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忽然一阵西风骤起,惊得白鹭振翅冲飞,绕渚徘徊,又往回于水岸之间,那白影凌波,影沉水底,忽而羽向高空,水影涣散,便各自消弭,落得两下无踪。
凌霄君一时看得出神,想起旧年诗作——
巍巍左山,汤汤淇水;
翩翩白鹭,思我逍遥……
又想到今时之处境,千里悲秋,万里漂泊,在途忧思染华发,归去愁云迫眉睫,此生只怕是再无好时节了!又或者就此浪迹于山水……可又缺少佳人为伴!也不知那女子现如今走到哪里了,可还诸事顺遂,一路平安与她为伴之人,是位千古不见的仁义君子,应该不会遗她弃她,也不会“欺”她罢各样忧患禁不住又是幽幽一声长叹,和着先前诗作喃喃念道——
逍遥逍遥,今夕何夕;
白鹭白鹭,伊人何在……
“伊人何在在天之涯!伊人何在在心之角!”一声诵罢,人也到了近前,红衣映水,愈发显出妖娆十分,澹台羽麟诗意似乎更要胜他一筹,一阙吟罢,又吟一阙——
我来杨柳青,
我去蒹葭白;
我往天地宽,
我归阙台高!
吟罢又讥诮着问,“怎样——比你那‘逍遥兮逍遥’更有气势罢!春去惜春,秋来悲秋,此是女儿情怀!你我丈夫,就该颂些天地宽广之事!”说时递过一支炙肉,言辞不染秋色,“你也总该吃些东西!这样不吃不喝如何能撑到帝都!”
玉恒摆手推却,问一声,“昔桐如何了”
羽麟哼了声,自品肉香,“我专管觅食!哪里还顾得替你照看姬妾!”
玉恒叹气,“休要胡说!她小小年纪,离亲去国,我只是不忍使她为我丢了性命!”
“阿璃也芳华正茂!她若为你丢了性命又当如何!”羽麟言罢见他面色凝重,知言辞过激,忙又换了话题议说,“如果风肆大军追来,我等都将被碾做微尘,何惜性命……”想想这话也过于惨烈,皱了皱眉头继续换言,“你可有计退风肆的十万大军”
玉恒回身看向另一边席地而卧的昔桐,还有一旁跪地侍药的夜兰,又有正用荒野里拾来的破瓦罐熬煮草药的元鹤,率一众臣子飘零凄凉至此,也是平生料所未料。至于如何退敌——还能如何横剑硬拼也不过一死!予敌所求,赠敌所欲,或还能偷生片时!那便真的要舍了她芳华正茂……
玉恒正为无边忧患苦苦思量时,远处有骏马驰近,一名金甲侍卫自马背跃下,上前来跪礼回报,“启禀殿下,召国风肆公子大军已至前方十里,现被萧侍卫拦下,颁殿下口谕,风肆公子应旨,愿邀殿下前往一会!并且……并且赠殿下白露马一匹,以代脚程。”
玉恒看了看侍卫身后的两匹骏马,其中一匹便是通体雪色的襄原白露。“还果然是召国王室!见面礼都给得这般阔绰!就是我宫中也不过三两匹此样宝马罢了。”这位东宫自嘲言说。
羽麟不再应他说笑,又一次郑重问询,“你倒底有无良策退他十万大军”
“且试试罢!”玉恒牵马坠蹬,翩身上马,端坐马上又嘱告羽麟,“我若回来……便是回来。若不回——还请羽麟能以澹台家之名庇护他们一时,好生安置。”
羽麟为他提缰,瞬时心下悲凉无边,“你若不归——我等当折回召国,取逆臣召王之首级!”
“为时晚矣!何苦来哉!”玉恒回以惨淡一笑,崔马驰去!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4)
平原上,草木结丘,兵甲成林,风肆领十万军浩浩汤汤侵占了百里郊野,旌旗猎猎,铠甲烁烁,金戈铁马好不威风!
风肆端坐马上,看着远处一骑浮云愈驰愈近,想到三年前往帝都朝拜,曾与这位东宫有过煮茶谈兵之会,那时的东宫太子便是给他慵懒闲适过于散漫之印象。二人在论到“狭路相逢勇者胜”时,他偏要混入邪说,道甚么“智者亦可胜;仁者亦可胜;智有巧取之机,仁有退避之怀;惟勇者,逞凶悍之勇,遗杀戮之殇,非上上策矣!……”
风肆想着旧时谈话不免哼笑,虽说相逢于旷野,可是那太子处境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亦算是“狭路相逢”了!且看他何以为智,何以为仁!是要杀身成仁保全御玺,还是有何巧计退他铁甲雄师!
只是若要杀他……倒也难办!风肆早已听闻莫嵩在柏谷关外以伏兵追袭所谓的太子鹤驾,却被东越一道檄文骂的遗臭八方!他召国若于皇境之内斩杀东宫,岂非与莫贼同类又何以说服四境,何以承继天下!
他正左右思谋时,玉恒已然勒僵带马,由萧雪领三百侍卫护持在后,与召国大军相歭而立。一面是漫野的铁甲金戈,一面是寥寥数行血甲战士。若一方纵马,另一方只能做马下泥浆!
玉恒催马向前,风肆不知是该下马参礼还是就此……言明立场摆尽优势
“太子殿下。”倒底还是只在马上略略揖手,言辞倒还算恭谨,“召国王室风肆见礼殿下。”
玉恒浅笑一缕,放眼他身后军旗如浪,想来总还是要有兵权在手啊!所谓天子执政,若无兵权相佐,又何以成事!故军政一体,方可成天子之仁!又禁不住苦笑惨惨,时下近忧难解,何苦远虑!
风肆一礼未见答言,便有几分心虚,重又拟言释意,“我王闻天子朝堂有逆贼,上欺天子,下辱臣工,纵蛮兵袭击储君车驾,欲窃皇权!故特使臣下领兵往帝都,以助天子清逆臣,肃朝政!不想今时于这荒野路遇太子……”若按他高举的扶助皇室之旗帜,此间该诺言护送太子归朝才是,可是此诺实违初衷,如何能言!“路遇太子实是……臣等之荣幸!早闻太子殿下丰姿凤仪,瑶琳琼树,盛夏之月,风尘外物矣!臣闻殿下素来爱木兰之高姿,慕游云之逍遥,只可叹却是身困高台,心劳案牍!若能得扁舟而泛游于江湖,得骏马而驰骋于极地,想来当适殿下之远志乎!……”
玉恒实实地忍俊不禁,这位风肆公子还果然是狡言善辩!三言两语竟将他说去了江湖极地,是明火执仗地劝他袖手天下,另觅归隐啊!泛舟江湖,纵马极地,此远志乎召国风族,召王风禺,天命所归乎可笑可叹!
“肆公子言辞华美,尤胜当年!”玉恒不吝嘲讽,“既是狭路相逢,你我何不坦意直言!又是一载萧瑟,休再蹉跎时光!——公子只说召王欲以何计取天下且看本君有否助力之处”
风肆又窘又恼,讲了半晌粉饰之辞,偏被他一语道破天机,便也只好爽快言说,“我王闻天子欲赐莫家九锡之礼,试问莫家兵甲之门,族史未足百年,何德何能逞此恩礼!”
第六十六章 伏杀在野 谁人眈眈(5)
风肆一面说一面打量着凌霄君神色,只一时看不出此君喜怒,只好继续陈词,“殿下也知九锡之礼乃禅位之序章,天子若有意抛天下子民而另觅青山,放眼天下四境也惟有我风王族可承此天命!殿下既然将传国御玺携于身侧,想来也是代天子寻觅圣贤之君以治万民!今日既有幸相谈于野,殿下何不赐下御玺,顺应天命,利惠万民!”
玉恒愈发哭笑不得,“如何可证使你风族称帝便是顺应天命,利惠万民!天家纵有禅让之礼岂非也该使四境封王共举圣贤!风族藐北境昔氏而拒婚溟王,欺西琅夜族而伐其城池,诓东越蔚族而欲党同伐异,此样封王之家何言圣贤,何言利惠万民!”
风肆深知这位殿下巧智连篇,若然如此辩论下去只怕是争到秋叶落尽也难分胜负,思忖片时,索性直言,“我有重甲十万,殿下只侍卫……”他仰头望去,粗略点数了玉恒身后的寥寥兵阵,“殿下只侍卫百人,何不交出御玺,求得全身而退。我风肆以一生名誉做保——绝不伤殿下一兵一卒!殿下尽可带他们逍遥远去,或置农田,或结庐舍,风王族保你余生无恙!”
玉恒笑笑,“欲窃天下之贼,又有甚名誉可言!我若不能交出御玺,又待怎样”
风肆渐渐失了耐性,十万大军停驻于野,已是给足他玉氏颜面!“殿下若不领我王保全你玉氏之情义……”风肆握了握腰间佩剑,“大势所趋,逆者亡,拦者死!我大军过处,寸草不留!殿下且为你身后将士想想!他们身后又是多少妻儿老小!岂非都是天下子民!”
玉恒不再言说,争个鱼死网破非他所愿,何况鱼死未必网破。息战之心执拗至今,总不好半途而废!“御玺毁于昨夜大火,召王死士攻势之猛,毁我所有!”
风肆锁眉,半带讥笑,已无心去争召王之清白,只质疑问说,“御玺乃雪山青玉篆刻而成!火焚不化,剑削不断,怎会毁于……毁于……”他此间才猛然意识到昨夜攻伐是他召国死士所为,微露赧颜,仍强词言说,“殿下此样借口未免滑稽!可否容我……”他本想说派兵搜寻,可转念又想:这位太子既然能这样说又岂会怕他搜查!或许御玺当真不在他身边那么是谁人护持御玺另辟蹊径……
是了!曾有探报回说:良津渡口有女子先行下船,与一少年纵马而去。他早知那女子必是东越蔚璃,也知那少年必是蠢侄儿风篁!可是他那时只道是风篁终于哄得了女君与他另觅逍遥,他二人未过琼庐关,而是往山水间去了……却原来是东越蔚璃哄了风篁替她看护御玺!那他二人是又回东越还是翻山越岭往帝都去了那个蠢侄儿可知天下间争相抢夺而又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传国御玺就在他身旁!
“殿下,”风肆冷笑言说,“不知东越蔚璃现在何处”
玉恒亦是笑意结霜,“本君若答无可奉告,肆公子是要屠我臣子还是施我酷刑”
风肆再握佩剑,目色里涌过层层杀意。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1)
再过一条江,再翻一座山,应该就是帝都了!那个曾经豪言“非引三军不入”之城!然顾看当下却只不过是一人一剑、携一痴心少年而!入帝都,还要经几重生死!——蔚璃攀坐在高树横枝上,眺望着远处的江波粼粼,并江岸浅滩上那正在垒石生火的痴心少年!
自上回闹过以后,这少年便是一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即不与她说笑嬉闹,也不共她寝食一处,凭她再怎样殷勤逗弄,亦或信誓旦旦立诺立志,他都是对她敬而远之!惟那一双眼,愈见明亮炯炯,愈发不分昼夜黑白地时刻紧盯着她!就是此刻她攀挂在树上,还是要受他频频举头、横眉瞪视,倒像是她还能幻化做一只白鹭顷刻飞走了似的!
这数天来他二人穿谷过林,脚程甚紧,而途中又曾遭遇三次伏杀,皆是黑衣长剑,严密阵式!俨然与蔚璃第一回遭遇之刺客同出一家,对方剑法之凌厉,剑阵之玄妙,也是欺得他二人每一次都是险中求胜,只差一点就要命断幽谷。可偏偏越是这样艰险境况,少年守着她愈是夜不安寝,昼不歇神,虽不与她言,却也是每每持剑负琴护她左右,如影随行。蔚璃为此自是感念无限,可也时常觉得愧疚无边,纷纷乱事中最最无辜便是招惹了此样赤子入局,若然伤他一分,当真是万死难赎!
风篁只是低头将几尾鲜鳞摆上烤架的功夫,再抬头却惊觉树上白影似遁风而去,顷刻没了踪影,急得他提剑起身,心下忿忿——还果然是惟女子难养,尤其是此样诡诈女子!实难处置!
他揣着满腔幽怨将一转身,正撞上她笑颜如花,兜了一衣的野果归来。
“子青寻我”她语笑嫣然难掩得意,最爱看他这般焦心切切、满目惶惶了!望之便觉心漾。
风篁瞪她一眼,知又被她戏弄,掷了剑,重新坐回火堆旁,并不答她言语。
蔚璃近来受惯他冷落,早已不以为意,只是注目着烤架上的几条肥鳞鲜鲤,已然嗅得炙烤之香袅袅扑鼻,还真是馋人啊!只是最近这三餐一宿,他们都是各自为政,她追她的野兔,他烤他的飞禽;她喝她的山泉,他饮他的花露;她睡她的干草堆,他躺他的巨石岩!她纵是百般讨好礼让,他也无意与她同餐共饮!
可是今天这烤鱼——着实喷香诱人啊!她故意凑到他身边坐了,又将大大小小的野果倾洒一地,故意将那红艳硕大的悄悄摆去他面前,倒像是他还能被野果所诱似的,又故意朗声谈笑,“子青可知秋季流落于野有何好处”
风篁只是注目火堆,看也不曾看她。只怕看一眼就要入她“网罗”,那娇俏模样他倒还可自忍持重不去相亲,只是那狡黠诡计实是避之不及,防不胜防!
他愈是如此,蔚璃愈是觉他脾性可爱,仍自顾言说,“其实说来——春时流落于野也有无尽好处!正所谓春华秋实,春有百花可观,赏心悦目;秋有硕果可食,饱腹充饥!”说时在地上左挑右选拣了一个红艳艳的野果递到风篁面前,“要不要尝一个!提神解渴!”
风篁扭身坐去一边,他早已告诫自己——再也不吃她手里递过来的食物!
蔚璃知他杯弓蛇影也是又笑又怜,可并不气馁,依旧调笑说道,“此果得天地所赠,没有迷药哦!不信我吃给你看!”说时一口咬下去,忽眉头急蹙,大叫一声,“好酸!”又悉数啐于草丛,冲着风篁嬉笑一回,将大果置于身后,重又拣选了一只,仍一口咬去,这回是眉头小蹙,喃喃自赏,“嗯……略酸……带甜……”她有意夸张地吃得香甜,重又递给风篁,“我吃过了!要毒也是毒死我们一双!子青就赏光吃一个罢!”
风篁对她如此厚颜缠磨也是横眼觑看了几回,倒是觉得她手里那只被咬过的野果远比地上那些红艳艳的硕果更加诱人,他犹豫着,衡量着——若是这一回骄纵了她,下一回她只不定还要怎么欺负自己……诡计多端的女子!……委实头痛啊!
蔚璃看他苦皱着眉头,那如春月似美玉的俊朗容颜,倒似着了一场秋风,萧索寂寞的紧呢!又惹她凝神看得怔住,心有戚戚然,无限怜意,“子青……真是……你们南国……真是……出美人啊!”
风篁讶疑地看着她一面不经心地啃咬着手里的野果,一面目色痴迷地盯看着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又羞了个面色飞红,急转个身避开她灼灼目光。
“南国少年尽风流……惟有子青世无双……”她喃喃吟诵,又递过手里的半只残果,“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可……”
第六十七章 水寒云淡 此情泠泠(2)
风篁立时伸手接过她啃剩一半的野果,贪婪地咬上一口——啊!还真是又酸又涩!又苦又硬!他瞠目质疑,微有愠怒,她却依旧笑颜凝望,一脸无辜,“微微甜罢”他也不知她是真的品出了甜味,还是又设了诡计戏弄自己!只是盯看她良久倒也没见有恶作剧的得意,便也只好强撑着吃下大半只苦果。心里直道:这便是自食恶果罢!如何偏偏就认定了她!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蔚璃见他终于接了自己的吃食,便也得寸进尺地向他近了又近,又讨巧言说,“那么——子青与我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你既吃了我的果子,你的烤鱼也该分我一半。”说时不等他应,便伸手去抓。
“休动!”风篁挥手打在她袖上,痛得她立时缩手,横眉嗔视,“小器!”
风篁亦瞠目斥回,“当心烫手!”
蔚璃这才恍然记起他竟与自己说话了呢!不禁又欣喜雀跃着凑上前讥诮问说,“子青不哑了我还当你一世再不与我言!未料竟是一只酸果子治好了子青的哑疾!”说时自身后拣回方才被她咬了一口就丢开的那只大红果,津津有味地啃咬起来。
风篁才知果然又上了她的当!对此样女子委实又爱又恨!又想拎过来狂揍一顿,又想扑上去狠咬一番!“你这丫头……”他回味着方才吃下去的那半只苦果,恼得咬牙,“实该改姓狐!”
“为何”她为手里的甜果沾沾自喜,难掩得意笑容,片时方醒悟他指何意,不禁又大笑开来,“哈哈哈……子青骂我是狐狸你这俗子!你是未见识过真正的妖狐!你若见识了……咳咳……便知……咳咳……”她连讥带笑终得了报应,许是果核呛了喉咙,咳得面色通红。
风篁见状连忙上前扶住,急拍后背,又恼又怜,“吃东西就不要讲话!更不要嘲笑别人!这回吃了教训……长些记性才好!”
连抚带拍折腾半晌总算顺了她一口气,却也是憋得面色潮红、眼角湿润,仍不改嬉笑,“此是欺负子青的报应!我诅咒过:天下间凡欺子青者必遭报应!你看——应验了罢!”
“休要胡说!”风篁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野果丢去一边,“这个也不要吃了!”
蔚璃笑笑,“干它何事我当真诅咒过!我这是爱护子青……”
“我谢璃公主爱护!可也休要乱做诅咒!我甘心受你欺负总可以罢!”风篁真不知该恼她还是该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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