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开罪皇族,冒犯溟王,埋下战乱之祸尚是小事,倒还有何等大事能入他风氏一族的眼。蔚璃沉色冷目接过绢函,展开,先看属印——竟是召国公子风肆!
通篇也不过寥寥两行简字:城南十里,月影泊舟,挑灯为信,不见不去。
“四哥有好事相告哦!”风灼眉眼如丝,暗藏无尽风情。
好事蔚璃忽想起午时南门外玉恒所言召国欲下聘求亲之事,如今看,倒也不似戏言。那风肆原是在此相候
她之前本意是往琅国驿馆接回夜兰,未想行程未起又来一约,虽说不是甚么要紧事,可到底人物尊贵,总不好弃王室公子于荒郊野岭不予理会罢。可夜玄那边又实派不出合适人选,蔚玖自是再去不得,若使青袖去接夜兰,只怕她能荡平琅国驿馆顺便杀了夜玄。
正左右思量不知所往,又有宫女入内,呈上一方雪绢,未启折绢单看绢上印花便知是澜庭来信,拆开看了,不觉欣笑出声,竟是一阙菜单。想来是他忧心被人爽约,竟以美食相诱。
风灼见她执信怔疑,悄步上前瞄了眼那澜庭来信,虽不明其意,可见印上所属乃凌霄二字,便知她犹疑何在,又媚声道,“璃姐姐可知这位殿下的处境,已是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蔚璃瞬时醒神,心下骇然,又听她道,“蔚氏一族只为东越中兴劳神费力,竟不问帝都风云吗凌霄君此回离京是否能还朝还不知呢!若是回不去,玉氏一族便在你东境另立一朝也未可知啊!”
蔚璃不知她此言真假几何,泱泱皇朝何以至风雨飘摇想当年他玉氏皇族诛杀青门,弹压蔚氏,是何等气势!南召北溟共西琅三境封王,皆受皇命调遣,出兵百万,联合天子之兵,围杀初阳青门。迫于天子之军陈兵柏谷关,未免将士枉死,百姓遭殃,父王不得不领蔚氏全族,白衣素装,轻车简仆往帝都请罪。纵如此,仍未能谏阻帝君诛杀青门之志。想当年皇族是何等煊赫威烈,至此才不过区区七年光阴,何以竟至“危巢孤卵,风雨飘摇”
崔马出城时,青袖百般劝阻,“谁知南召公子是何居心!为何不能先往澜庭问个明白待知晓帝都是何形势再见机行事也不迟。”
蔚璃回她,“那位殿下若是肯说,何以至今日一言不发。”她能忆起不止一次问过他“帝都可好皇家可安”所得不过是他云淡风轻浅笑一缕。如今想来竟都是敷衍。忽又忆起一事,质问青袖,“你去迎鹤驾,可曾见有何异常”
青袖思量片时,才道,“我迎驾于柏谷关,有五千天家禁军护卫太子,未见任何异常。”她稍有停顿重又言道,“我倒是偶然听闻,此回禁军首领莫敖未随军而行,反是滞留于丘邑,不知是为何事。”
蔚璃定目看她,“青袖姐姐不曾听闻殿下于九犀山遇刺一事”
青袖微微讶异,“有这样事萧侍卫从未说起。九犀山属他皇境管辖,遇刺客也是他皇境内政,与东越何涉莫不是还要以此论罪长公主”
蔚璃诧异看她,青袖也恍知言辞不当,忙又重新言道,“可有查到刺客来历殿下既然隐讳颇深,想来无意使长公主插手其中。”又言回风肆之约,“此事也当与召国无涉。风肆公子之约当另有企图。”
蔚璃这回含笑问道,“你以为是何企图”
青袖也笑,“璃儿颖慧,岂会不知。长公主此回赴约倒也无谓他企图之心,为得是与他相询帝都形势。说到底,深更寒夜去江边吹这冷风——还是为那皇家太子。”
蔚璃颇有几分赧颜,又劝青袖,“若是没有他,我早已是霜华宫内一具寒尸……”
“璃儿!”青袖止住她晦气之辞,“我青门拼至最后一人,也绝不会弃绝璃儿。若是没有他接你出霜华宫,我等早已杀进帝都!”
蔚璃怔怔于城门下,不知何言以应。半晌才恍然惊醒,切切嘱告,“这话不可再与人言!难得这康平盛世……”又想今夜之约,也未必就是康平盛世,一时懒怠再议,只又另外叮嘱,“切切护好宫廷。如今有两位召国公主下榻再不可有夜玄那等擅闯宫闱之事。”
青袖只道,“他敢再来,就地斩杀。”蔚璃也是听得心惊,却又听她忧心劝谏,“长公主佩剑切不可离身!”
蔚璃催马入夜色。今夜之前还当此世为康平盛世,繁华无尽;今夜始知原来他那里却已然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此去路漫漫,到底该如何进退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1)
月出东山,月照轩窗,月上柳梢,月色通明。
澹台羽麟举目望着窗外明月愈升愈高,再垂案上佳肴愈见冰凉,侧目看一眼首席上仍在捧书端看的凌霄君,不由得一声长叹,“唉——想我澹台羽麟富贵半生,今日竟要饿死在这美酒佳肴前。”
玉恒不舍手中书卷,头也未抬,只简言应他,“且再等等。”
愈发要惹他忿忿不平,“她当真不会来了!可是要饿死我你才肯信!她若是个守信的人,今时倒也没你什么事了。你知道明明是我先遇见她,她也曾写了白纸黑字是要下嫁我澹台府的……”
此一言果然引得玉恒侧目,一时放下手中书卷,蹙眉冷视,“这事……还要再提”
澹台羽麟小声嘀咕一句“淫威当道!”,又抬手去翻看一遍案上碗碟,一路颠簸劳苦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偏守着这满桌菜肴竟动不得,委实忿恨!
正这时,元鹤自外边走来,向上回报,“人已出城,只命青姑娘递了信函过来。”说着将信函呈上。
“如何!”羽麟顿时大叫,“我就说她绝非守信之人!如今还知递信致歉……她待你也算仁义啦!”
玉恒拆了信函,其上所书又哪里是致歉,竟毫不客气地请他派人去接夜兰回澜庭。看她龙飞笔迹也是忍不得笑:这天下间大事小情委实扰她心忧不断呢!
羽麟见他笑得莫名也凑上来看,才瞄了几行小字就被玉恒握信入掌心,再放手时已然碎屑一捧。
惊得羽麟又骇又嘲,“何必!不就是言说夜兰之事!当我不知……只是她挂心的人未免多了些罢……”说时又去掀看桌上菜肴,以为这回总可以大快朵颐了,未料玉恒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唤道,“随我来,我有好物相赠。”
“吃了饭再说罢……世间还有怎样好物是我澹台羽麟不曾见过……”任他万般不舍桌上美味,奈何无力挣开玉恒擒握,终被拖拽着拉入茫茫夜色,披着凉凉夜风登上观澜台。
高处不胜寒,澹台羽麟愈觉饥寒交迫,此生倒也不曾受过这等委屈。虽则有江风暗拂,送来缕缕花香,夜影婆娑里,亦可见远处长堤如蛟龙乍腾,嵌于碧波。如此夜色,如此静湖,自有一番境界。可终是风寒难敌,不由嗔道,“这有何趣不若回去围炉煮酒!”说时要去。
又被玉恒拉住,劝道,“如此春江映月,冷风度香,岂非人间清乐事,赏心静逸处只是江风太寒。”又唤元鹤,“取件衣裳来。”
澹台羽麟不忍扫他兴致,想着若加件披衣总还可再撑一时半刻。可元鹤取来的只一件敞袍,径自加在了玉恒身上,根本未曾顾及他正饥寒交迫。至此时他方明白,这一切分明是那阴诡之人有意为之!可一时又猜不透是为何事受他惩戒,便也不甘示弱,佯装无趣怏怏道,“春江花月固然清逸,可比之雪夜霜月到底输几分幽净空灵。”
玉恒讶然浅笑,心底自然明白“雪夜霜月”为何时何夕。
澹台羽麟愈见得意,“阿璃未与你讲过——去年冬月,她芳辰之日,设宴于此。”
果然一击得中。玉恒虽极力掩示终按不下一丝黯然。就知那一声声“殿下”唤来,于他终是负累!怎比得凡子庶民来去自如,尽可随性而为,陪她登台看云涌,共她凭栏观潮生。想想去年盛雪之季,帝都深宫里他只一人独守残炉,批阅臣子奏折直至深夜,也曾偷闲为她写下几行诗辞,飞鸿往来也该传至越都了,却如何从未听她提及寿宴一事。
“并非王室盛宴,不过是故人偶遇,一起约来折梅煮酒罢了。赴宴者寥,不足以言。”羽麟看出玉恒笑意萧索,心下愈发得意。
“故人偶遇”玉恒讥诮道,“岁末天寒,雪深风疾,本居南国暖乡之人却往寒冷东境求偶遇”
他愈是如此问,羽麟愈添得意,笑意狡黠,偏不再释言,只问道,“可否回了”
玉恒也顿觉意兴阑珊,徐徐夜风寒意更甚,轻拍阑干,叹了声,“回罢!高处不胜寒。”
拾阶而下时,终还是耐不得要问,“赴宴者寥……不会只你一人罢”
羽麟急于归回暖室,头也不回答他,“还有几位故友。”
玉恒等他继续说,他却再没了声响,知他是故意使人急,倒也无谓他这点小心思,只追问一句,“何来故友东南西北,来自何方”
“东有初阳青家姐弟,西有夜兰一卷丹青,北有芜良关守将擎远将军,”羽麟说到一半回头看了下玉恒,思量着南方之客是否还要坦然告之,见他笑意幽远,便知万事欺他不得,只好继续道,“南有……慕容苏。”
果然,玉恒眉头微蹙,再落阶而下时眸色清冷,半晌未语。
羽麟知他厌恶慕容家,却从未探清因由所在,只是偶听他言,甚是厌弃慕容家巫术鬼医之道。而南海慕容家,世代医药之家,救人济世之法难免有些巫鬼玄门之术。传言,慕容氏族可渡魂易命,有起死回生之术。想世人求生之时,岂非全赖这些巫术鬼医,谁又会厌弃回生之术。就是他皇族玉家,当今天子也曾召慕容女子为妃,可惜早逝,不然倒可以看看天子百年之时,慕容女子是否当真有渡魂易命起死回生之法。
久不见他言语,羽麟又怕他真的恼了,回身牵他衣袖,讨好道,“那时不过是隅遇,不曾合谋甚么……”
玉恒拂开他拉扯,笑意浅浅,“偶遇夜兰倒也罢了,惯会献媚讨巧之辈。只是这慕容苏远居南海之滨,不远万里却来东越之都寻一场偶遇北境芜良关更是与溟国接壤,军事要塞,擎远乃边关守将,竟可擅璃职守,不奉王命私归都城,岂是臣子所为这些且不论,四大家族到了一半……只是璃儿生辰那慕容苏如何知晓”
“说了是偶遇。我哪知其中蹊跷!”羽麟听出他已然不悦,只把一切推得干净。
玉恒落寞冷笑,“天下竟有这许多偶遇,也是无趣!”
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2)
平白扯出一段澜庭寿宴之忆,羽麟本还以为可在他面前炫耀一番,与阿璃倒底他走得更近些,不想却为一个慕容苏惹他不悦。一路向回,玉恒都寂寂无语,他也再不敢造次说笑,几次见他背影茕茕,清清月辉下尤见幽冷。
城南十里,水岸荒荒,惟有一处灯火通明,若明月栖岸,映出树影婆娑。
崔马向前,蔚璃料测那灯火泊舟当是风肆无疑。江风过耳,七分清寒三分暗香,隐隐似闻幽草浮动,柳枝乱摆,竟有重重肃杀之气若江浪翻涌,层层裹进。
不由得心下微惊,讶疑这风肆竟有这般胆量,敢在越都城郊设伏围杀一时勒马落鞍,手提长剑环顾四围,茫茫夜色里忽见寒星乍起,穿柳渡草,袭杀而来!
蔚璃挥剑迎上,才知来人数众,层层剑影,重重压下,竟似一方剑阵将她团团围住,阵网渐次收紧,迫杀近在眉睫。
还真当庆幸携剑而行!蔚璃心下自叹。倒也不惧他来者众多,只将一把利剑舞得若游龙过渊,剑影飘忽间从容有度又不失凌厉豪迈,三转四回便将伏杀之阵拆得七零八散,渐有退迹。
运剑破敌之余,她恍有所悟:看这一众刺客忽进忽退似乎不为杀戮,剑阵虽变幻多端却然徒有攻势,并无杀招,倒似只为迫她运剑至极,探她功底。心下有此几分了然,原本凌厉剑势亦有收敛,转目间却见剑阵之外另有一人正挑灯观战。
蔚璃心念闪过,剑锋偏转,若流星之光直扑观战之人。
那人似乎早有所盼,见长剑袭来,亦拔剑相迎,几度强攻竟迫得蔚璃连退数步。好精悍的剑法!蔚璃心下正无比赞叹时,却听那人高声唤道,“东越长公主不肯使出青门剑法,是怕痛忆故人吗”
蔚璃惊诧,未想他南国之人竟也识得何为青门剑法,可又厌他狂傲言辞,冷言回道,“只怕阁下承受不起!”说时剑势突变,原来游龙雍容之舞瞬间转作轻灵飘逸之影,若冰花千朵,散于夜空,寒光流转,罩覆四野。
那人惊呼一声,强攻几回,终难再寻前进之路,却为剑影所缠,几无腾挪之机,不由得节节败退。
蔚璃终是不耐此样缠斗,倏忽分出一剑,若流星坠宇,直指其胸怀。
那人自知败迹既定,便也不争不躲,收剑退步,兀自含笑静观。
四方归寂,剑锋所指,竟是如此俊美之容颜!又似曾相识……蔚璃心下微动,不由怒喝一声,“大胆风肆!竟敢带兵入我东境,在我都城设伏……”
未待她说完,那边风肆忽然张臂弃了手中长剑,高声呼令四围之众,“诸位将士还不弃剑脱帽,向东越长公主请罪!”一言毕便闻得铁器纷掷声,随之便是呼声一片,“召国左宫营将士,请东越长公主恕冒犯试剑之罪!”呼声落,人影落,四围夜色里齐刷刷跪倒一片卸甲侍卫。
蔚璃诧异不知何以应,又见风肆抱拳拱手,单膝跪地,行以大礼,“召国王室四子风肆,向东越长公主赔罪。唐突冒犯,但凭处置。”
一切全然意料之外,倒叫人有些不知所措。只闻先礼后兵,这风肆却反其道行之,来了个先兵后礼。蔚璃虽则恼他带兵设伏,无故袭杀,可又见他如此大礼,倒也诚意拳拳,自己再若苛责反显得越人小器……又见众人长跪未起,大有不得她宽宥便不起身之势,心下愈加感叹,便也只好作罢,遂上前与风肆见礼,向诸将士还礼,慷慨而言,全无介怀苛责之意。
风肆见此豪迈之风,亦还以坦荡言辞,利落行止,稍作问安便邀往船头一述。
蔚璃此来本就是要问他帝都形势,也并不与他客套,随他登上江边木船。
船上再观江月,碧波清辉,愈见澄明。船头早有铺席置案,此间正有侍仆在旁温杯添酒,摆设果盘。
蔚璃闻得酒香便知是南国佳酿媚儿酥,又见那杯盏盘器皆是金铸玉雕,盘兽藏花,极尽奢华。不由心心感叹:果然南国鼎盛,富足之乡也。想来东越颓政将兴,民生将复,百姓亦不过饱腹,公卿亦鲜有娱乐尔。
风肆呼奴唤婢,铺阵左右,大显地主之仪。又细心关注,嘘寒问暖,替蔚璃添衣把盏,无限殷切。
蔚璃惟恐夜深露重,忧心此身不能消受这等春江夜月,便直言相询,“肆公子跋涉千里来我越都,过城门而不入,却于这江畔郊野设伏试剑,又置盛宴以待,不知是为何事拜求蔚璃门下”
风肆神色微怔,虽闻她不拘俗礼,素有慷慨豪迈之名,也未料想竟这般率真直爽,一言竟将先前所撰腹稿打了个凌乱,忙重整思绪,缓言道来,“长公主果然率真。”说时先替她斟上一杯温酒,又将旧话重提,“长公主的青门剑法精妙非常,风肆深以为叹。想来是当年客居东极初阳时,共青门子弟同窗所学”
蔚璃正拾杯欲饮,听得“青门子弟”四字微微顿腕,昔年旧事瞬间闪过心头,一个个鲜活的面容犹在眼前。多少年来,她与亲众相约,不提故人,不记旧事,以免徒增伤悲。而今被风肆有意亦或无意当作闲话提及,不觉一阵急痛猝不及防涌上心头,忙举杯尽饮,合酒咽下胸中壁垒。
风肆见她明目灼灼似有晶莹,原本疏朗面色亦显凝重,忙端坐致歉,“肆言语唐突,惹长公主痛忆故人,实是罪过,还请长公主恕罪。”
蔚璃微微摇头,撑笑回他,“无妨。”又自斟杯酒,仰首吞进,以浇痛楚难息。
一时只觉往事旧情历历在目,故人容颜萦之不去,害她几次轻抚眉梢,仍抹不去眼角湿润,不得不连饮数杯热酒才压下喉间晦涩。
风肆也为此颇觉窘迫,一时竟也忘言。二人静坐良久,才听风肆缓言又道,“长公主许是不知,我家太子长兄平生酷爱剑法,少年时也曾住东海青府讨教剑学之道,有幸得青鸢将军不吝赐教,使长兄受益颇深。后来青鸢将军几次喜添麟儿,我兄长都曾亲往拜贺,遗以赠礼,与青门之交委实亲厚。据兄长所言,当年初见青鸢将军长子青澄少将军时,实有意结攀姻亲,奈何青门嫡子从来只迎蔚王族之女……,风王族未敢高攀,此实为兄长毕生之憾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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