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裳儿一指他座下竹席,小心道,“被长公主当做席镇用了……”她愈发稀奇面前人倒底何许人如何对越安宫路经如此熟悉,对瑶光殿布局也了然于胸,还知澜庭与越安宫相交往来之秘事……想他是随澹台少主入宫的,莫非……
“置一火炉于前殿,将这四块奇石隔火烤之,备用。”玉恒回首瞄了眼脚下“席镇”,焦灼目色里闪过一丝怜笑。
裳儿应命唤人,却发觉身边已无人可派,便守在案前向外大喊,“来人!来人!”
玉恒实为她粗鲁皱紧了眉头,沉声道,“此处再无他事,你且去罢。”说着起身又往床榻来。
裳儿大步紧随,强做镇定回说,“裳儿寸步不能离了长公主……你放心,长公主有旧疾,这些年宫中人早已被我训练有素,她们都知道怎么做……外面是忙而不乱……我就是想问问……问问阁下尊名你是澹台家的医匠还是……”
玉恒先是投以赞许的目光,知她是个伶俐能干的,却也无意答她所问,一时坐至床边,先拉蔚璃手臂诊脉,惹得裳儿瞪大眼瞧着,犹自可忍;后又轻抚蔚璃面颊,试其颈脉,接着又伸手欲解其衣裳,吓得裳儿大步上前,倾身扑在主子身上,急急劝道,“只许说不许动!女医很快就到,你若有事……吩咐便好!”说着又忙拉裘披锦被将蔚璃圈盖得严严实实。
玉恒又笑又气,虽也赞她护主之勇,可也恼她此刻愚钝,“你心知我是何人,还敢拦我”
裳儿扑在床上偷眼瞧他,只知无论他是何人此事都于礼法不容,若是承认了他是澜庭里那位君上,那么越安宫此后更加无路可去了,想来他也无心许诺罢,不然何以不敢直言身份!
二人这样僵持着,玉恒恼得正欲强行拎她出去,忽闻身后有人泠泠唤道,“殿下”二人都回身看,见青袖正提剑惊目立在屏风前。越安宫也惟她识得此君。
玉恒微叹一声,向青袖令道,“退守殿外,非我传召,不可使一人入内。”
“长公主怎样”青袖还欲上前察看。
玉恒怒呵,“再误一时,她性命不保!还不都退下!”
青袖微怔片时,终还是拉着裳儿退出大殿。裳儿犹自惊疑,“他当真是殿下他会娶长公主为妻……这样行事可是有悖礼法……”
有悖礼法玉恒哼笑。悖且悖罢。家国荒焉,何以问妻而妻之与否,今生今世也惟她一人是心之所向,念之所系,与她必然不离不弃!一时伸手解了她衣带……此也不是第一次为她疗伤,只愿此去仍能两下安好,容他再守她几年欢愉。
上一回为她运功驱寒还是在琉云小筑时。如果能空下来细想这女子,还当真让人恨到咬牙!自从接她出了霜华宫,就不曾有一日安宁过活。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2)
那是继“春捉百鸟,夏觅神鹿”之后,大雪纷飞又一载深冬时,蛰伏了一个秋日的顽劣女子终于又“重出江湖”!
那年除夕良夜,他百般周旋各样忍耐总算逃离了宫中夜宴,特特提了美味佳肴赶回琉云小筑,想着要与她守岁待新年,以感念她入秋以来的乖巧顺服,再未曾添他烦恼惹他心恐。
可回到白雪皑皑的庭院时,此处的寂寂无声顿时又令他心慌意乱。他早已悟得规律:她若安好,从来都是热闹的!但有寂静,则必出事故。
他急惶惶奔入内室,果然烛火通明下,所见是仅剩半条性命的人儿。茯儿苓儿两个婢女早已哭得昏天暗地,见了他又是自责惶惶又是焦急灼灼,断断续续只将事由讲了一半——原来是她带人往白水潭破冰捕鱼,不慎掉入了冰窟。若非茯儿冒死入水将她捞出,此间她早已沉身潭底,倒要与秋时丢下去的宝剑为伴了!
玉恒震怒悲痛之下几要昏厥,天下怎会有这样女子!他一面恨得咬牙,一面痛得心慌,上前查看之下,见她已全然没了气息,又哪里还须医救。他颓然伏在床边,戚戚哀哀,茫然无助,“我何曾短了你甚么……不过一尾鱼儿,你同我要又岂会不给……何至你数九寒天要往那寒潭去捕……可是见我稍得安心便有不甘……我救你出霜华,竟是大错!为何定要这样待我!”他抚榻大哭,心念俱灰。
除却母后薨逊那年,这一年除夕夜大约是他此生最最无助之时,怔怔然呆坐了半个夜,仍觉四肢僵冷,周身乏力。
两位婢女见他这般也无甚指望,只好各自打点精神,一人煲粥煮饭,一人温水备汤,想以热粥暖汤融她一身极寒。
待浴汤备下又来央告他,“求主君把小主人抱去汤池罢,好歹暖暖身子,兴许……”
玉恒只是枯坐摇头,“何必麻烦!……不若后院掘坟,埋了的清静……你们知春来她又起甚么兴……与其终日担惊受怕,不若一朝了却所有……”说着掩面拭泪。
茯儿苓儿闻言大惊,也不敢再扰他,只好合力上前抬人,苓儿终耐不得,哭诉道,“小主人说:此生受主君恩惠,衣食用度全凭主君所赠,无以为报……新年新岁,她不过是想送主君一件贺礼,可又自叹身无长物,这才往寒潭捕鱼……主君要怪要罚也且等把人救活了再说罢!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她命归黄泉!”
“我岂稀罕那该死的贺礼!”他仍捶榻痛呼,急怒之下真觉万念俱灰,可又见婢女二人抬她抱她实是不成样子,不得不上前将人接入怀中,转身丢入热汤浴池。
第二天就是新年,满朝贺春,独他借病不出,困守在琉云小筑,挤在药集医书之间为她寻觅医病良方。也就是那时觅得内功驱寒之法,他不惜以自己修行数年的内功元气暖她一身寒凉,保住她一条性命。
只是那一回将她救回,已然耗去少年武学功力,此一回再以此法救他,怕是这多年修习之内力又将损耗大半,却也不知能续延她性命到几时
又是一窗寒梦,此样幽梦只怕终生难消——如果终生还有长久可言。蔚璃昏迷中又历一回前尘旧事,恍恍惚惚也不知身在何处,举目张望似乎是旧时楼阁,有个小小的人儿正卷了纤细身躯躲在座屏下偷听父王与朝臣议政;忽尔又入了中宫亭台,看见父王正怒急训斥,母后在一旁笑言庇护,还有个幸灾乐祸的王兄冲她直扮鬼脸;她又偷偷溜出深宫迷廊,爬上高高的宫墙,望那一城锦绣繁华,无比自得!
曾经前世,没人能阻她前路,她说出城便是踪影全无,说要回宫便是鼎沸钟鸣;那时城中有她的父王,她的母后,那时宫是她的越明宫,城是她的锦绣城!曾经多少逍遥高歌,无拘无束!
从未想过有一日,这繁华会落尽,凄凉一路到底,若大的越明宫,若大的王族,都化进霜华一角,渐成挽歌。
忽地又换了一番天地,换了一重楼阁,也换了阁中人物。好在那人物是位绝世美少年!他牵了她衣袖,一步步走出冰天雪地,再见春和景明。是了,那是琉云小筑的院落,左有茂林修竹,右有清溪流湍,好一派田园风光……
若问此生何所系,此生欲何往,当是琉云小筑了罢曾经宛若隔世重生之地,曾经以为可以白首终老之境——倒底还是抛诸身后。不知此生可还会再有那样喜乐无忧时光,可会再得重生……
又或许重生当真不只一回罢……数回劫难,都亏得那人——那绝美少年倾力相救……赠她此生最暖……还她锦绣芳华……助她爬出寒潭,再触手所及,仍旧灼灼暖意,启眸所见,又是那绝美的人儿……
蔚璃也不知这是第几回自他怀中醒来,似乎平生劫难都赖他解救,此刻一身融暖陷在他温暖臂弯里,看着他倾身端坐,盘膝在榻,四围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不觉又惊又忧,“云疏哥哥……怎么又睡到我床上了……可是我快要死了”
玉恒守了一晚终又得她明眸如镜,也是惊喜万分,嗔笑道,“你怎会死都说祸害活千年,如璃儿这般,总有个千秋万载好活!”
蔚璃又气又笑,还真真是那个从不饶她的少年,心下倒也安若十分,闭目休神片时,才又缓了力气重又问道,“何以云疏这般……”她抬手抓弄他再齐整不过的衣衫,又指自己只一件凉衣遮体还是如此凌乱不堪,“我却这般……失仪……于殿下面前。”
玉恒按下她胡乱抓取的手臂,又笑又叹,“璃儿失仪何止一回现下倒是知羞了”又拉过她手臂诊脉片时,正色问她,“你觉如何”
他眉头微蹙,早已露了所有,她心下了然,却也不忍再添他忧愁,只撑起力气逗笑道,“精神抖擞,可以拉满弓射天狼……”未想笑话未尽,她自己先急咳起来。玉恒轻敲她背,也是无奈嗔道,“你且安份些……也容我多活几年可好”
她又咳得面如白纸,偎进他怀里再不作响。
”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3)
玉恒轻轻拥她在怀,心疼她受刺骨之痛还要强扮欢颜,与她柔声安慰,“再忍耐些,此回寒气外发,是要痛些时日,就像上回你跌落白水潭……不过这次我寻到一种奇石,依医书所载,每隔一个时辰以此石炙烤之温蒸肤熨骨,再辅以红花热汤泡浴,想来痛意当三五日便可尽消。”
蔚璃强忍身上百骨如刀削针刺般疼痛,只撑笑望他,“云疏恩义,我当如何报还”
玉恒轻笑,对她实是又怜又爱,又恼又叹,此样女子只怕到老也不会使他安若度日,这一世悲喜竟全是为她而生。
“我倒是有一请,只说了你不许恼。”玉恒轻语,尽力说笑转移她念痛之心。
蔚璃锁眉闭目,兀自嗔言,“那还是不要说了……”痛到力竭,咬袖镇定。
玉恒触到她凉衣潮湿,知她痛得又是一生细汗,更是心痛如割,又不敢多言慰藉,只怕劝紧了折她一身傲骨,只好另外言说他事,“你知那风灼,最初时,羽麟是想让她入我宫中……”
果然惹她瞠目来看,倒似一时忘了身上痛意,玉恒继续言说,“我忧心此样尤物必不能见容于……东宫未来之女主,故拒绝了羽麟,他这才起意又将其送来东越。”
蔚璃想苦笑一声都无力气,只是唇角微动,喃喃一语,“还果然是你……”再闭目已流下泪来,仍逞强怒言,“殿下护齐家良媛,羽麟惜自家表妹,你们便要合谋算计我蔚族吗”说到恼恨处又急咳不止。
玉恒忙轻抚其背,柔声哄劝,“你且听我说完……此事略有复杂,也并非全然你想得那般!只是这风灼品行却然是我始料未及,但经此一事,想来羽麟也必会替你教训……”
“何言替我教训!”蔚璃稍得喘息平顺,便争言质问,“云疏既爱倾城颜色,又能容羽麟胡闹,何不将人接去你东宫……是了,你还要惜护‘未来之女主’……”她急喘吁吁却还是一字不让,“天下红颜,非得殿下庇护,何以……何以……称倾城!”连痛带怒,又是一痛急咳。
玉恒本意是分散她痛意,可未想三言未到竟又招她恼意,也是自叹无奈,惟耐心哄劝,“你可否容我把话讲完只一味自说自话,且都是些荒谬之言,与事与果又有何益处我先讲事故缘由,你再言决策,是留是退,我们总好商议……”
“谁人要与你商议!”蔚璃耐不得刺骨之痛,也按不住焚心之恼,想他最会教训,从来都是拿她当了孩童欺哄,分明是他先说“东宫未来之女主”,必是指向那“齐家良媛”,此刻倒来责她出言荒谬,“蔚璃是东越,云疏是天家,东越自东越,天家自天家,谁人也不要与谁人商议!你走罢!”
玉恒更是又笑又气,她分明手里还紧攥他袖端,却又扬言要逐他出去,一时也无话答她,只能默声闷坐。
蔚璃见他不响,又添别样心伤,想他此时此刻分明是共自己缱绻在榻,却要言说那等薄情之语,岂非心不在焉!又见他一身齐整,分明是为与自己划界分明,自己又怎能再贪他怀中温暖!想着便撑力推他,“殿下去罢!我宫中岂会缺人照料!”说时又爬起来去到枕上一人拥裘而卧,连痛带屈的眼泪又落了满腮。
玉恒知她又使小性,弃她不得,只好哄说,“你又哪里看我不顺,或是我哪句言说有错,你指给我看,我改之赔罪便是,何至你又眼泪汪汪去抹那新枕新被”
“休要你问!”蔚璃偏就卷了大把锦被擦抹泪水,“殿下自去!免我泪渍脏了殿下新衣!”
玉恒瞧瞧自己身上衣衫,倏忽恍然,笑道,“是否我也衣衫不整才算与璃儿登对”
蔚璃痛得无力起来纠打,索性一言不应,惟有独自忿忿,伏在枕上抹泪。
玉恒无奈,只好起身移下床榻,仍怏怏怨道,“你这女人……方才还说要报我恩义,这会儿厌弃我了,连个容身之地也不留我……”
蔚璃愕然,这分明是自己旧时言语,倒被他学了去拿来嘲讽自己,愈发着恼,可是见他似乎真的要去,又有几分着急,只偷眼瞄他,瞧他整衣拂袖,迈步往屏风外去了,更是羞恼万分,一时间骨骸也痛,心肝也痛,那眼泪溃堤几要淹了枕席。
倒底他怀中温暖尤胜锦裘,怎能不贪恋。
玉恒叹息着向屏风外转了一圈,以棉巾包了两块碧玺奇石重又回来,却见她正捶枕大哭,口中还念念有词,“欺负人!……死狐狸欺负人!……放我这样就不管了……”
“你说谁人是狐狸”玉恒实是哭笑不得,不知在她心中自己竟有这一“封号”,上前来先将奇石放在床边,轻呵手心灼热,又缓言道来,“我须用此奇石温你身上寒凉,只怕……会更痛些……”说时又取了早已备好的一卷锦帛递向枕边,故作轻松道,“或是将它咬在嘴里,免得痛时咬断舌头。”
蔚璃扭头看他,心下既得安若,又有几分惶恐,含泪问道,“还会更痛能有多痛……”只怕当下刺骨之痛已是她能忍耐的极限。
玉恒看着她,坦诚以告,“不是说了,是会自断舌根的痛……你可受得住”
“受不住又怎样”她略带哭腔,早已心力疲乏,愈是要在他面前道尽委屈,“还不如痛快死了的好!云疏分明是拿酷刑治我……你心里自是得意了……我却是无路可逃……”她又痛又怕,害得心思凌乱,便也胡乱叫喊。
未曾施诊已然痛碎肺腑,他又何尝不心痛。飞来横祸倒底是天道苦志还是人为祸乱若为苦其心志,那么又将降下怎样大任于这多劫的女子若是人为祸乱……是否那人,也该受同等苦难!
玉恒轻轻剥去她仅有的一件凉衣,先以掌心握石取其灼热,再轻按她肩胛,低声语道,“奇石比这还要热上七分,你若忍耐不住……只管大叫……”
第三十三章 闺阁融融 君子侍疾(4)
蔚璃口衔锦帛,伏抱方枕,只觉肩上一阵灼烫,自他掌心传来的温热熨帖着肌骨,还果然抵去几分刺痛,可接着却是灼肤炙骨之痛,这一身寒凉几要销熔在烈烈炙烤之下!此样烙肤熔骨之痛,又如何忍受得住!
玉恒依她背上的经络穴位滚动奇石,不消片时,背上便已是一片暗红。她痛得牙关紧咬,空拳紧握,只含糊着呜咽了几声“云疏”,便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还真真想咬舌自尽以了此残生,人间酷刑之最也莫过于此罢……是霜华旧疾,亦是淇水新伤,平生所遇,终成今日之结果,试问苍天,又该憎恨谁人
如此熨灼约一盏香的时光,玉恒见她指尖松范,发髻歪斜,知她气力已竭,刚好奇石也是温热退尽,便收了各样器物,为她披凉衣理青丝,又归正枕席,扶她重新躺好,稍系衣带,再拾锦被覆盖。
她满面潮湿,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只目色凄迷地望他一眼,呢喃一声,“云疏……”便再没了力气。
玉恒握她指尖,总算觉出融融暖意,“这便好了……璃儿再不能弃我……”
从相遇乍见,到相知相守,也曾历经几回寒暑;而生年有限,此一去谁又知还余多少春秋惟将此时此刻,此境此地,铭记心间,以一瞬之至情做恒久之记念。
玉恒又陪在床边守望半日,才见她重新启目,依旧笑靥浅浅,拉住他衣袖似有无尽话语,终化做淡淡询问,“如此……还要几回”
“明日即是大典之期,”玉恒缓道,“只盼再午夜一回……璃儿不会误了明日典礼,至于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她笑意惨淡,“酷刑加身……只是为入席一场浮华……云疏害我……不浅……”
玉恒不知她是苦痛不堪悲观之叹,还是劫后重生玩笑之言,只能正辞谨劝,“越王婚典得天下四方万众瞩目,是入史册,传永世之大事,这典礼上又岂能少了辅政之股肱——越安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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