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跪下!”他提了剑重新站回她身前,偏不信收不住她一个小丫头!
她更是站直了身子,纤纤身形倒也显出几分威风,可发顶仍不及他肩膀,仍要昂首向上才能与他对视,“云疏,我已拜谢过你恩德!你也说过——我们是朋友!你若欺我便是不义!你敢欺我,我明日就走……我若走了,就剩你孤苦一人……云疏!”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7)
他早已被她闹得心绪烦乱,忍她多时,今日便是忍无可忍,扬起剑鞘敲在她膝上,她腿上疼痛不支,砰地跪跌在地,小小身形又显出几分瘦弱不堪,举目却是别样寒冷,瞪大了眼睛怒视着他,“你敢打我……”撇着嘴就要哭出来了。
“你先说——明日起是否背默兵法”这一回他是狠了心要将她驯服。
她只是昂首扬眉,冷目泠泠,尽是忿忿,一言不发。
“你若不学,我当真打你!”云疏挥了挥剑恐吓着。
“你再打我,我当真会走!天晴了就走!”她也试图恐吓他。
气得玉恒哭笑不得,“信不信我明日就送你回霜华宫!”实是拿她无法,未料她这般倔强。只是此言一出,他分明看见她眼底闪过的恐惧。她虽跪直身姿强撑镇定,却如何也掩不住目色里的慌乱无措,可说出来的话仍是倔强不屈,“那我宁愿回去霜华宫,至少在那里可以逍遥独行,不必仰人鼻息!”
玉恒当真被她气怔,剑在手中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竟说不出话来,十四年间修行的冷静自持,平和从容,只在她面前全部土崩瓦解!若非还能秉持良好教养,此刻只恨不能将她推倒,狠狠踢她几脚,惊异世上怎会有这般不识好歹的蠢物!
最终他还是扔了手中宝剑,奋步向外,只怕再留下来真要与她撕打起来。
见他要去,她反倒急了,起身要追,可是膝上一阵麻痛,又跌回地上,焦急喊到,“你去哪里外面下雨了!云疏哥哥……天就黑了……”
他实是气急败坏,再懒怠理她,提步冲入雨中。
“走了就不要回来!”她也愈发固执,竟敢在他身后这样呼喝。
她还不知这是谁人的地界吗竟还想逐他出境!玉恒恨得咬牙!想这女子是忘了——是谁人每每日间疯玩到底,一到日落必然殷勤了得,又是抚琴烹茶,又是研墨铺绢,只为哄他留下,以抵夜色漆黑。如今却骂他不要回来!
不回就不回!没有她日子更舒心!云疏奋步疾走,室外寒雨欺身,格外阴冷,不消片时,便是衣衫湿透。想想此样走回宫去也未免狼狈!这算是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了吗只怕以后会纵容得她愈发嚣张!
又看看天色已晚,真若留她一人在此,又是受冷受惊,再加心伤心忧,倘若旧疾复发,倒也麻烦!又想这学习修为之事,也非一日之功可成,又何苦与她为难!她也不过十岁孩童,顽心尚重,又哪里懂得甚么国家兴亡,战争胜败。
罢了!且恕她一回!他一身湿透地又往回走,进门却见小小伊人孤零零地跪在厅堂中央,见他回来举目间尽是欣喜,可他满面冰霜又吓得她垂首怏怏,泪水挂腮,依旧与他执拗倒底。
他撑住一身寒冷,于她身前负手而立,冷颜问道,“我最后一次问你——是留在我这里研学兵法,还是回去霜华宫逍遥独行”
她仰头泪水盈盈,仍不停追问,“为何一定要研学兵法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你不过是个小小乐师,为何要去学那些政客国士所为!烹茶抚琴,虚度时日有何不好”
玉恒恨得咬牙,世间怎会有这般冥顽不化之辈!也懒怠再听她大道,拂袖冷哼一声,“我当真看错了你!明日即送你回霜华宫!实不可教也!”说罢转身去了内室。
“云疏哥哥……”她扑去扯他衣角,怎奈他步履匆匆根本不顾她长跪之苦辛。
玉恒换了新衣再出来时,见她伏倒在地,倦缩着身体正瑟瑟发抖,娇小身形愈显单薄,又惹他心生怜惜,想来她也是怕回霜华宫的,走上前俯身蹲向她身侧,仍佯装冷酷,又问一声,“你可想清楚了,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想想这话自己方才分明已讲过了。
“不要送我回霜华宫……”她侧卧着身,合掌当枕,微合双目,仍止不住的泪流。
他心头一喜,倒底还有她畏惧的!虽胜之不武可总算驯服一匹野马,将有小小的得意,却又听她絮絮央求,“求求你……就把我葬在琉云小筑罢,璃儿生生世世感念云疏哥哥大恩……”
“放肆!”玉恒险就扑上去扼住她咽喉,此女实为可恶!不识好歹!他拎住她衣领一把将她拉起,怒道,“你当本君顾念你生死吗!你当我不敢杀你!你这是……这是……欺人太甚!”
她似乎死志决绝,此刻也不再听他喊些甚么,只自顾低低碎念,“父王母后回国时就曾与我说过,他们只当我已死了,在王陵之内会为我设衣冠冢,封为做越安君,与王同位……”
玉恒不知她到底在讲甚么,倒似神思已昏,一派胡言,“你想在流云小筑设君碑王灵休想!”
“母后知我必熬不过霜华苦寒,她说:若觉此生无趣,特准我饮鸷终了,余我鸩酒一瓶……”
玉恒听到此刻才觉心慌无主,急急问道,“甚么饮鸩终了!哪里来的鸩酒你喝了蔚璃……该死的丫头!你给我吐出来……”说着扶起她又是猛捶后背,又是狠掐喉咙,拼力要她吐出腹中所有,急得眼泪湿了一片。
蔚璃在他又捶又掐之下早已痛得摆手,“不要打了!没有……我还未喝……”
“那酒在哪里”他又往她身上四下翻找,早就不顾什么礼仪分别,腰间袖底尽都抚过,一无所获,焦急喝道,“蔚璃,鸩酒在哪里鸩酒在哪里!”终未能忍住焦怒,伸手锁住她咽喉,恨道,“想死,本君可赐你一千种死法!现在,先告诉我鸩酒在哪里!”
自从初见,她认准他是谦谦君子,儒雅平和之风,从容沉静之仪,还从不曾见他今日这般又焦又怒,又狠又冷,一面气息凝滞渐止,一面心意灰灰渐冷,眼底一半绝望一半惶惶,被他看在眼里瞬时惊醒,急忙收手,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亦哽咽。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8)
她气息大畅,顿时放声大哭,泪水打湿他一片新衣,仍声声相争,“为何不能虚度时日,虚度时日有何不好……父王不曾虚度时日,他朝朝勤政夜夜问道,可又如何,还不是一朝沦为阶下囚,繁华尽付!
母后也不曾虚度时日,谨持宫务,谦卑退让,可又如何,守得住谁人!还有青澄哥哥,都说他是皇朝第一将帅,精通古今兵法军策,无人匹敌,可又怎样……三天三夜,他的尸骨……我一片也寻不到……熟读兵书又怎样!又怎样!……”
换她在他肩上又捶又咬,几乎泣不成声,渐渐也失了气力,惟剩下呜咽之声。他只能安静地抱着她,由了她发泄,虽也泪流满面,却无言相劝。
自相识相知数月以来,他二人还从不曾这般亲近。素来都是持礼相敬,她虽偶有顽劣,可知他素喜清净,从不往他身前缠磨纠结。
他也不曾见她这般悲恸,自月夜相逢,只见过她笑颜明朗,顾盼生辉,以为她就是那坚强洒脱之人,却忘了她也不过孩童一枚,先经沙场血战,又险遭国破家亡,再是身陷囹圄,如何心中不悲不苦
自此风波之后,玉恒再未提起研学兵书一事,愈发由了她任意作为,连大声斥责都许久不曾有过。又一直连守了她几个昼夜,又劝又吓,想要哄她交出鸩酒,不想反被她要挟!
她后来又与他讲说了大段道理,类似甚么学兵法军略无用之说!问他:可知兵法再精,军略再深,到头来都逃不过断首失残骸,血河淹白骨!云疏本是乐师,就该行些吟风颂月之乐事,如何晓得断戟沉沙的惨境!
还警告他说:云疏若到过东海沙场,便知军法无用,剑戟无情,生死无常,长久无望……都不过是虚名妄念罢了!盛世繁华终至万里荒凉,风华绝世也不过白骨一堆!学尽巧智博学,用尽心机玄念,又能如何!也挽不回百万孤魂再放清歌!
若非那次事故,他从来不知,她小小年纪竟早已看透世间繁华,悟得人事苍凉。她终日贪恋往那艳阳里去,偏爱往那最高处栖息,或是躺身飞檐琉瓦,或是挂在树稍枝杈,也只是为着能寻到几片融融暖意罢!
许是霜华苦寒教会了她——这世间并非时时艳阳,亦不是总有朗月清风,更多时候都是凄风苦雨!繁华锦绣只是一瞬,又岂能不念念相惜!
共她之欢愉时光也是一瞬,又岂能不念念相惜!当真还要囚她再入霜华吗她对霜华宫是无比畏惧的罢再有一回,怕是要冷透她的心了!可是,权臣当道,我奈之何!
小莲自婷婷,珍重待春风!惟愿伊人共我,同心同德,一起度过这漫长寒冬,一起贪醉春风暖阳,一起奔赴人间繁华!
窗外终还是传来潇潇雨声,愿她漂泊在野,也能得一处避风避雨的栖息之所!
忽然一阵寒风冲门而入,透骨的寒凉使他微蹙眉头,是梦是忆都醒了七分。
门前有个幽幽女声怯怯着问讯,“是殿下殿下回来了怎未传唤奴婢……这屋里不曾生火,或者,为殿下添个火炉驱驱阴寒……”
“这里无事。”玉恒倦怠答言,知道是吵醒了值守的婢女,“本君无意吵到你们,都去睡罢。”
婢女手提灯盏,站在外间,犹豫了片时,又小心地向内张望一眼,谨慎问说,“殿下只一个人璃公主……没有一同回来”
只一个人!玉恒心底黯然叹息,又幽幽惨笑,吩咐说,“退下罢。本君只在这里歇上一晚……”
或许能得一梦,或许梦中有清风明月,或许梦中能见她语笑嫣然,同她再问一声——今夜清风可清明月可明!!
东宫太子还朝的第三天,就要代病榻缠绵的天子临朝听政。此是太子离京之后,早朝断断续续或三或五或朝或休,半载散漫无序之后的首次由天家储君按时临朝。
而朝堂所奏,依旧是齐莫两家之言。齐相以天子病重、当早延皇嗣为由,督问东宫封妃、新宫营建等事。齐门以下门生子弟但凡在朝中为官者,皆出列附和齐相言辞,更有甚者,礼部侍郎直接奏禀了九月间的三个良辰吉时,以供太子做封妃行礼之选。
只是为这齐女封妃一事,凌霄君就收下了足足有半车奏疏,看着元鹤往返穿梭于臣子当中,不断抱回如山般的简书文卷,他也实是哭笑不得!
而轮到莫家奏疏时,就要简单明了多了!莫嵬就像与齐相一族排演过似的,只待齐相将家女封妃之事奏完,他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上,声泪俱下,哭诉连连,讲他幼子莫敖如何护送东宫鹤驾往东越,无辜惨死在禁军大营,至今仍只得残尸半具,首级无处可寻等等惨烈境况。哭到最后再补一句——实实痛煞老父之肝胆啊!
偏此痛未了,他又继续言说其长子莫昂之死,说其如何出外狩猎而不幸丧命于蔚璃箭下,那双箭穿眸、箭矢入脑的惨况,比之其幼子更惨烈百倍。为父者哀声哭叹:未及送还帝都,就于半途殒命!都未能与老父见上一面啊!
“一年两遭,白发人送黑发人,岂非要痛煞老夫!此都是拜那东越蔚璃所赐!幼子首级必然还在东越都城!老夫惜儿死无全尸,特命二弟前往索回敖儿首级!偏他东越将士蛮横无理,假借东宫之名,连连击杀天子之军数回!分明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还望殿下治东越蔚族谋逆之罪,以抚我敖儿枉死之冤魂!赐东越蔚璃以极刑,以祭我昂儿惨死之亡灵!求殿下顾念老臣当年与青门拼杀之战功,不可辜负老臣一片忠心啊!”莫嵬说罢又是伏地大哭。
朝堂上一应莫家的同党,也都跟着或是抹泪装悲,或是忿忿斥责,言之宗旨便是要治蔚族之罪,要取蔚璃性命,以祭他莫家两个死去的儿子。l0ns3v3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 九霄肃肃(9)
玉恒冷眼看着大殿上莫家人的各种喧闹,混淆是非,胡编乱造,气得他半个字都不想多言!转头再看一旁无动于衷的齐丞相,袖手垂目,大约是一句替天子反驳质问的话也没有!
玉恒昨日已得羽麟传回消息,自己递回帝都的那份莫敖的自供状,已被齐丞相献给了莫将军,烧毁于众目睽睽之下!治罪莫敖的罪证现下全无!他齐家与莫家现今是狼狈为奸,委实难治了!
齐谡久候静观,总也未见太子应诺封妃一事,更无旨意惩治东越蔚璃,便又站出来火上浇油,“启禀殿下,莫上将军实老臣矣,为天家有平叛治乱之功,平青门之乱时已然折损儿孙数人!殿下念其往日功勋也该严惩凶手!杀蔚璃,治越王,以抚慰莫将军痛失两爱子之伤心,以安顿朝中各位老臣效忠天子之决心!”
玉恒当真气煞,漠然凝视,平意问说,“齐相也是三朝老臣了,如何礼典法章都忘记了!伏白帝开立皇朝,治境之初,封王之始,便有明律——不诛王族,不杀文臣,不辱武将!
齐相张口便是杀蔚璃,你可知蔚璃是何人东越副君也!她之为君,尔之为臣,君者名讳岂是尔等下臣可以随意呼之!她之身份是为东越嫡长公主,又岂是尔等说杀就能杀之!”
“啊——呜——”莫嵬听到齐相被训,立时又叩头大哭,“书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东越长公主杀人,便是白杀了嘛!老臣幼子是为殿下禁军都尉,是为天子之臣,他东越无故诛杀天子之臣,天子也不该问罪吗老臣长子,家族众人之所望,承继门楣之少主,也命丧蔚璃之手!若不能杀人偿命,难道我儿就这样枉死了吗”
“东越长公主纵容手下斩杀天子之臣,罪在谋反!纵有不诛王族之先律,也该囚她入霜华宫!”齐丞相一旁助言。
“囚东越女君入霜华宫,待三司会审!再定蔚族之罪!”有莫家同党亦出列附议。
“诛杀天子之臣罪同谋反!当召令越王来帝都向天子谢罪!”又有莫家同党附议。
“囚东越女君入霜华宫!召越王来帝都认罪伏法!……”
朝堂之上尽是此样呼声,臣子们或站或跪,或拥护莫家所言,或附议齐相所奏!其威威声势实与逼宫无异!只差一点就使殿上侍卫将刀剑架在东宫肩上,迫他服从了!
“殿下若不能为老臣讨回公道!老臣惟有自己为自己伸张冤情啦!”莫嵬昂起头又补一言。
玉恒又是愤慨又是悲戚!此谓天子之朝堂吗可有一言是助天子治理天下可有一臣是为天下子民发声!都是各谋私利!各霸权柄!一众贼臣乱党!
他嵬何谓自己伸张还不是使莫嵩攻打越都!又何谓冤情莫敖莫昂哪个不是自己找死!
玉恒只觉胸口窒痛,脑浆若炸,惟有闭目调息了片时,连质问之辞都懒怠言说!与此一众狼狈为奸之臣,多说多议也都是些无谓之争!不要说莫敖于东越杀村民抢民女的罪证被齐门烧毁,就是当前再去找莫昂该杀该死的证物证人,只怕也早被权盖朝野的莫家给杀人灭口了!
罢了!他既做恶,终有一报!当下局势,也难与他争一朝一夕!且待他多行不认必自毙!
——玉恒暗吐郁气,环顾殿上诸臣,并一重重的佩剑侍卫,几时若能撤换了大康殿守卫……便可将那莫嵬斩杀于当下了!惟有如此当能解心头之恨!
而当下,实别无他法!也只能先顺应朝臣所奏,“如众卿所议,暂且——囚东越蔚璃入霜华宫!拟旨申饬越王治境不利之责……”
“岂止是治境不利!”莫嵬不等凌霄君说完,先已起身质疑。
“放肆!”玉恒沉声斥责,“怎样臣子敢抢断君言!你莫家眼中可还有天子!”
莫嵬微微一怔,继而目露凶光,对上凌霄君寒冷双眸。
此是自乱事纷起、上下无序以来的他君臣首次对峙,莫嵬自领朝堂武将之首,便不曾受过谁人喝斥,就是在他斩杀了后宫嫔妃之时,天子也未敢对他怎样横眉瞪眼,何故他一个小小东宫,敢这样不知死活!
岂不知这帝都现下还是他莫家的帝都!宫内二万兵,城中五万军,只他一声令下就能将那凌霄宫移为平地!这个所谓的凌霄君竟还敢对他大呼小喝!也真是活腻歪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