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既然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手戈
木沙一个人站在土墙边的柴垛上,远远地看着亲爱的母亲满身红色,挨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背对着木门,忙着给身边伸着手蹦蹦跳跳、吵吵闹闹的小孩子发糖。她脸上带着舒展的笑,是木沙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她隐约觉得,所有过去的一切带给母亲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如她身边这个陌生的男人此刻带给她的多。这让木沙有些迷惑,有很多失落。这喜庆的一刻送给她的不是多一个亲人,而是少一个亲人,一个最亲的人。
她的身边是一棵榆钱树,这个时节层层叠叠的榆钱开上枝头,低的几枝几乎都伸到了木沙的嘴边。鹏涛告诉过她,这东西也能吃。她也尝过了,青青涩涩的味道,不是很好,但它们的样子却是极可爱的,像极了抱团而卧的初生。
但这些榆钱和槐花在现在的他们看来,只是一种野趣,只是口味上的一种调剂,他们对它们并没有强烈的愿望。
木沙看着眼前的榆钱,心却想着远方的大山。富足之门看似已在春天打开,木沙却在这样的失落里把亲近丢失了。十几年的时光过去,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哪怕是烧、哪怕是盖,也能把她的大山记忆湮灭了,可她总也不肯撒手过去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然而这并不妨碍这里成为她生命路程中的一个顿点。这个只有一条街道,整个布局像一个多长了几条腿的“非”字的小村就这样成了她的又一个故乡。这个有着四间红砖小房子,半坍塌泥土围墙的地方就这样成了日日夜夜接纳她的家。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个家啊。
后来,在别的地方偶尔看到或听别人说起,哪怕只是一个地名,且远没有具体到她所在的位置,她也会不自禁回忆起在那里度过的星星点点的时光,心中也会不免泛起几丝涟渏。
从木母的角度来说,这是她对孩子的许诺,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木母说:“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跟着人家就要随着人家的姓。”于是,她们在这个新世界的新家里有了新的名字:辛木叶、辛木沙,还有没有露头的辛木扁,以及没有同来的辛木牙。
很快,她们便体会到了这个新世界与那些旧习惯不同的地方。茫茫平野,没有山可以爬,没有河可以趟。只是木沙没有想过在自己看来的无趣倒是解脱了木母的辛劳。
邻居倒是多了,近了,却为高墙大门所阻隔,不能端着饭碗走家串户了。她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变成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地里,路上(后来又变成左右边的路上,还要小心翼翼呢),再后面又增了学校。
她们吃的也变了。从土豆酸菜玉米变成了白米面条馒头。除了木母吃不惯馒头,辛父吃不惯米饭外,生活习惯上倒没有引起多大的分歧。
是的,这不是野蛮之地,不吃生肉,当然也没有多少熟肉可吃。米饭还在其次,单单每天早上那大碗大碗的白面条,就是前所未有的富足了。木叶还好,木沙在不知不觉间,身体像蒸馒头一样慢慢鼓了起来。从此“胖墩儿”的称号就牢牢地长在消不掉的肉里,伴着木沙过了好些年。
虽然世界好像一
第十三章 希望上学
在一个困难的家庭里,一个懂事的小孩子除了要克制自己的无理取闹,提供两只不能逃跑的耳朵之外,所能做的就是依靠他的年纪优势,为这个家带来一种所谓希望的东西。
希望,希望,既是“希”,当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望”的。
在过去,木母一人显然无法撑起这所谓的希望,但现在凭借着二人之力,木母能够对她们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有了你爸,家里也能够支撑得起,你们都上学去吧。再不济也得识点字,不要像我是个睁眼瞎,处处受人欺负……”
那时候,“知识改变命运”的说法已经开始盛行。
在老家时,学校在镇上,来回要走一段不近的路。上学去时常常还黑着天,放学后,还没到家,劳动就在路上开始了。
记忆里,木沙似乎没有听过人们谈论谁家的孩子成绩好,谁家的孩子成绩坏。只是在放学的那段时间,看到有人背着书包从通往小镇那唯一的路上走来,许是因为斜挎在身上的书包的缘故,他们身上所散发的气息,便和成天在山里玩耍或劳动的小孩迥异了。
撇开这种身分上的差异不谈,单单能经常去镇上就已足够叫人羡慕了。木沙来之前偷偷地看了两回那条路上过来的小鱼儿,这挎着书包、趾高气扬的家伙,不知在镇上的小店里买了多少好吃的东西呢。
现在,木沙也要上学了。鹏涛和跟她一个村子,叫她姑奶奶的新熟人王丹都早早地开了学。在这里,上学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而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学校就座落在村子南边的小路旁。从木沙家走到学校,五分钟不到。
木沙之前去里面玩过两回。
三排红砖房,一长两短,长排在南面,朝北,两短排分置大门两边,座北朝南。两堵插着玻璃碎片的红砖墙,墙里种着两竖排不高也不矮的柏树,一横排不见长高的皂荚树,四围栽着半死不活的四季青。
这是一所小学校,接收着周围四个村子的小孩子。当学生们上完四年级,就要转到乡里去上五六年级。到时就和镇上的初中生一样,可以自己骑自行车上学了。
校长是村里人,住在村子最后一排房子的左边第一户。村子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只有最后一排房子允许留后窗,使得这些房子如多长了几只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些。
穷尽十几年,因为这次机会,木沙总算在这一排房子里知道了这么一户人家。平时路过歪头瞧过去,就只是房子,房子里总归有人,可房子到底都长什么样,里面又住着些什么人,木沙就不得而知了。
校长是一个不苟言笑又不失随和的女人,微胖,五十上下年纪。给木沙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头发。她留着短发,颜色有些发红,形态有些弯曲。木沙当时不曾深究这头发和村里其他女人的区别在哪里,不过这头发显然让她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她不仅是校长,还是整个学校的音乐和美术老师。如果有老师请假,她也是代课老师。
辛父带着木沙去到巷子口,木沙因为拘谨,没有进去,只在大门外等着。辛父去到她家里,跟她打了个招呼。转身叫上木沙返回家中,把家里两张最好的凳子提上,就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把木叶和木沙送到了学校
第十四章 一错皆空
母亲有了第二任丈夫,兄妹四个有了新父亲。木扁和木牙甚至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的感情自然无从得知。要说眼前的木叶和木牙,木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常,自始至终,既不欢喜也不悲伤,木沙在心里却有一些抵触。
有一天,木沙去衣柜里找衣服。布包袱里露出一件米白色的毛衣,上面缀着些彩色的塑料珠子。这应该是母亲的毛衣,可没见她怎么穿过。木沙被上面的珠子吸引,想看看上面是什么图案,于是把包袱提了出来,放在炕上,打开。
这一打开,木沙发觉眼前的衣服有好几件都很陌生。她观赏完了毛衣,又饶有兴致地一件件抖开去看。发现有口袋的,就不自觉伸手进去掏掏,似乎里面有什么被遗忘的好东西似的。
这一掏,还真让她掏出了一样东西——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手绢。手绢是整整齐齐折起来的,里面好像包着东西。木沙怀着好奇打开一看,一张黑白小照出现在她的眼前。
小照上是一个男人。木沙没见过,但她一下子就明白这个人是谁了。是的,不用问,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木沙见过辛父和母亲的结婚照,可从没想过,她无从回忆的父亲竟然会一下子摆脱掉言语苍白无力的形容,安静地化身成一张一目即可了然的照片。当初,小鱼儿指着一条小蛇说它是木沙生父的化身,多么可笑啊,可木沙希望这可笑是真的,哪怕无从证明,她也在暗自期待一种暗示。然而,并没有。
唉,母亲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父亲是有照片的呢。
木沙如获至宝般捏着小像,一颗心似乎也随着照片上的人去了,忘记了跳动。
她想起母亲说过自己的眉毛像父亲。她赶紧找来镜子,对着一看,嗨,还真是像呢。她不满足于两条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头发、脸盘,一一对照着看过去,好像像,又好像不像。她又在镜子里做出照片上那样一种表情,也还是好像像,又好像不像。
木沙有点失望。但随即又兴奋起来。像不像这都是我的父亲,亲生父亲。哪有什么事情比得上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更让人高兴得呢。
木沙放下镜子,把眼睛凑近了,把目光聚紧了,贪婪地盯着照片上的一丝一毫,极缓慢极缓慢地移动着。她要把它看进脑海里,看进生命里,看见灵魂里,看进天上或者地府里,只要能找他,只要能认出他。
一遍又一遍。木沙终于觉得这脸比所有人的脸都要清晰了,都要深刻了。她无论看向哪里,都可以在上面复现这样一张脸了。这才把视线拉远了些,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去。嘿,别说,他还真就比现在的父亲年轻得多,精神得多。
突然间,木沙心里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像一个从队伍里先行,孤身发现宝藏的人一样,兴奋之余,起了独占的念头。这念头使她起了惶恐之心,惊惧之意。她本能地回望门口,没有人来,便做贼似的匆匆忙忙把照片塞进自己的裤兜里,把母亲散落的衣服随便叠叠,捆回包袱,如烫手一般扔回衣柜。
接下来的几天里,木沙都有些自信满满,乃至得意洋洋了。她的表情似乎总是在说:“看,我是有父亲的人,我不姓辛,我姓木。”这种想法用现在的话说还有些百搭,比如,她听同桌说今天是他奶奶的生日,他爸爸给买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她已经从电视上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明明心里羡慕得不行,口水也止不住,这时,她想起这个宝贝,便在脑海里仰起了头,不屑地说:“看,我是有父亲的人,我不姓辛,我姓木。”可是她却又是个不敢轻易“露财”的财主,只在偶尔的间隙里偷偷查点一下自己的“财物”。
这种自信撑持了她好几天,不知不觉地成了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地忘记了照片的存在,不知不觉地换了裤子,不知不觉地又穿上了那条裤子。
一天,她和鹏涛正在院子里荡秋千。鹏涛突然指着影壁上的壁画说:“怎么样,我爸爸画的画挺不错吧”
木沙早就注意到了影壁上的图画。前面画的是青山流水、落日小亭,后面画的是奇林怪石、苍松白鹤。虽然没有别家用磁砖贴出来的光鲜亮丽,但想到鹏涛的爸爸毕竟是一个农民,居然会画画,居然敢把自己的画表现在影壁上,就这两点,就足以超脱周围的很多爸爸了。
说起爸爸,木沙
第十五章 骨肉亲情
木母要求孩子们对辛父心怀感恩。感恩真是一个奇怪的词,它首先是善良的人们之间一种好的互动,但在感情上,却更像一种礼貌,而非亲近。而且还隐隐地含着沉重和告别之意。
这是一个有距离的词。
有距离就有远近。由于年龄的优势,比起木叶,木沙似乎更得辛父的宠爱。尽管这宠爱表现得并不十分明显。
那年的冬天,木沙在期末考试中得了个第十六名的成绩。父母还都表示满意,毕竟她们来这里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木沙更是连“呢了”都无法分清。
炕头上支起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四碗饺子。电视柜上的水果盘里放着些买来的瓜子、自家炒的花生,还间杂几颗五颜六色的水果糖,就着春节联欢晚会,四个人度过了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
“妈妈,以前你说我们到北方来找哥哥,可来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他呢”木沙不解地问木母。
“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还没跟我们联系过。唉,别管他在哪儿,不闯祸我就谢天谢地了。倒是你三姐,差不多一年不见了,也没个音信,不知道她在你外公家过得好不好”说着,木母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木沙烦恼她又要开始一通诉苦,就轻轻地走开了。
榆钱绿了,槐花白了,杨絮满天飞过,麦苗青了又黄。
夏天到了,田野呈现出一片金黄的盛景。对于广阔的华北平原来说,再没有比这成片成片的金黄更让农民喜悦的了。吃过晚饭,辛父出门去联系打麦子的机器。街上有时会看到联合收割机的踪迹,可是对于木沙家里的那一小块麦田来说,这样的机器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又或者那点微小的收入不值偿付这庞然的服务。
木母收拾好碗筷,搬来凳子同坐在院里乘凉。夜空中的星星沉默地闪烁着永恒,树上的鸣蝉在最后的余热里纷乱地呼喊着短暂的生命。
这样的夜里,常常会有孩子去林中地里寻找知了幼虫,有同学管这种幼虫叫“马几了”。
据说知了幼虫用油炸了是难得的美味,身边的人中,却只有文娟的父亲最谙此道。有一次木沙碰上,这个瘦小精焊的男人从盘子里夹起一只向木沙示意,面对着大姨夫的盛情,木沙摇头退开两步表示拒绝。男人笑笑,端起一杯小酒仰脖倒进肚子,把筷子上的知了送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品咂着。他面前的小桌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这个在村子里以修车电焊为生的男人,显然很懂得享受生活。
而孩子们的享受多半在小卖部里。可口袋里没钱,谁又好意思总往小卖部常开的窗口边凑呢
收集知了壳倒是一个不错的生财之道。每到来村里收购的人过去,听说哪家小孩卖了几十块钱,孩子们就会啧啧称羡,握着手里得来的三两块钱暗暗发誓,下次一定也要挣个人人羡慕的大富翁。然而这谈何容易,勤奋固然重要,可是没有经验,跑断腿也是白搭。
木沙自家的杨树上有时也会看见几个知了壳。这时,木沙就看见一个,正欲起身却取,木母却突然说道:“你外公来信了,说是你三姐爬墙摔断了腿,等养些日子好点了就把她送过来。”
说这话时,她们分别的时间已过了一年半。虽然木牙也紧随着木母和木叶终日忙于地里的活计,可相对来说,木沙还是和年纪最近的她关系亲近些。然而,自从分开后,木沙便很少想起这位曾经和她一同下田上山的姐姐了。似乎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既没有水田可以下,也没有青山可以爬,这个姐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第十七章 童年余味
有些人,他在眼前时,你或许会很讨厌他。但当你回忆时,他却首先跳出来,不客气地将你的回忆先抢去一块子。
马计就是这样一个人。
上二年级后,由于大龙二龙两兄弟双双留级,木沙算是彻底告别了“小日本”的外号。但另一个外号却如阴魂般紧追不舍,胖嘟儿。发明这个外号并把它信口叫烂的就是马计。实际上马计叫她“小胖嘟儿”,班上还有一个“大胖嘟儿”,就是王丹。如果“小胖嘟儿”算是名符其实,那么比木沙又高又胖的王丹被叫“大胖嘟儿”,也算是受之无语了。可这个外号没有叫开来。
马计纯粹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受害者当然不止木沙一个。这家伙时不时地就往女生的文具盒里放条毛毛虫,时不时地就用打火机上拆下来的打火器朝人的身上电一下,时不时地就在你身边炸一个小摔炮……于是时不时地,就被女生指着骂,追着打。
讨厌的时候会惹得人恨得牙痒痒,但可爱的时候也是真可爱。他会把他养的蚕,捉的鸟,别人给的小兔子、小刺猬带来学校,引得一群孩子争着观看、逗弄。
三年级冬日的一个清晨,木沙来到学校,教室里空空荡荡的,真是又冷又清。过一会儿,马计进来了。
“嗨,小胖嘟儿,你来这么早啊。”
木沙习惯性地一瞪小眼儿,马计却不理她,径直朝讲台旁边的蜂窝煤炉走去。他拿起钳子,把炉盖挑起放在一边,把烧过的煤球一个个夹出来,码放在炉子边,等夹到最后一块,他说:“哎,火灭了。”
“灭了就灭了呗。等老师来了,会从别的班里夹煤过来的。”
“要是别的班里火也灭了呢”马计问道,接着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崭新的火柴盒:“我带了火柴。反正你待着也没事干。走,我们出去捡些柴火,我来把火生起来。”
木沙觉得有趣,就跟着他走出了校门。村子里有的是枯枝烂叶。玉米杆,花生秧,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树木枝干,都是村民们烧火做饭的好材料。也有烧玉米芯的,可玉米芯能卖钱,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拿它换钱。
很快,他们就收集到了足够多的干树枝,马计又在路边扯了一把干草。回到教室,马计先把炉底的两个风口盖子拧下来,把里面的炉渣掏干净,然后把干草铺在炉底,又在上面架了一些干树枝,最后引燃一截小木棍,伸进干草里。不多时,炉子里就冒出了红红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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