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故而廖痕便也来了越都。可仍旧时运不济,几回递贴拜会于澜庭均未得召见。渐渐便至囊中羞涩,偏大典愈近都城物价愈涨,及至他已无力负担一日三餐并晚间一宿。正是这时,幸得与亲妹他乡重逢,只好前来投靠。
夜玄知廖痕是程门弟子,心下欢喜了得。倒并非为程门之盛名,只为程门之下皆诗礼大家,随手拈几片诗词借几章典故修函一封,于他们而言总不算难事。
第三十一章 诗情涓涓 巧得谋臣(3)
他欣欣然携同锦书一起迎至门庭,月辉下但见得一青年男子,粗布长衣,瘦骨削肩,正风尘仆仆拜于廊下,观其行止慨然大方,察其神色倒有几分萧索,然却不失端正沉着。
夜玄恍惚间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又稀罕此样人物当非俗物,忙上前作礼相见,径直问道,“先生可曾到过西琅我与先生倒有故人重逢之感。”
廖痕原本就是想来此宅借一尺之地暂且容身,讨一粥之食暂且活命,却未料想能得主人亲自出迎,夜辉惨淡下只见一健硕伟人倾身而立,举目间倒也觉得似曾何处擦肩,答礼完毕,才恍然道,“公子应当是觐见过澜庭下榻之君,那日大雨磅礴,草民亦守在澜庭门阶下恭候召见……后来见公子忿忿而出,还赠言给草民:君有佳人,岂会见尔。所言可是公子”
夜玄也恍然忆起,正是他往澜庭寻找蔚璃而被凌霄君逐出那日的事故。二人如此一番攀扯,大有同为天涯伦落人之惜叹,更添彼此亲近。于是夜玄抚此廖先生之手臂,又问师门之高,又言诗书之妙,一路谈笑风生便领进了书房,又唤侍从备餐煮酒,又令馆吏整理上房,真真是待若上宾。
对于遇此厚待廖痕自是始料未及。他本还受家妹千叮万嘱:此公性情暴躁,切记谨言慎行。而他对西琅夜玄之名也略有耳闻,世人所传亦无良誉。他本意也是想在此寄缓几日,只等到皇朝太子召见时便可拂尘远去,大展宏图。
可未想到初相见即得挽袖同行之礼,共案同餐之尊,如此上宾之礼实令廖痕受宠若惊。又加之夜玄言辞直率,行止爽利,待他并无尊卑上下之疏别,倒宛如故人旧识,与之言说心中所闷,大志所亏,尤使他备感亲切。
廖锦书自也欣然兄长能为公子所用,总好过空口袖手来此混饭度日。遂也帮助言说措稿书信之事,希望能借兄长浅学抒公子之至情。
廖痕酒足饭饱之余,方意会此西琅公子所求竟是东越女君,一时心下惊讶不已,可鉴于将将受他餐饭之恩,此身又是寄他檐下,也不好多加微词,惟有略尽所学,依他心意代为撰稿一篇。
夜玄得此新辞,吟诵再三,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既无赘言絮语,又能表情达意,且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读之实为畅快心意之作!夜玄大为赞赏,急召馆吏令其送往越安宫,锦书不由笑言劝谏,“此是午夜,公子何劳何不待天明再从容行事。”夜玄终偿所愿,亦听人劝说,自此待锦书更是别有不同。
自从有廖痕相助这位蛮公子遣词造句,撰录相思,馆中其他诸人便备受冷落。盛奕更是时常求而不得相见,只知自家公子终日伏案录稿,传往越安宫的书信可谓是一朝一函,常常是前面传信之史去了未回,他这厢又拟添了新辞,栖栖遑遑又急令人再送去。
如此殷勤数日,盛奕一直守在前庭,果然——并未见一纸回音。
那等三丈尺素痴情,皆如磐石没入深海,半点浪头也未见着。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1)
《蔚氏春秋贤后篇》:太和二十七年,蔚璃过南召,寻至灼妃墓前,献后位新衣一套,副后印玺一枚,落葬衣冠冢。
临近三月下,越安宫里已是万事俱备,惟待大典吉日。合宫上下皆欣欣然。
蔚璃也终于难得一日空闲,偎在瑶光殿里,闲拨七弦,赏看春光。
裳儿带了各司宫女依旧忙里忙外地查检各处,布置所需。
也不知是何时起,天色渐昏,竟飘起了朦朦细雨,浇落满阶残红。
裳儿正领了司仪令前来呈递吉服,见蔚璃伫立门前深锁娥眉,不由切切嗔道,“一时看顾不到,长公主怎就偏往这风口里站却还要抱怨药汁一天苦过一天!”说时一面强拉蔚璃进入内殿,一面恼斥侍奉左右的小宫女,“都是惯会偷闲耍懒的!”
蔚璃也是一面笑她利落行事,一面替人叫屈,“她们谁人还能左右我了你要骂不若直接骂我!不也是个欺善怕恶的”
“是了是了,裳儿最是欺善怕恶!却也不知长公主这‘恶人’谁人才能左右得了!”裳儿声声抱怨,又言道,“典礼用的吉服又改回来了,长公主再试试罢。别是这几日又累瘦了,劳动她们司仪台白费功夫。不过就是想再改,只怕时辰也来不及了,这后日可就是大典之期了……原本好好的天公怎么忽就落起雨来还真会添乱……”她叠声不休,似有无尽琐事萦绕当前。
蔚璃看着众宫婢摆弄吉服凤冠,只觉身上慵懒,推托道,“罢了,既是没有时辰再改,无论怎样且是他罢,好生收了便是,也不必拿来烦了。”
裳儿却急道,“这怎么行王上婚典,百年一回,岂可容得瑕疵纰漏。万一吉服不适身,误了典礼章程可如何是好现下有误,总还有法子修正一二。长公主就不要这个时候偷懒了,且再辛苦半个时辰,待试过吉服,随你怎样都好……”
蔚璃近来身乏意懒,实无力再有执拗之举,只好依了众人摆弄。一时退去旧衣,更换吉服,又轻挽云鬓,加戴凤冠。云纹铜镜中渐渐照见一支华丽身影,风采卓然,端仪万方。
有小宫女忍不住赞叹,“这若是长公主出嫁,还不知是怎样个风华绝代呢!只怕此样盛妆要将那风国公主比下去了!”
“休要胡说。”裳儿打嘴制止,“再过两天,风国公主就是我越国王后,岂容你非议!”
小宫女不服,“我就说裳儿姐姐心向那边,你们偏不信。这还不是王后呢,便先护了起来。她做后,你能封做夫人还是怎样”
裳儿恼得要打,被蔚璃拦下,哄笑说,“怎么说说还动手呢你且拿出夫人的气度,封个夫人原也不稀罕,不若我叫哥哥直接封你做妃子可好”
裳儿愈发羞恼顿足,“长公主讲话还真是口无遮拦!你这是向着谁说呢枉我服侍这宫中多年……”说得委屈无尽。
蔚璃忙逗趣劝和,“自然是向着哥哥说了!得此美妾,夫复何求”
一言惹得众人都哄笑不止,裳儿急得扑上来要呵她痒,吓得蔚璃忙喊“护驾”,小宫女们都围上来又拦又劝,蔚璃躲在大家后面半逃半笑,众人追打着嬉闹在一处。
正欢声笑语无尽乐趣时,蔚玖从外面走来。见此样情境也是又叹又急:这越安宫中就不曾有过一位真正的公主,有的从来都是面前这疯丫头!不由高声喊道,“长公主再闹当心跌了凤冠!”
一声定住众人,裳儿知道来了个最识礼的,忙收敛行止先行告状,“是长公主肆言无忌!”
蔚璃却是气喘吁吁,倒似把一半力气都耗费在方才嬉闹上了,扶了宫女,寻榻落坐,笑指玖儿,“这个最是有趣!你怎知我会跌了凤冠……”说说又咳了两声。
众人不免有些着慌,有小宫女急道,“这也不似闹着玩得……要不传女医来……”
蔚璃强抑咳疾,逗趣安抚众人,“无妨……许是方才跑得太急……都是被裳儿吓得……”也学裳儿模样向蔚玖告状,“你可看见了,是谁人欺负谁人”
裳儿急得红了眼,“长公主赐死奴婢算了!”忙着上来察看,触摸指尖腕上皆是冰冰凉,愈发心急,“辰时起床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
“是不是该吃药了”蔚璃偎进榻上,鲜少见地自己索药吃。
有小宫女急忙递上狐裘披衣覆在她身上,一面自我安慰又似安慰众人,“或许是今日下雨的缘故,节气本就寒凉,长公主方才又吹了些冷风……”
裳儿忙令先传药膳,又嗔怪蔚璃,“汤药也不是当茶喝的,平日里若能勤勉喝药何至这样……好在有澜庭之君派人送来的药膳,参粥小菜先吃一点罢。”
众人忙乱着服侍蔚璃进餐用汤,倒把玖儿丢忘在一旁。
蔚玖望着暖榻上拥裘半躺的这位长姐,心下总有荒凉之感,想幼年在这宫中玩耍嬉闹时,她是个怎样神采飞扬的人物。飞檐琉瓦,树杪琼枝,就没有她踏足不到的地方,时常是闹得合宫上下并父王母后都欲哭无泪。不想霜华宫一场浩劫,竟使她羸弱至此,看着倒不似长久之计了……是否一应恼事还要与她言说
蔚璃用过药粥,又喝一大盏热茶,似乎精神又振作许多。见蔚玖始终一旁萧然孤立,也觉心奇,笑语唤道,“玖儿怎不讲话了莫非女儿心事还得我等拈花猜”
蔚玖撑笑应言,“长公主惯会说笑,就不能讲句正经的”
“正经的”蔚璃佯做疑惑,重又问道,“那是否可以问问澜庭今日可有信来我听闻那边有人害了相思病,东宫皇子带来的数十位御医都束手无策,专等玖儿妙笔绣绢递去信函才可见安若啊!”
玖儿神色忧忧也无心理会她怎样取笑,思疑再三终还是言道,“长公主若得空暇,先去看看南国来的灼公主罢。今日又在闹事!”
蔚璃闻此名号便觉头痛,“不过是再撑两天就交给哥哥料理了,且随她去罢。”
玖儿急道,“长公主不知她都闹些甚么!今天是姝公主最后一次试穿典礼吉服,不想那灼公主却拦住司仪台的宫女,推说姝公主卧病不能起榻,竟扬言要自己试穿王后新衣……任凭我等怎样劝谏也拦不住她,此刻只怕已把王后吉服穿在身上了。”
蔚璃未及应,一旁裳儿先恼了,“我就知道!这个灼公主迟早要闹出事来!姝公主是个没主意的善心人,这将来的后宫正位只怕都要被她的好妹妹算计去呢!”她又是忿忿不平又是忧心忡忡。
玖儿忙扯她衣袖劝道,“无论怎样却也没有你说话的份,还当谨慎言行。”
裳儿方自知越矩,垂目低眉退身一旁,可又总觉不甘,不时偷眼去瞄蔚璃。
蔚璃斜倚榻上,放眼窗外一株株桃花已嫣红落尽,想着又一载春华将逝,惜春未成反被春误,叹此身仍旧困守高墙,今日这难得的片刻安宁,才稍有欢愉又被搅扰,着实意恼!
她本意是再撑些许时日,待大典礼成,游宴散尽,她便可纵马远去,任他东南西北,且将此身放逐于江湖,管他寿长命短!可翩翩万事齐备,又横生出这样一段枝节。实忍不住幽幽长叹,缓缓道来,“按说这事也论不到我管。她们是王兄的妻妾,论礼我还当唤一声长嫂,却又如何去辨析她们之间的事理。此事还是禀报王兄罢,玖儿,你选个伶俐的人过去,问王兄讨个主意。姝公主那边再多派女医,看看是真病还是……还是另有蹊跷。”
此一番言辞大出蔚玖与裳儿意料之外。若在往日,这位长公主最是看不得世间丝毫不平事,可如今这位南国公主僭越至此,都已欺得新后卧病不起她竟三言两语就要置身事外蔚玖、裳儿都大叹惊奇。
裳儿想到自那一日晗光殿上他兄妹为风灼封妃与否争执之后,越王再未问过越安宫事务,长公主也再未往越明宫请安,二人彼此僵持至今,还不曾有过任何缓和之辞。这样想来,猜度着许是长公主心意灰冷,懒怠过问“闲事”罢
若真是如此,以后越明宫那后院三宫竟是她风灼的天下了!裳儿愈想愈愁,求问道,“长公主这是一心想着远走高飞,掷下我等贱婢蠢奴竟不管了!”说着已是眼底蓄泪,真个楚楚可怜。
此一言倒也警醒了蔚玖,忙跟着劝谏,“长公主以为婚典之后便是盛世繁华岂不知后宫之乱始为治家之患,治家之患又多祸及朝堂,而朝堂之乱正是治国之殇矣。长公主此时若不能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岂非要遗大祸于东越蔚王族多年来中兴之功竟要毁于妾室僭越之罪”
其振振有词,析理言政,直叫裳儿连连颔首佩服。她二人你一句我一语各进谏言,说得蔚璃也不禁莞尔,“你二人真是绝配!一人诉情,一人论理,我若再置之不问,还真真是情理不容了。可话说回来,那个风灼……我自问当真非她敌手,纵然去了,也未必呵止她胡作非为……”
第三十二章 凤冠皇皇 灼姬夺位(2)
“去请召国送亲使者!”蔚玖谏言,“她如今还顶着召国公主的封号,且叫召国使臣来!也看看他自家公主是怎样犯上作乱!”
“啊!妙计!”蔚璃由衷拍手赞道。她也早为这风灼闹得七昏八晕,正想找个人整治整治。而那召国送亲使者岂非就是澹台羽麟!这位自视绝顶聪明的商家少子竟敢涉问国政——怂恿风肆借兵,强使风灼入越,还襄助召王算计她蔚璃婚姻大事,此样小子她也一直耿耿于心正待教训。
此回经蔚玖一提,还真当妙计。再者又思蔚玖所言治家治国之理,确也是中肯切实,治国先治家,家室不安何以安邦国!毕竟兴邦不易,祸国却只须一念!岂可容此祸患!既然有“君子”赞那风灼是“倾城倾国”之人,就该提防着她所倾之城非是越城,所倾之国非是越国!
蔚璃思量前后还是决意派人去请澹台羽麟。只是叮嘱派去的使史:“不必多言,且请来安在灼公主居殿侧廊就好!”
如今身倦意懒,她无意再与人多费唇舌,只请那澹台羽麟眼观为实即可。
旨意传进澜庭时,澹台羽麟与凌霄君正在清风殿上翻查医典药集。
近来澜庭内可谓是诸事皆废,惟医药之学大兴。朝堂传来的用以修饰场面的各样文书奏折已然堆积成山,凌霄君也再无意与他们矫饰太平,一概推之不理;门庭外守候待召的各方贤士亦是拥肩擦肘,凌霄君更加无暇召见。当务之急惟是寻得良药能去东越女君之寒疾。
羽麟也知形势危急,再不敢往各处胡闹,只终日里陪坐斗室翻书查典,心焦惶惶。
这天又是半日无果,玉恒推了案前书卷,撑案揉眼,疲倦询问羽麟,“你知慕容苏近来都忙些甚么”
羽麟眉眼不抬,却在心下讥笑,知他早已穷途末路,“与我们一样,也打算现学现卖。”
玉恒哼笑一声,“慕容家……”再未多言,重又拾起一本针砭之书翻看起来。
羽麟却忍不住问,“你昨夜睡过吗不要救不得她你又自赔了性命!”
玉恒不应。羽麟又言,“听说慕容家有易魂渡命之术,是否是真也不知慕容苏肯不肯……舍命救阿璃,怎样条件我都可应他……或者,你若准允,我去问问”
玉恒讥笑,“换做是你,多少银钱可以使你舍命救人”
羽麟立时大叫,“若为阿璃,我万死无怨!”可又倏忽颓然,“只恨我无此巫术。只是他慕容家……是曾受过阿璃恩德的,自当报恩,当年若非阿璃出手那慕容若伊早已……”他言至一半忽省悟慕容若伊是自他天家刑场逃出来的不赦罪民,若非他看着蔚璃情面多年来视而不见又怎能容其存活于世。
玉恒却是无谓笑笑,“只可惜已然死了一个慕容荒,剩下的慕容苏是慕容家唯一嫡子,纵有城池为赠,有金银为酬,又怎能换他舍命救人。”
羽麟趁势急问,“那你寻到良方了若知今日当初何以杀那慕容荒……”话未说完已被玉恒冷眼震住,不得不换题再议,“昔年在琉云小筑时,你不是曾以武学内功为她驱寒,何不再用此法凭我二人内功修为怎样也能保她延寿数年……”
玉恒叹息道,“一者,璃儿大了,此法……多有肌肤相亲越礼之举,非她许可……”
“要死!”羽麟急得跳起,“活人性命不保你倒是论起礼法来!你若不肯我去医她!大不了娶她……”
玉恒苦笑,“此是你求之不得罢只是还有其二。以内功助人驱除寒毒,与易魂渡命无异,耗损内力元气不讲,稍有不慎引毒攻己也有可能,到时折损的便是两条性命……其三,璃儿已是寒入骨髓,若仍以此法疗之,无异于刮骨驱毒,其剧痛无比也未必是她能忍受……故而,此是险招,或是两下俱损性命,或是她撑不住痛……心力衰竭而终……”
羽麟听他讲完也自觉无望,两下俱损倒也罢了,只是累她受刮骨之痛又于心何忍,单是凭空而想都已痛若锥心,“我悄悄打探过,”羽麟抬脚踢开身前桌案,颓然倾躺在席上,“上回阿璃病重而归……蔚族宗室连棺椁都备下了……并非是最好的,我一定要给阿璃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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