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那边萧雪拱手作礼,浅笑答言,“青姑娘安好。萧雪奉殿下之命,传急函于女君。”
“长公主近来辛劳,早已睡下。”青袖容颜清冷,尤胜月辉。
“殿下有言:长公主非得此信而不能安枕。”萧雪依旧言简意骇。
“荒唐!”青袖讥笑,声色冰冷拒人千里之外,“长公主安枕与否岂赖几笔乱涂”
萧雪被她拦在当下,进也不得,退又不能,静默半晌,重又缓言说道,“青姑娘以为——这些年庇护青门后裔仅凭长公主一人之力可为”
“我青门本就无辜。”青袖昂首答言,“纵被斩尽杀绝亦然无愧于天地,自有史官直笔!”
萧雪轻扯笑意,“青姑娘可知自古至今,这天地间又有多少无辜亡魂岂止青门!青门尚存遗孤,此是多少人付上性命以致付上一族存亡而换回的结果,岂不该竭力尽心、克尽万难以存此血脉青姑娘纵然剑艺卓绝,可是非要凭一人一剑与天斗吗”
他大约数年里也不曾讲过这许多话。青袖闻听未必为之动容,只是手握长剑,低眉月下只影单薄,自叹一声:当真一人一剑与天斗吗此一世幽恨难解,若然就此搁剑,梦中何以见那泱泱数万英魂——到底意难平!
“信在何处”青袖冷言询问,“我自会转交。此处宫禁,萧侍卫不可再进一步!”
萧雪上前递出信件,临去时又嘱一句,“夜风阴沉,青姑娘衣衫未免单薄。”言罢转身飞檐而去。
青袖站在檐上又瞩望良久,才转身进入大殿。外殿的值宿宫女都已睡下,惟见内殿寝榻处尚存一息微光,隐隐映上围屏。轻步入内,果然见帷幔内那终日里熬心耗神的人儿正抱膝而坐,垂眸凝神,看似毫无睡意。
蔚璃听见脚步声,悄声唤道,“青袖姐姐怎这么晚”
青袖上前启帷幔递上书信,无奈道,“澜庭来信。长公主深夜不眠是在等这个”
蔚璃又惊又羞,并不知他这么晚还会致信来。自从城外归来一直为那场喧闹忧心不已,悔恨自己掉以轻心如何就丢了他送的玉簪;又忧虑青濯言辞冒失,帝都朝臣本就非议青门惟以蔚氏为君,其眼中并无天子,偏那濯儿年少无知又出言草率,只怕又要惹他疑心了。如此思量种种,忧心难去,终至夜不成寐。
偏是此时收他来信,不觉又是欢喜又是讶然,忙拨亮烛火接了信件展阅。那信札层层叠叠折得迂曲,她总算耐性展开,见上面既无署名亦无印签,只清雅方正寥寥几字,一看便知是他墨迹,写有“春风暄和畅驰天地”八个字。
蔚璃蹙眉敛目,一时难解其意。此样辞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是要共她畅驰天地去——在此忧患实多时拼力摇头:再怎样艰难他也不会袖手天下共她贪一隅逍遥。那么是只言春风暄和不禁想起城外吵闹,他临去时附在耳畔所言,纵是此间想起依旧耳红心跳,还真真如春风熏怀,份外暖和……
他说:璃儿此生非我莫属,休要胡为!
蔚璃不由得抬手抚过面上滚烫,只怕被青袖瞧了去,偷眼瞄她时,却见她正瞠目眈眈望着自己,不觉更是赧然,羞笑道,“不过是议今日出城……并无大事……”便草草折了信书塞入枕下。
青袖进来时,借着烛火明亮早已看见她脸上犹有泪痕未干,而当下见她读罢信笺却又是红云满面,羞涩满怀。青袖也惟有心下惜叹:到底“女儿”二字限定此身。
想面前这人亦算得是巾帼英才,昔年临居初阳青府时,也曾共长兄明堂论剑,校场点兵,其果敢决然丝毫不逊男儿,直令长兄汗颜;而这些年归国治军,更是雷厉风行,恩威并重,竟能使奄奄一息之东越残军再振雄风,生机勃然,此等才智功勋就是世间男儿也多有望尘莫及。
只可叹——到底女儿家!终逃不开一场“情劫”!这些年来,她倒有一半心神全耗在那凌霄君处,数年里书鸿往来,竟宛在一处;各样事喜怒哀乐,莫不与共。偏那凌霄君却是个城府极深、潜谋无边之人。只怕她一腔赤诚终是东流之水,终要被他辜负。
“长公主,”青袖不请而坐,偎在床边牵她手臂,本想劝谏几句。可入手冰凉惊得她不由急收回手,举目讶然,“长公主你……伊儿近日未来诊脉今日可曾喝过药了”
蔚璃知道惊了她,忙宛然笑答,“只是衣衫薄了些……我坐得又久了些……”说时拉过狐裘披衣围在肩上,又问,“信是萧雪送来还有别的话吗”
青袖木然摇头,近来终日忙碌不堪,竟不得与她对坐闲话,只等这入夜静时才得暇细观她容貌——何以清瘦至此
青袖险些落下泪来,重又握她冰凉指尖,“璃儿……忙过这一时,随我回东极罢。”
“青袖姐姐怎知我正有此意”蔚璃欣然答她,又反手握回,“我只遗憾,濯儿还未能成家,可惜若伊年纪太小,尚不能撑门庭,还须再等几年……”说时又有几分黯然,她已有所觉,此身未必撑得过“再几年”。
青袖看着她一只瘦影圈在厚重的裘披之下,愈见纤弱,偏是她助越王撑半国朝政,替青门顶半壁天地,“兄长若在,断不会使璃儿受此艰难……”终还是落泪,故人旧宅,今何在昔但凭手中剑屠灭了这天下又怎样,又该往何处寻觅血亲
繁花覆灭,亘古荒凉。再无春风暄和时。
青袖抹去泪水,哄劝蔚璃安枕,“长公主也不可太过忧心操劳,该放的事且放一放,该舍得的人且舍一舍,天下之大,世事之乱,岂是你一人一心可照料周全的……”
蔚璃本还想着起身往澜庭复信,可又不忍再惹青袖忧心,便也只好佯装安枕,可心中仍念念不休,仍思这天下之大,世事之乱,此身若灭,还有何事未曾尽力。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1)
题记:《世家志廖氏》载:营丘廖氏,中原士族,世代朝臣,程门弟子。至十三代世孙时,受程门护持青将之累而遭抄家贬谪,女为奴,男充军。后有十四代世孙廖痕,投西琅夜玄为谋臣,襄助其承王,称帝,以耀门楣,廖氏再起。又有妹廖锦,先为王妾,后封帝妃,使廖家重为史官更录。
近来的琅国驿馆又复往日喧闹。夜玄自送了蔚璃白露马之后,心境格外明朗,总以为这是万事开端之祥兆矣。到第二天又收到越安宫送来的回赠之礼有数只锦盒之多,其中不乏东越特产如云锦月纱、宏陶翠羽等宫廷珍贵之物,另外还特地奉上极好的慕容家秘制的创伤药粉一瓶以供疗伤,还另外备了一篮新鲜南国李果赠予馆中南国歌者。
夜玄得赠这许多礼物自是又欢喜的心花怒放,只将那金疮药瓶看了又看,倒似欣赏稀珍异宝一般,歌姬锦书曾为他料理臂上剑伤,知伤情不容小觑,此刻见有良药便好心劝他及时敷于伤处免生溃烂,却遭他责骂。他只是将那药瓶收在怀中,并不省得拿来医伤,反是有事没事地拿出来当做信物一般细细端详。
盛奕实看不过他这般情痴,与众人揶揄取笑,“东越蔚璃赠与公子的当是长生不老药,只须每个时辰何看上一眼便可延年益寿,此生无尽矣!”众人更加不解这位公子又生得哪门子妄念,也惟是哄笑置之。
诸位将臣们又都喜东越纱锦之细腻与陶器之精美,有稍亲近些的家臣便向夜玄讨要可否赐下一些。偏这位素日里视财物如粪土的主上竟惜几匹锦缎似性命一般,喝令上下不准任何人染指。如此又惹覃家将军讥笑,“吝惜至此!何不制个宝匣,收而藏之!”未想此计竟被主上采纳,遂立刻往街上去寻了工匠制下精美樟木香匣,将那一应赠品悉数入匣,直接奉入高阁,只待归国时随行带走。
如此一来,吓得锦书倒也不敢独自享用那一篮南国鲜果了,惟有在心底感念东越女君竟还能顾念她这样卑微之人,遂将那一篮鲜果又转赠给夜玄,言说,“锦书受恩于公子,奴家并奴家之物当尽归公子处置。”
夜玄也未与她客气,尽都收了,可却又苦恼当季鲜果无法长存。
盛奕嘲笑献计,“何不留其籽仁,值于门庭,当万古不腐!”
夜玄喜得拍手大赞,“奕兄高才!”遂依言而行。
这一番“投之琼瑶,得报桃李”之乐,直叫馆中诸将看着皆哭笑不得,正各处纷议自家公子何处悟此“远志”时,夜玄为承兑应许蔚璃之诺,又召集馆中部将,宣讲了遣乡归国的旨令,身边只留下盛奕、覃谷及三名文官参将并十几名亲兵侍卫,余者皆令其返回西琅边城待命。
这一众西琅将士此来东越本就是为见识东境繁华,虽则为这位蛮干的公子也经了一些曲折,受过伤,入过狱,担过惊,遭过辱……可凡此种种只在那夜夜笙歌里也算是尽都抵销了。毕竟流连花丛的日子也曾有过,如今繁华已见,心愿已了,众人也无意再留下来为这位蛮公子担惊受怕,此刻闻听军令,大家都各自准备行囊,连夜辞行便折回西境去了。
馆中人去楼空,日渐寂静,夜玄也不再沉迷于纵乐游宴之事,反是终日里伏案疾书,日夜栖身于书卷典籍之间。如此忙了一两日,终见成果,拿给盛奕看时,竟是一封写往越安宫的致谢信函,其措词用句竟有无限缠绵……不由得令这位儒雅将军顿足惊叹:军中公子竟思春!
只是这信文措辞……盛奕又看了几回,扪心自问:委实不敢恭维!
夜玄也自知文法多有不通之外,提笔之时方恨读诗太少,此间惟有厚颜征询,“奕兄以为如何可能触动其心意此已是我竭力之作,你若得闲,可否帮我修正一二”
盛奕看看夜玄,又看看手中尺素,讶然反问,“公子要怎样贻笑天下吗”
夜玄恼得一把夺回绢信,瞠目怒道,“我当你是至友才与你商议,何来讥笑!”
盛奕无奈叹说,“公子可知自己汲汲碌碌所为何来我一早说过,东越蔚璃非凌霄君莫属,你偏要冒险行事……”
“住口!”夜玄喝他,“你再敢有此议论,我只当不认识你!你也随他们回家去好了!”说完弃他而去。
盛奕还想再劝,奈何这位公子再不许他入室近身,只差驱逐他归国去了。
自此得夜玄倚重的竟是三位留守驿馆的文官参将。当然这三位参将之责再不是陪这位主将研读军策,修习兵法,而是为其文理不通兼据典混乱的信稿修饰文采。更无奈的是可这三位参将素来所读亦多是兵书军策,于这诗文辞藻之上总是欠些功底,捉词寻句两日有余,竟还是凑不齐一纸华文,满纸看去依旧空空然若荒冬雪原,惟见一片莽莽。
夜玄气恼了得,还是夜里与锦书几回切磋,亏得这位歌姬于昔日所学的浓词艳赋中强摘几行才算得聊解困围。可成文之后,经几遍诵读,夜玄又嫌文笔不够端肃雅正,比之那萧雪刻于石壁上的佳人之“登台赋”,逊色何止百倍。
夜玄便是这般闭门苦修,终日挑灯翻书,只为写出一篇感人肺腑动人魂魄的佳作,以呈越安宫女君案前博她侧目。偏偏事与愿违,平生所习与身边所有皆难助此计。
这一晚,他又伏案攻书,正拎笔熬神苦恼无边时,锦书奉茶入内,置于案上,见他眉眼不抬专意于绢纸之上,也是又笑又怜,轻问几声餐饭事也未得应,便只好退身一旁。
廖锦书几次欲言又止,见他终无暇顾己,不得不又凑上前小心说道,“如公子这般勤勉修书,纵一时难成佳作,此情此境若被东越女君知悉也必是感怀记念的。”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2)
夜玄闻言挑眉看她一眼,不耐烦道,“有事说事,少来假意殷勤!”
廖锦书与他相处多日,早已熟识这位公子脾性,并未介怀他粗言厉语,只退身向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直言道,“锦书有事拜求公子。”
夜玄嗯了一声,仍胡乱翻看眼前诗集,似等她开言,又似无谓她开言与否。
廖锦书自知此身飘零卑微,惟有赔笑进言,“奴家本是卑贱之身,幸得公子收留,免去此生飘泊之苦,锦书感念至极……”
夜玄听至一半已然皱眉,掷笔推卷,将要呵责她啰嗦,偏烛火煌煌下却见她面熏若桃,眉弯似柳,份外清丽绝艳,一时又念及她素日里的温柔体贴,乖巧颖慧,倒生起几分怜惜之意,便倚进席榻,招手示意她到怀里来。
锦书羞涩吟笑,移步至他身前,在他膝上偎坐了,柔声道一句,“谢公子。”
夜玄最是爱她安分守己知进知退,此间更喜她柔顺可亲,逗趣言道,“我还不曾应你所求,你谢甚么”
锦书笑答,“公子不知:主君好颜色,奴家心安若。公子肯柔肠暖语,奴家自然该感恩戴德。”
夜玄愈发大笑,拥她入怀,赞叹道,“锦儿若是男子,当是我幕府贤臣!我知你是婉言笑我终日里凶颜怒色,我若和颜悦色,尔等也能自在随意,可是此意”
锦书笑而回赞,“公子颖慧通达,一言一辞皆见省悟,此是圣人之德。”
夜玄笑颜大开,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也不必再互相吹捧,你且说——到底所求何事”言罢又补一句,“只是休想为那盛奕做说客,你若也敢来嘲笑本公子作诗写赋,我便剥去你这身华服将你丢去街上!”
锦书慌道,“奴家抚弦吟唱之辈,怎敢僭越。所求……只是想公子再收留一人。”
夜玄见她谨慎小心,尤见可怜,又哄笑道,“莫不是有姐妹来投那本公子可是爱莫难助!女色之事,非我所爱!收你在房中也不过是感念你在我落魄遭难时不曾弃掷之德。若是你姐妹,赠些银钱倒是有的……”
“非是姐妹,”锦书急忙回道,“是我兄长。”
原来廖锦书原名廖锦,祖上亦曾是诗礼之家,奈何中途有变,家道败落,才至流落江湖卖唱为生。而其在世尚有一至亲兄长,名唤廖痕,昔年家破之时亦为生计所迫而背井离乡。只是未想阔别多年,那日召国公主抵临越都,举城出而望之,竟使他兄妹重逢于异国他乡……
夜玄只耐性听她讲述个起始,便直言应道,“原是这样小事,何至你如此啰嗦”说着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上宾”二字,递给廖锦书,“你去找驿丞,令他按你心意安排诸事。”
廖锦书实是感激涕零,起身来又拜又谢。她原以为前些日馆中不知为何故遣走那许多府臣部将,今时再难收容她兄长一个外人,却未想这位公子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还赐以“上宾”之礼待之,如此连收他兄妹二位飘零孤苦之人,又怎能不使她感恩戴德。
夜玄却是无谓甚么上宾下客之礼,他不过是想尽快结办此事以继续专意写他递往越安宫的书信,所以也无意廖锦书怎样拜谢,挥手驱道,“去罢去罢,只今晚莫再来扰我!”
廖锦书欣欣然转身要去,行至门前又脚下迟疑,思量片时回身又问,“公子待我兄妹有收容之恩,锦书不知当何以为报,可否……”
“啪!”夜玄猛地一拍桌案,显然已不耐她耽搁啰嗦,“好生暖床便是你报恩了!再要啰嗦,一并赶了出去!”
锦书又羞又急,就知他耐性有限,或许不该多言,可又想他终日郁郁苦闷全是诗文不通之故,遂犹豫再三还是斗胆再言,“兄长曾拜师琢湖程家门下,学过诗集典赋,也略通词律曲调,或许……或许可助公子绵薄之力……”
她战战兢兢讲完,夜玄却早已眸色绽光,“程门弟子必会作诗喽!你不早说!虚耗这些个时光!人在何处本公子亲往迎之!”
廖锦书之兄廖痕,原是营丘廖氏子弟。廖氏一族曾世居中原天子之境,先祖至父辈皆做过皇朝臣子,满门子弟更是拜在程门求学,也算是书香门第。直至廖痕父辈时,因其师门琢湖程家在青门一案中忤逆天子,有护持青门之言辞,为此被天子逐出中原,贬谪北方荒凉之地。
而程门之下一干门生弟子皆受连累,或遭贬谪降职,或被废黜流放。廖氏一家便是其中受累而被抄家流放者,廖父死于流放途中,廖锦被卖为奴,惟有此廖痕,幸得程门暗中扶助,捐得十金以赎其充军流放之罪,算是为廖家保住一支血脉。
而这廖痕为家道衰败没落一直心有不甘,被赎之后仍拜师程门之下,苦读圣贤策略,研修史集法典,日夜参悟政论,想着总有一日再入帝都,再领官印,为当年事寻个说法!
可是等他学业稍成再入帝都求仕时,天子之政已为莫齐两家把持,非莫氏齐家之亲族门生,旁人根本毫无机会跻身朝堂参政,更不要说觐见天家阐述治邦宏论了。如此这廖痕在帝都虚晃了数年,竟无路可进。一时又听闻东宫太子为贺越王之婚而摆驾东巡观礼于越境,帝都内凡存志治世,安心为民之才皆相互传告,互相谏言:何不往东行追随储君鹤驾,但求一见!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