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不下凡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明石光
在座的几个宾客都是商界有些头面的人物,虽不认识许弋良,但多少同他父亲打过交道,看他此番同戏子同奏合演,纷纷摇头觉得不成规矩,有伤体面。有几个甚至在下面私语起来,说许弋良专好这口,捧的就是现今正当红的名伶白怜生,还曾为他一掷千金,险些与家里闹翻。
张有诚长长叹了口气,心道今日不该带他来了,此人骨子里天生三分魔性,总时不时透出股放诞不羁的混意来。张有诚看了沉默不语的冯会长一眼,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圆这个场子去,便也不多插手,由他去了。
许弋良同俞月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抬起手将竹笛放在了嘴边。
笛声悠扬,清脆婉转,是一个《醉扶归》。俞月三闻音抬起右臂,三指拈扇,只一个眼波流转,分明就是个娉婷的杜丽娘。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柔情款款,风致楚楚。
“他牡丹虽好,那春归怎占得先?”孤芳自伤,百转柔肠。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缠绵悱恻,哀叹痴怨。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温柔缱绻,醉心荡漾。
“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痴痴艾艾,如泣如诉。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人常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许弋良的笛子吹得着实不怎么好,有几个音甚至吹错了,可俞月三的声音却好似长了细小的触角一般紧紧缠绕在那笛声上,一咏三叹,呜咽婉转,好像他就该是那姹紫嫣红里的一只惊鸿,落入那设计好的温柔陷阱,一场春梦影无痕,眼前又只剩断壁颓垣。
许弋良吹到后面,甚至忘了此时此刻他是个琴师,连曲谱也顾不上想,完全靠着指尖的记忆和俞月三相附相和,相缠相绕,好像他们天生合该共演这么一曲似的。
下面听戏的爷们总归是对昆戏没有兴趣,他们听了这两句便不耐烦,觉得不甚热闹,却也不好当众叫许弋良下不来台,各顾各的说笑玩乐,纷纷自便起来。房间内一时变得有些嘈杂,可那阵阵纷乱中,总有一笛一歌,似有穿墙透壁、直冲云霄之力,从那污浊俗艳中拼死挣脱出来,拔出一株高昂雪白的玉兰。
杜丽娘的痴恋化成绝望,变成一只有情又似无情的手,牵着他的满身经脉飞舞飘扬,又从他胸口生生捅了进去。此时的许弋良已化身那戏文中受人一生爱眷却又姗姗来迟的柳生,看到梦里已经化尘化土的爱人,一颗不上不下的心好像被人揉碎了,捏烂了,透出血,滴出汁来,弄得他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恨不得立刻去那柳树边,将心爱之人从冰冷的沉睡中拯救出来。
等许弋良回过神时,早已曲终人散。许弋良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上清晰的掌纹,甚至不敢相信,刚刚他用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竹笛,与一个不知名姓萍水相逢的戏子,合凑出一场令他毕生难以忘却的缠绵之声。
张有诚把许弋良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又将他的西装递了过去,在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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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打了个响指道,“都落幕了,还没回过神呢?”
许弋良转过眼珠看了张有诚一眼,用手抹了把脸,方才觉得魂儿又回了来。张有诚无奈地嘲笑他道,“你今儿个可是出了个大风头。”
“哦!”许弋良在房间里四下环顾,道,“人都走了?”
“都走了!”
“哦,那个唱昆戏的……”
“谁管那个唱戏的,”张有诚一遍催着许弋良穿外套,一边颇为不屑地说,“兴许去赶下一场了。他们这种人,惯会逢场作戏。你赶紧拾好,去给冯会长赔个礼是正经。”
“去干什么?”
“去给冯会长赔礼,”张有诚有些嫌弃地看着他,“冯会长现在去书房了,再不赶紧人家就要睡了。”
许弋良一脸不在意地往门口张望着,“现在去干什么,兴许冯会长和姨太太觉得咱们耽搁了人家一晚上,已经够讨厌了,现在还去凑什么热闹!”
张有诚恨铁不成钢般的拽着许弋良往外走,“今天晚上该干的事一件没干成,反而跟个戏子耍了半天的宝。这话说给世伯听,指不定能气晕过去。你现在要是不跟我去见冯会长,以后咱俩就再别见面了。”
许弋良拍着张有诚的手臂道,“成成成!我跟你去就是了,能不拽我衣服吗,刚买的西装给我拽皱了。”
张有诚松开他两手抱在一起道,“什么破玩意儿,改明儿给你买一车去。”
因着天色已经大晚,冯会长果然也没有太留他们,只问了几句股票及理财的事情,大概是困了,说话也一直心不在焉的,两人察看着颜色,便也识趣的早早告辞走了。
离开小公馆的时候,许弋良还想问问那戏子的事,却碍着张有诚在身边,亦不好开口。只好暗自摇头,心道到底没有缘分。
聚会散场的时候,俞月三原本想趁乱找个机会逃掉,谁知刘汉声正死守在门口等他,一出门便将他的手腕攥紧了,半拖半拽地往门外面走。
刘汉声别看干瘦的一个半老头儿,手指间却是攥铁般的劲儿,像把铐子一样死死地箍在他手臂上。俞月三虽说从小苦到大,可到底手里拈的是风月,眼里看的是霜雪,身上哪有半分力气,任他如何拧拽,还是不能逃脱半分。
一个干枯的老头拽着一个高挑年轻的戏子,前者下盘稳重健步如飞,后者不情不愿踉踉跄跄,要不是天高夜黑二人衣裳皆融在夜色里,这样走在路上,少不得引路人来看。
刘汉声边走边沉声骂着,从俞月三的身契到俞月三忤逆冯会长,险些害他丢了生意,说到气处声音便愈发低沉,在这沉寂的午夜街道上显得尤为可怖。俞月三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掰开刘汉声的腕子,大概是指甲扣得狠了,刘汉声没由来的一股恼意泼天般冲他碾了过来,俞月三“哎哟”一声痛吟,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妈的死娼妇,横竖都是出来卖的,在爷面前装什么清高!爷花了五十个银元买了你,你他妈就给爷老老实实把钱赚回来,再找不自在,爷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突然“吱”的一声刺耳长响划破夜空,昏黄的街灯下,只见路前五十步的地方有黝黑的汽车刹住了轮子,又不知怎的倒了几步,特意停在了刘汉声的身边。
刘汉声暗自呸了一口,敛起怒意冲那人道,“怎么地,这位爷,别人家里的事,您不好插手的吧?”
那人从汽车上悠闲地走了下来,皮鞋踩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给你五倍的钱,这个人的事,就不是你家里的事了吧!”
第22章第二十二章睡情
“二爷,白爷回来了!”
许弋良原本在餐桌前翘着二郎腿看报纸吃早餐,听闻这话便站起身,笑吟吟地大步迎了出来。
俞月三便也放下碗筷,跟在许弋良身后,迈过门槛便停住了脚,往门口看去。
“哟,恭喜白老板,凯旋归来!”
只见一个清瘦斯文的年轻男子款款走上前来,他穿着浅色的绸缎长衫,头发梳的齐齐整整,面色有些许憔悴,乍一看像是哪个走在大学校园里的学者先生。
三四个听差并司机跟随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大小行李五六件。那人走了两步,便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去点了点箱子说道,“这个留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全放回我家去。那个箱子轻些拿,都是我的行头,别磕坏了。”
说着又转身走了过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不经意往门边一瞥,好像一道粼粼的波光。
这么着便不像学者了,这举手投足眉梢眼角中不经意散发出的媚意,便刚刚好地包裹着这娉婷袅娜的身姿,多一分便艳俗,少一分便冷淡。
俞月三在报纸上见过他,白怜生,平津城里数一数二的京戏名旦,一场戏一票难求。虽称不上伶界大王,也说的上如日中天了。
白怜生瞧了许弋良一眼道,“什么凯旋归来,这次跑码头可跑亏了,上海的老爷太太都难伺候的很,瞧不上我这乡下来的,可丢死人了,我可再不去了。”
许弋良听了这话便放下心来。白怜生惯爱说反话,唱的愈好,便愈要说学艺不,捧得人愈多,便愈要说门庭冷落。如今听他这样讲,便知道这次赴沪必然反响强烈。
白怜生上台阶的时候看到门边站了白白净净一个年轻孩子,只对他点头表示见过了,便撩起衣衫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哟,正吃着呢!”
白怜生看见饭桌上摆着油条豆汁儿等吃食,馋虫便被勾了起来,“在上海这几天,就想这个呢!”
白怜生端起盛豆汁儿的碗还没放到嘴边,便看到那饭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他一时不知哪一边才是许弋良用过的,突然就没了食欲,将那豆汁儿放了下来。
“梅姨,再填一双碗筷来!”许弋良坐在白怜生对面的椅子上招呼道。
“算了不用了,我突然又不饿了。”白怜生坐在椅子上歇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听差提进来的小箱拿起来放在一张空闲桌子上,打开道,“你过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许弋良轻笑一声,“什么?”便凑过去往箱内看着。
只见白怜生从那小箱中捧出一件叠的平平展展的深色呢子大衣,上面放着一顶黑毛呢礼帽,大衣袖口上的克罗米纽子闪闪发着光亮。
“我跑了上海好几家百货商店才买到的这一件,你说好不好?”
许弋良一边笑一边将那帽子戴在头上,又将大衣抖开披在了身上,在白怜生面前转了个圈道,“真合身,就跟我自己去试的一样,多谢心!”
白怜生冷哼一声道,“我还不知道你穿什么码的衣服吗?”
许弋良看了眼墙上的西洋钟表,把大衣脱下来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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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白怜生,道,“我得赶去上班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你先好好歇歇,想吃什么告诉梅姨,晚上我在广和居订一桌饭,给你接风。”
“广和居?倒没甚么想吃的,不如去前门正阳楼吃羊肉,我最近吃多了江南菜,倒挺想这粗犷的北方味儿的。”
许弋良从衣服架上拿起洋装穿上,笑道,“那有甚么难,都由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后面扶住俞月三的肩推到白怜生面前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俞月三,以前是昆戏班的,你们没事可以切磋切磋。”
白怜生勾了勾嘴角,低着头整着那件他穿过的呢子大衣,半晌才抬起头道,“俞老板呐,之前我不知道你来家里做客,就没给你带礼物,你可千万原谅我礼数不周啊。”
许弋良对着俞月三笑了笑,道,“你们好好聊,我先走了!”
俞月三初见白怜生,对他并不了解,可偏偏就从他那句凉凉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敌意,便也不卑不亢道,“白老板面前我哪儿赶自称老板,不过是会唱两句罢了。”
白怜生坐到椅子上接过梅姨刚端来的茶碗笑道,“”俞老板太过自谦了,弋良这个人,说起来是英吉利留学回来的,看起来洋派的不得了,其实骨子里还是传统的。他不光听戏,也很懂戏。他能认同俞老板的戏,可见俞老板的玩意着实不一般。”
俞月三还没来的及说话,便听白怜生放下茶碗道,“不过他这个人朝三暮四没个定性,做事情也是顾前不顾后,一时高兴了,给人赎身出师也是常有的事,把钱不当钱,跟泼水一样往外面倒,世伯没少跟他因为这个生气。”
“可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白怜生视线转了转,“过后就把人抛到后脑勺儿了,平白惹别人伤心。”
白怜生话说的辛辣,俞月三听得刺耳。从前在戏班里,日子过得穷苦,但那也是他一场一场挣下来的,哪怕一分一角也是干净堂正,光明磊落。
可自那日被许弋良解救之后,他就平白地欠了别人许多,“干净”二字虽还在,却也说不上“堂正”了。
他喃喃道,“许先生的钱,我会还给他的!”
白怜生笑道,“我可不是说你呢,这也不是钱的事,许家家大业大,哪里还缺那几百块钱。”
白怜生瞧着俞月三微低了头,面皮儿泛红,便微微笑了笑锤着腰道,“我坐了这一路的火车,身子骨都快坐散了,我且回去歇歇!”
俞月三便站起身,不知往哪里让,只见白怜生喊着,“梅姨,我回去了,给弋良的衣服在小箱里放着,你记着给他挂起来放在衣柜里,穿之前烫一烫。这个人惯会糟蹋东西,你不好好帮忙看着,他改明儿准揉的一身皱穿着,看着不像个体面的读书人,倒像个唱戏的。”
梅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去提那小箱,满脸堆着笑道,“白爷说笑呢,二爷这么粗枝大叶的,唱戏人家也未必肯要他呢。”
白怜生勾了勾嘴,从包里拿出盒雪花膏来递给梅姨,“我不知道你们女人家都喜欢什么,我见上海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这个,你拿着随便用用吧!”
梅姨双手将那绿色的小盒子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将白怜生送出了院子,回过身来,仍是满脸掩不住的笑意。
梅姨小心地将那雪花膏和衣服箱妥了,便回到饭厅来,只见俞月三已经将桌上的碗筷拾齐整了,便也不多客气,叫他仔细将碗筷送去小厨房里去。
俞月三看着梅姨心情愉悦,便随口问道,“白老板怎么不住在家里吗!”
梅姨看傻子一样瞥了俞月三一眼,“白老板住旁边院子里啊!再者说了白老板为什么要住咱们家里,人多大的角儿啊,在这平津城里难道还买不起套像样房子?”
俞月三有些惊异地说道,“我看他们的样子,还以为……”
梅姨瞪了他一眼,“主子的舌根儿可不是咱们能随便嚼的!”
说着又四下看了看,见没人在,便低下声道,“不过当初那两人买了两套墙挨墙的四合院住着,为的可不就是方便好走动。那两个人,打小儿就认识了,一起好了这么大。只可惜咯!”
“可惜什么?”
梅姨挑着眉看了俞月三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这么喜欢听人闲话?”说着啧啧两声上下打量着他,“你该不会对二爷也存着什么心思吧!”
“……!”俞月三唬了一跳,连忙摆了摆手手说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梅姨听他说着,心里便又想起了那盒雪花膏来,脸上也漾出美滋滋的神色来,“白老板的好处可多着呢,十个你,也未必抵得过他一个去!”
许弋良中午不回来吃饭,就只有梅姨和俞月三对付着随便吃了一口。白日天长,百无聊赖,俞月三帮着梅姨做了些打扫的活计,便在家里枯坐了一日想他的戏,好歹他性子慢,坐的住,便也不觉得十分无聊。
墙上的西洋钟又铛铛敲了起来,指针向右下角的数字指了过去。
“月三儿,我回来了!”
俞月三正坐在厅内椅子上打盹儿,恍惚听着许弋良喊他,却困得连眼睛也睁不开,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伏在桌上继续睡了过去。
许弋良叫了两声不见人,却见梅姨出来迎了他,便摘下帽子手套递过去道,“月三儿呢,出去了?”
“没呢!”梅姨指了指房内道,“在那歇困呢!”
许弋良看着屋内八仙桌旁一个单薄的身影,窝起身子缩成一团,看着跟个孩子一样,半个脸埋在手臂间,眼睛嘴巴都被挤的连在了一起,皱巴巴的活像故事里的丑小鸭。
许弋良蹑手蹑脚走过去,想用自己冰凉的手去贴一贴他暖烘烘的脖子,手伸出去,又觉得有些唐突,便悻悻地了回来。看他身上穿着半旧夹褂子,也没个遮盖的,这屋内还没开始烧炉子,只怕睡久了要得风寒,便脱下外套,往他身上披了去。
又见俞月三吧唧吧唧嘴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许弋良凑近他嘴边仔细听着,待听清了他口中呢喃,便没忍住“噗嗤”笑了起来。
俞月三听见这声响,睡梦才戛然而止,他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二,仍是昏昏沉沉的。他坐直了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道,“许先生,你回来了!”
俞月三站起身来,原本盖在身上的洋服便滑落下来堆在脚下。俞月三连忙将衣服捞起来抖了抖道,“我怎么睡着了?”
许弋良咳了两声道,“你不光睡着了,你还说梦话。”
“啊?”俞月三一个激灵便醒透了,他从前便有些呓语的毛病,不知道刚刚又说了些什么出去。
“我,说什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梦见什么了?为什么说‘俺的睡情谁见?’”
俞月三此时早将梦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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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听许弋良这话,只怕做了春梦,还喊出来叫人听见,一瞬间脸上骚的绯红。
许弋良看他反应有趣,这些日也逐渐明白此人看似明,却有几分呆意,便也不忍去挑逗他,连忙改口道,“好了好了,你说你想吃猪蹄膀了!”
第23章第二十三章炙羊
“月三儿,你换身衣裳,咱们这就出门了!”
因早上白怜生说了想吃正阳楼的羊肉,许弋良便提前打电话去订了位子,这趟回家是专程来接俞月三的。
“去哪儿啊!”
“去吃馆子啊,早上不是都说好了吗?去给怜生接风?”
许弋良一边将白怜生送他的大衣取出来穿着,一边催促着俞月三换衣裳,“晚上外面凉,你可得穿厚一点儿。”
“!”俞月三嘴里答应着,回去自己房间翻着衣箱却犯起愁来。这衣箱还是许弋良派人去戏园里帮他取回来的,又破又旧的一个木箱子,看起来比他年纪还长。里面都是些日常穿的陈年旧衣服和几只唱戏簪的绢花,虽然还没有破到打补丁,但这洗的发白的颜色和这粗糙的质地,无一不透着穷酸贫苦气。
俞月三唯一体面的长衫就穿在身上,箱子里却再也翻不见第二件应景儿的衣服了。许先生叫他穿件暖和的衣裳,他若是穿了夹衣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岂不是打许先生的脸面。
俞月三把箱子里一件棉袄拿了出来换在身上,这件衣裳是他往日过年穿的,颜色素净,棉花也新鲜,穿着是一点儿也冻不着的。俞月三站在穿衣镜前,这衣裳原本难得穿一回,应该高兴才是,可他想起来白怜生送许先生的那件时髦的呢子大衣,不自觉的眼睛就湿润了。自己身上这件滑稽的棉袄,就像房间角落里放的那口衣箱一样,跟这里富贵堂皇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月三儿?换好了没?怎么这么久?”许弋良一推门进来,便看到俞月三怔怔地站在镜子前,身上穿着一件旧式的棉袄,两手紧紧攥着衣服角儿,眼睛里懵懂一片,心里便了然了七八分。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这棉袄看着有些大,不怎么合身了?”许弋良打量着镜子笑道。
俞月三低着头看着脚尖道,“我还是不去了吧……”
“都怪我想的不周全,你初来乍到的,肯定还有很多东西没带齐,改明儿我再叫人去戏班帮你取一趟。”
俞月三抬头看了镜子里的许弋良一眼,他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没带齐呢。先别说他全身的家当都在这一口破箱子里了,就算有些什么,也早就被班主盘剥干净了,哪里还能剩给他。可他心里感念许弋良的体贴和不说破,便也不愿意开口再拂了他的好意。
许弋良回屋让梅姨翻出来几件他旧日上学穿的衣裳来,是一身呢短褂和灰色长袍,那会他的身形比现在更单薄些,俞月三穿着便不会十分肥大,只是略长了些。梅姨拿绳子量了他的尺寸,用剪子针线略改了改,便合身了许多。
许弋良上下打量了一下俞月三笑道,“看着不像唱戏的,倒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许弋良也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有些不忍释手地摩挲着衣裳下摆上细滑的料子,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样好材质的衣裳,好像比杨贵妃的女蟒霞帔还要富丽万分。
二人穿戴完毕,便上隔壁院子去请白怜生,谁知管家却说白老板下午便出门逛去了,兴许直接就去馆子了。那二人便不多言,坐了许弋良的福特汽车,便往前门去了。
正阳楼是一家专做烤肉的羊肉馆子,一入了冬,吃羊肉的食客便纷纷往正阳楼涌来,若不提早订位,准得等不少时候。
正阳楼的院子里露天摆着几张大方桌,桌上架着松枝烤羊,食客们围坐一周边烤边聊,大快朵颐。
俞月三并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觉得这些衣着体面的老爷们,还有几位卷发碧眼的洋人,幕天席地地坐在这里炙肉吃,跟小时候在乡下见得那些农夫们倒没什么两样。
二人进门的时候,便有店伙计招呼往厅内雅座去了。大堂里也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兴许是什么余兴节目,柜台里面几位师傅在众目睽睽之下切着羊肉。只见一阵眼花缭乱,刀片纷飞,切进盘里的羊肉大小一致,薄厚均匀,倒有不少食客看的津津有味的。
还没进到雅座,白怜生便远远地看见了许弋良,刚想站起身给他招手,待看到他身后跟随的人,便挑了挑眉,又坐了回去。
许弋良领着白怜生进了雅间,便也不多客气,随意捡了位子便坐下了。伙计刚上了茶,烤到喷香流油的羊腿便被端上了桌来,伙计用火柴点着了烤盘内的松枝,便向许弋良问道,
“老爷还要点些酒吗?”
白怜生笑了一声,“就他一杯倒的酒量,还上什么酒啊?”
许弋良转过头向俞月三问道,“你要喝吗?不然上些甜酒,不上头的?”
白怜生嗤笑一声,“我看他也不像会喝酒的,你非要哄他喝酒,莫不是还有什么旁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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