙听了,两只耳朵也精神地竖了起来。
“是的。”木母咬断一根线,把针插在裤子上,两手
第九章 无近再远
村边虽然修了石子路,它所愿意迎接的车辆依然是凤毛麟角,不可遇更不可求。反而因为粗粝,使原本那些赤脚而过的孩子望而却步,不得不选择绕道而行了。
为了赶那不知道存在哪里的车,她们四个离开的时候,还是午夜,人们都在睡梦中,只有小江哥哥起早帮忙。说是帮忙,也没有什么可帮的。打点完毕,也不过是木母背后的一个大包,木叶肩上的一个小包。
告别了小江哥哥,她们摸黑来到外面,从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小路上走过。木母打开手电筒,在她们的面前闪现出一片移动跳跃的光明。
路边的草木还未能从寒冬的冷梦里苏醒过来,枯瘦的枝叶在手电筒的照耀下,显现出陌生讶异的一面来。它们在风中摇来晃去,却摆不出一个挽留的姿势。它们在风中飒飒有声,却模拟不出一句祝福的话语。
可木沙依然爱它们,这里曾放任过她最自由的脚步,静听过她最欢愉的笑声,这里保有她生命的最初,赐予了她怀念的方向。尽管如此,木沙同样没有表现出更深切的留恋。天上的云在一方蔚蓝上展示了它最美好的形态,然而,它不会一直待在那里,永远不离开,因为天不止一方,而云也有它的身不由已。
直到后来发现那方新天地对不上希望的样子,昔日的云才又回到木沙的心里,成为她苦苦试图探寻的梦境。
她们终于在半路上赶上一辆车,一辆红色的很大很大的车。暮冬的寒风即使在黑暗里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们,毫不留情地把窝在车帮下的她们打成瑟瑟发抖的一团。木沙的牙齿咯咯作响,却仿佛在说:“让我发抖的是你,寒风。不过你却吹不冷我的心,它现在正激动得上蹿下跳呢。”
黑暗,一成不变的黑暗,一成不变的四个人,却在颠簸颤抖中感受到一种叫做流逝的东西。
木沙不知道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赶个集,去亲戚家小住个几天,去北方找哥哥,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们在大路边下了车,又走了好长一段小路,终于到达了离开的第一站——外婆家。
木沙的外婆家在一个很远的小村。木沙对那里是有记忆的,不多。有过欢笑,也不多。老实说,那里的果子也很好吃,那里的玩伴也很活泼,然而这一切兴味就像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总是不期然就瘫痪成一片粘乎乎的肥皂水。而这“不期然”的转换来自木沙的外婆。
她倒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婆子,当然,在木沙的面前,也算不上和蔼可亲。她是一个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存在。在木沙的印象里,她的穿着总是整整齐齐,她的齐耳短发已经花白,也梳得整整齐齐,用两支黑色的发夹别着。木沙记不起她的样子,在木沙的面前,她似乎只是一个侧脸,还被头发遮去了一大半。木沙也想不起她对她说过哪怕一句话,确乎以前在木沙把一个烂柚子滚到猪槽边,去拿,却被猪拱倒啼哭时,她支动着小脚走出来,给了那么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木沙想不真切。
在木沙的心里,外婆家是这样一个比陌生还陌生的所在。木母共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老大已娶妻,生有两子两女,却不知为何,当时还身在牢中。三弟就住在外婆家隔壁,也育有两个儿子。最小的妹妹嫁在镇上,还有两个妹妹则远嫁到所谓的北方。也是因为这两个妹妹的存在,木母才会把儿子打发去了那里。
当听人说起这些,这许多人就像那晚车窗外掠过的黑影,对于那时的木沙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存在。外公的和蔼也是远的,只有外婆,一如那裹着寒冰的烈焰,又模糊,又深刻,让她小小的心充满寒意且本能地不敢靠近。
好在,这种不安有了全新的安放。外婆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一种比小江哥哥的录音机更神奇
第十章 大城气象
黎明时分,她们来到离开之路的第三站——贵阳。
人在回忆时,是无法想清自己的每一步是如何走出的,又落在什么样的地方,周围的环境是怎样的,身边有什么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又是什么样的表情。这种转瞬即逝的空虚若真细思起来,可是叫人害怕。
木沙后来学思想政治,哲学篇里说万事万物都是普遍联系的。这种巨网似的联系不是木沙的笨脑瓜能够思考得来的,但珠网似的纹路倒多少可以反手撩拨,从相似的震颤里摘取些来龙去脉。
或许生就是一张蛛网,人一落地就成了其上的一只猎物,无论中间的挣扎如何播远四方,还是从来难得动弹,终究是逃不过一死的命运。可偏偏就是这落入,这挣扎,这一死,到了反叫人感激。若不慎掉入蛛网的空隙,其虚无缥缈、无着无落实难叫人想象。
不知道木母如何与这陌生的城联系起来,又如何与这陌生的屋里、陌生的女人联系起来,左不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如此串串连连,间间歇歇,波纹般互漾。
想起刚刚离开的村庄,想起亲人们的冷淡,让人不禁叹息,这种联系多么重要,又多么脆弱啊。
她们离开已经有一天了,人们醒来又睡去,谁会注意到她家已永远地锁了门,又有谁会发几句感慨,赏几声叹息
过去已无从追问,未来又无从发问,只是眼前,也叫人难以开口。
依然是低声下气,窄小昏暗的屋里,木母倾着头,和一个女人急急地说着什么,语气里带着哀求。木叶安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脸委屈无助,眼眶里含着泪水。
但凡“求”字在心,必得忍着那不下的横,那不倾且有一脚的竖钩,被这一横一竖钩高高护在上边却又悄悄躲在一边的那点,以那不完全的两个两点换着姿势,谗媚地围着,以期那唯一的一点可以亲赖,解除两点的寒凉,换得那可流动的生命的和暖。
一个求字里,已经藏了选择!
眼看着母亲就要在这个“求”字里被踢得破碎,这样的场景真叫木沙难受、不喜欢。
她走出了屋子。
没人注意她,她就是一个小小的影子,默默地跟随左右,派不上任何用场。只在人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扭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在。这也许不是出自对她的关心,而是出自对正常的在意。
这时候,天上刚有亮色,目力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惨淡景象。木沙站在楼顶上,俯身看着下面稀稀拉拉过往的行人车辆。楼显得很高,可能比山还要高,因为在山上,她没有这样俯看渺小的经验:视线总是被低一点的山坡遮了,她只能看向远方的天空。
而现在,如果要看天空,她最好仰起头来。因为周围的楼房都比她所在的这一栋要高,甚至高得多。她心里有一股细小的冲动,走下这栋楼,去攀登眼前更高的楼,就像爬山一样。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是在这栋楼上,她也是陌生的,被拒的,暂时存在的。
眼前的一切触目可及,却又远似天边,层层地挨满拒绝、不可能。
清晨湿冷的空气几乎要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结出水珠来。木沙伸手把眼前的头发撩开,这时,一抹粉红飘进了她的视野。
她定睛看去,只见下面的街道上行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来人躬着身卖力地踩着脚蹬,不是因为车上的东西多重,而是为了车速的最大化:他处在一场竞赛之中,时间的竞赛,生活的竞赛。他的车上,是一头被剔光毛的猪,一头通体粉红色的猪。
很快,他的身后又来了一辆三轮车,接着又是一辆,一辆,又一辆……从高处看过去,一样
第十一章 来新世界
这一路没有风景,没有新奇和喜悦,有的只是对于未知的茫然和深入肌骨的疲倦。
后来的出行体验并没有比这一次好多少,可是木沙并不觉得十分难熬。她想,是因为终点的明确吧。如果说生命也是一场有终点的旅程,明知最后不过一死,纵然不知终点止于何时何地,却也不肯放松焦虑和恐惧的束缚。这或许只是因为前者不过是向起点转换的终点,而后者却是永恒的终点了。
想来,那句“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将成为过去”的箴言,当“艰难的现在”在时间上延伸至遥遥无期,不准备让位给“过去”时,所堆积的将不再是安慰,而是深深的绝望。
山峰过去,河流过去,车上的人也在不知不觉间一个个成为过去。
当木沙终于可以从座椅底下爬出来,身体、视线获得解放之时,一种全新的体验瞬间席卷了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里的麦苗已泛出可人的春色,似一块绿绸包裹住了木沙的眼睛。比起山间那高一块,低一块,大一块,小一块补丁样的田土,如此广阔的丰饶震撼了木沙,使她不禁觉得,她们的春天也在这绿意绒绒中徐徐到来。
车子身上轻松了些,人的身心更是如那被挤得冒尖的沙堆,舒服地瘫痪下来,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车里终于响起谈笑声,这终于而起的相遇的乐可也敌不过“终于又到一站”,“终于要下车”的转身即陌。人们拖着大包小包,各自散往各自的四面八方。
她们也下了车,出了站,被迎面而来的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却再也不知该迈向何处。姐妹两个坐在包袱上,仰脸看着木母。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哪里才是她们的方向呢
“来,还剩两个鸡蛋,你们先吃了再说吧。”木母揭开手帕,把两个挤得变了形的鸡蛋一人一个给了孩子。她静静地站了一段时间,是等孩子消化掉鸡蛋,也是等自己消化掉这不知所措的天旋地转。然后她叫起两个孩子,迈开了脚步。
如果不是这里的蛛网上有那么一个点,对于这片土地,木沙她们也不过是隆隆的火车声中没有面目的匆匆过客。
靠着一张语言不相通的嘴巴,目不识丁的木母在这巨大的片里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个小小的点。
木沙站在一边,好奇地听了一会儿。木母在炕头上,热络地和一个陌生女人说着家乡话。女人招呼一声,她家的小孩走来,把姐妹俩带去了村里的小卖部。就着豌豆香,姐妹俩不可思议地品咂着眼前全新的一切,似乎难以想象,自己竟然就这样被这个世界接纳了。
这个点不是终点。她们很快又回到路上,坐在拖拉机车斗里,由这家人带领,一路颠簸摇晃着来到第二个点。这是木沙的二姨家,因为那句未出口的“”小姨”在那一面之缘后很快恢复成不存在,木沙她们都称呼眼前的这个女人小姨。
她们把自己和大包小包都卸在一扇脱了油漆的红色铁门前。木沙左右看看,这扇铁门的右边是一片麦田,铁门的左边,依次排开好几扇门,门后的墙紧挨着,屋顶更是连成了一片。木沙拉拉木母的袖口,惊讶地轻声问:“妈妈,这些房子都是小姨家的吗好多啊!”木母伸出一根手指头竖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随着带路人的敲门声,院子里传出应答和快速的脚步声。
小铁门打开了,一个女人伸出头来,看看眼前的一行人,很快缩回身子,把插销拨到一边,把两扇大门拉开。
拖拉机没有开进院子,也没有熄火,来人说了几句话,完成交接,就又倒出去,转个弯,突突突地颠簸着向着来路行去了。
“大姐,你真来了。去年听说你要来,我还不相信。前两天小妹打来电话,我才信了。事情我还没办妥呢。不过你安心住着,事情俺们再慢慢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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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女嫁取家
不久,木沙就有了答案。回答这个问题的首先是一套新衣。新衣服、新裤子,全都是新的,就像眼见着初绽的花蕾一样新。衣裤是玫红色的,木沙不喜欢这个颜色,可是在长期旧的包围下,她没能抗拒“新”这个颜色。
没有新鞋子。木母给她买的那双白色的球鞋已经现出磨损的旧迹,鞋面也有一些发黄。不过与这身新衣服配在一起,倒也不违和:它们来自相同的途径——买,它们有着共通的名字——商品。
接着回答她的便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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