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臣子们这般议论,便也有人上前悄悄谏于越王。越王心慌意乱并不敢专断王妹的终身大事,只是面对风肆咄咄之言又不能不答,他六神无主、头昏酒醉之下只得推说,“此事还须与王妹再做商议才是,肆公子可否容些时日……”
风肆奉王命在身,又岂会轻易罢休,见越王酒醉神迷,便上前几步一再进言,“自古婚姻大事当由父母之命。先越王已逝,则是长兄为父,想来蔚璃长公主当以越王之命是从,越王又何来借故推托呢莫不是只爱我召国女色,竟瞧不上我召国男儿!”
“岂敢岂敢……”越王被逼问得语无伦次,可满堂之上竟无一救场之人。
那边澹台羽麟只顾与程潜之等一众名士相谈甚欢,终于把夜玄气得摔盏而去,他又与众人邀杯痛饮,忽闻王座前争议鼎沸,侧耳探听才知是风肆再提和亲之案,竟使召国王孙请婚于越安女君。
羽麟闻知不由气得跳脚,丢下众人不理径自往前,一把揪开风肆,厉声喝道,“风肆你好大胆!本少主才是召王旨令的送亲特使,哪里轮得到你在王殿上大放厥词!”
风肆并不着恼,只拨开醉眼醺醺的羽麟,重新正冠带、理衣装,带笑回道,“澹台少主诚然受命为我王送亲之使臣,然本公子却是受王命为和亲之特使,此为两份王旨,并不相悖,你又何故喧闹”
羽麟不由恨得咬牙,还果然是南人狡诈!未料城郊借兵已然受他一计,竟敢私传世子书信给蔚璃,私议求婚大事,想那时风篁之书信已被玉恒所毁,蔚璃似乎也无意于此,他还当此事便算不了了之,哪承想这风肆一计未成又生一计,竟敢在这夜宴酒醉时分逼迫越王嫁妹。
只可恼自己尽顾得与那夜玄怄气斗法,竟未看透身边人早已是暗怀鬼胎。羽麟愈想愈气,只恨不得拎了风肆痛打一顿。
而那风肆果然是巧舌善辩之人,又是有备而来自然一派安若自如,只与越国君臣将召越两国双重联姻之利演说得滴水不漏,又言辞恳恳一再诺言:蔚璃若能入召仍享女君之尊,受万民景仰,将来世子入主东宫璃必为正妃,世子继承大统璃必为王后。又呈递召王亲笔手书之诺函,信中附带风王族的聘礼清单。
越王仔细翻看之下,那清单上竟有州郡一方,城池五座,战马百匹,黄金千锭,珠宝翡翠、锦缎香料等王室御用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越王将召王国书传于辅相近臣等看了,众人也都是为之十分惊叹,心意皆渐渐倾向那召国王孙,便也无人去议皇朝东宫属意为何了。
如此,可是急坏了澹台羽麟,他左右上下寻顾,见玉恒与蔚璃之席位皆是虚置,根本寻不见人影。便也急慌慌退出大殿,直往澜庭奔回。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1)
越都南门,夜风萧萧里,蔚璃抚剑登城,凭墙而立,极目远眺:望不尽长街灯火明,看不透深宫庭院幽。
登高处揽见这一城繁华,立身清冷月辉下隐约闻得声声丝弦音,若非心底尚有几分凉意难退,还真当如此盛世自此繁华无尽……想来不由轻笑一声,指扣楼台,低语念念,“千里荒凉地,何处觅孤魂。无尽繁华里,倒底意难平……”
跟在她身后的青袖听她语意悲凉,不免忧心,近前言到,“高处风寒,不可久立。长公主病体未愈还是早些回罢。”大典前的病势汹汹惊得越安宫上下无不忧心,虽有凌霄君日夜护持总算挽回几许生机,可青袖看她这般模样,仍不复旧时神采。
蔚璃指向满城灯火喧嚣,笑问道,“回去何处到处都是轻歌曼舞,鼓瑟吹笙,我想寻一寂静处安枕也是不能。都不如这城头自在。”
青袖无奈叹息,若非为国为民,她大可不必困守一角城池,天涯海角早由了她去。蔚璃回首又问,“濯儿呢我来了这么久怎不见他”
青袖应言,“许是别外城门巡防。他也这么大人了,长公主还当他孩子一样看顾。”蔚璃轻笑,言语间无限怜惜,“我们只剩下濯儿了……”欲言又止,转言别处,“只可惜若伊年纪太小,此回王兄婚典之后本可以将他二人的事也一并办了……”正说着又意味深长地望向青袖,“却然说忘了,青袖姐姐也还不曾论嫁,是我误了袖儿姐姐……”
“长公主!”青袖急忙打断她的话,“长公主若非这般思虑太过,又何至损耗心神积劳成疾都是些不甚紧要的,何劳长公主费神。”
蔚璃笑笑,举目满城烟火,一时默然。想想百年青门,如今也不过余此二人尔。
青袖近来也在慕容若伊那里依稀闻得蔚璃病势渐深,只是料不准深到几许。但看她这等疲神倦意,远非昔日之神采飞扬,近来又诸事恍惚,常有孤坐呆思之时,并非她素日活脱脾性,想来是她自己也知大病入髓,恐不久矣,故才时常忆昔念旧,看似以不经意之心却在悄悄嘱托身后诸事。
青袖站在她身后,看她一身瘦骨掩在金甲银盔之下,病弱之身犹自坚强,凝望之间险些滴下泪来。蔚璃迎风伫立城头,满怀忧患,再未开言。
城墙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铁甲士卒持戟肃立。越都兵将多是这位女君归国后招至麾下,其中多为贫家子弟,流民乞儿。蔚王室被囚帝都时,越人皆以为王室将倾,国将不存,那时节朝臣颓废,政绩败落,又有东海战乱之遗患,以至百业凋敝,万民流离。之后太子蔚瑛回国即位,虽力整朝纲,小有振奋政绩之效,可民间依旧有破家之慌,失国之恐。
直至蔚离归来,广招兵马,重整三军,操练铠甲,布防边关,才使国人士气大振,贫户流民更以入军戍边保家护国为傲。三军将士在蔚离数年督导训练之下,无不敬服这位巾帼统帅。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2)
今夜蔚璃巡岗于四方城门,所到之处更是令将士们欢欣鼓舞,虽说各守岗位,不可交头接耳,可每每这位女君所过之处,都有持戟军士互视微笑,那欣喜目光中惟有一语,“今夜,我等与长公主同袍。”这可是几世修为未必可得之殊荣。再者,长公主戎装英姿,实是绝代风华!
幽幽月色下二位巾帼佩剑护城,虽则别样英姿,可纤纤瘦影映上墙壁又委实惹人怜惜。凌霄君登城所见正是那墙上瘦影纤纤,一时间也无限感慨:是否这满城锦绣竟要凭此女子拼力维护
青袖闻有声响不觉按剑迎上,见得一枚风姿卓然又怔在原地,诧异道,“殿下”
蔚璃更是一惊,蓦然回首,只见浅月清辉里一只孤影孑然,不由蹙眉道,“你怎会来此”又有几分欣然,佯做嗔责,“殿下不该来此。”
玉恒容颜带笑,信步向前,“做你东越宾客当真为难。左也不该,右也不准,莫不是惟有画地为牢才合卿卿心意”
“殿下岂是寻常宾客”青袖一身清冷目不容人,言语淡漠亦不饶人,“东越为天子之封国又岂敢做牢囚困殿下”
蔚璃为青袖的孤傲耿直也委实苦恼,忙劝言,“青袖姐姐且去寻一寻濯儿罢,我闻听他已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说是我说的,令他回家歇息片时再回宫中当值。”
青袖知她心意结在凌霄君身上,不多言,作礼辞去,与玉恒擦肩而过。
玉恒侧首目送她下了城阙,转回身悄向蔚璃言道,“青女倒比男子更有志气。”
蔚璃只当不闻,另外追问“殿下如何会来这里谁人侍驾”又顾看左右并未见元鹤等人。
玉恒浅笑淡语,“不胜酒力。难奈喧嚣。”说时又向她走近几步,“便想着出来走走。璃儿也是同样”
蔚璃想着那宫廷夜宴,宾客满堂,鼓乐喧天,倒也难为他撑着气力坐了半个夜。
“璃儿这一身银甲很是威风。”他举目赏视她铠甲戎装,无限赞叹。
夜风拂袖,有淡淡木兰香气扑面而来,蔚璃不由举目凝睇,自午夜一别竟时时刻刻为他相思在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委实着恼!惟当下嗅得他身上淡淡熏香才觉踏实安若。
这样想时不觉面上飞霞,她不敢再举目相望,只悄悄偎进城墙下,胡乱应着,“今日大典已成,委实辛苦殿下,不如我派人送殿下早些回去歇息……”
“确实辛苦。”玉恒语意深刻,分明别有所指,又故意哄笑道,“如此良宵,你可舍得”
他一早看出她相思在眉,相见甚喜,那雪腮嫣红,媚眼藏娇,倒也是此样人物素日里少见的羞怯颜色,便起了兴致要拿她寻趣,说时又上前欺上一步,已将她迫入墙角,她亦慌慌举目,惊道,“殿下!此处城阙,还有四面侍卫,休要胡闹……”他悠然浅笑,再近一步,几要衣衫相亲,悄声道,“如何算是胡闹”吐息近在耳畔,愈发添她心慌意乱。她只觉背上抵着石墙冰冷,面前却又临近他温灼怀抱,退也无路,进又不能,着实又恼又急,侧首含羞道,“云疏再欺我,我便推你下去。”说时举手欲推开他的压迫,只这一推却是丝毫撼他不得。
玉恒却故做诧异,顺势扶向城墙,倾身向城下张望,她纤纤身形便被覆在他身下,撩人的木兰花香萦在她唇角鼻尖,她虽极力想要屏住凌乱呼吸,可到底还是气咻咻急红了面颊。
玉恒佯装放眼城下,实则却留意着她喘息渐促,腮霞愈重,愈发觉她可怜可爱,前两夜与她同榻而卧,肌肤相抵之亲密不由萦上心头,使他也渐渐呼吸沉重。他只怕自己难以自持越了雷池,忙收身退后,余她一线喘息之机,笑语言说另外事,“忽然想起琉云小筑里共璃儿烹雪煮茶事……”
她稍得空隙更是慌乱着转去另一边,气恼未休,有意嗔道,“此时阳春,哪来白雪殿下任性倒尽想些稀奇古怪事。”
他微微笑开,附和着言,“是了。要有落雪还需等上半载……不知……”他欲言又止,忙着改换言辞,“不若……陪我走走可好”说时顺便牵了她手指,缓步行去。
他一言一动皆行云流水,纵是亲昵加身她也未觉丝毫唐突,手指没入他掌心,倾刻间温暖化骨,更觉心头一暖。蒙蒙夜色里二人在城墙上缓步而行。
城外是千里沉寂,城内是百巷放歌,一面荒凉底色,一面繁华鼎盛。二人并肩而行,浅言淡语间不过述些陈年往事,蔚璃忆起旧年,不禁又絮絮念念叠词重句讲起许多趣事,尤是当年琉云小筑里共他抚琴长歌之乐。玉恒则是一路少言,只浅笑悠然听她絮语,看她嬉笑,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般闲意开怀,此刻倍感欣慰。
有几次她退步在他身后,望他背影削瘦,一身孑然,心底终有几份悲凉难去。他虽默然前行,又似时刻皆念她心意,握了她指尖,总算觉出几许温热,也不知这病躯娇颜还能撑到几时。如此在城上行了数回,蔚离已觉疲惫,劝他道,“若无他事就回去罢,我命人备车送你。”
玉恒不应,只眺望城外郊野,默然孤立,似有无限惆怅。蔚离近来心神倦怠,也实懒得再猜他心意,笑着又劝,“羽麟在何处若觉无趣,不妨寻了他往画舫歌楼处逛逛,难得如此热闹……”
玉恒回头看她,讥笑一声,“那才真真无趣!”沉吟片时又言,“此刻倒想听几缕箫音。”说着寻看四下。
蔚离知他在寻找元鹤,她也知元鹤元鲤二人必是于暗处一路相随,只是自己也猜不透他二人藏匿于何处,不觉去举目望天,倒似能从天下掉下来个人似的。
一时听他沉声唤了句“元鹤,取箫来。”但见一只黑影依墙而上,转瞬到了近前,有侍卫持戟要攻,蔚离忙挥手拦下。
第三十五章 城阙萧萧 夜话微凉(3)
那元鹤于二人面前简礼之后,递上一只玉箫,又转身踏壁而去。
蔚离只觉好笑,“你若要烹茶,他可是连泥炉丝碳尽都背在身上”
玉恒持箫端看,笑答,“你若喜欢,也是有的。”稍思片刻,又问“御风行可好”
蔚离无谓笑笑,“都好!”
于是按箫取音,轻吟和风,一曲箫乐经风而走。南门外有璧月湖波,映起箫音飘渺,份外幽静。反觉城里弦乐之声渐去渐远,慢慢销匿在夜色当中。
蔚璃倒也许久不曾听他吟箫,尤是此曲,时隔经年,此间闻来已无当年意气。只是其箫音悠扬清寒,美妙之极,闻久不觉心痴意醉,只恍惚他仍旧是琉云小筑里的宫廷乐师,是她可任意撒娇嬉闹的云疏哥哥,是她认定必将彼此看顾一生的谦谦良人!
曲至中章,他忽驻了箫音,屏息静气,幽幽长叹,“总觉不及昔年味道。”
蔚璃微微错愕,始觉他今夜所行所言皆心不在焉,又或说是别有思谋。世事纷扰,也不知他所思在何处,心懒意倦实无从问起,惟有自他手中接过玉箫,重又夹指轻按,唇衔音端,吐气长吟。箫音再起,渺渺间穿风度尘,直上云端。
玉恒再闻箫音已是别样神情,方才云淡风轻不见,转而是愁云满目;和颜悦色隐去,代之一副冷峻阴郁。负手迎风,立于墙头,出神良久终忍不得又一声长叹。
蔚离实不忍见,终还是停了箫声轻语唤他,“云疏哥哥……”伸手抚他衣袖,满心疼惜。
“大典已过,再过些时日我便要回去了。”他幽幽道来,无尽感伤黯然。
蔚璃闻之一阵心绞,他原是为话别而来。想匆匆一聚,转瞬离别,再相见却不知要何期何年,又何况此一去不知是怎样天地,那帝都于他俨然已是龙潭虎穴,如此境况又怎能不使人忧愁,“不是还有澜庭夜宴”她撑笑问他。
玉恒笑笑,“岂非十天半月光景即去。”他望她之目光溢满缠绵与不舍,心下只道:若得与卿执手相看,三世三世也不过瞬息刹那。
蔚璃无甚可说,只心下讶疑:他此番伤感若为惜别,那便是无意邀自己往帝都了
又听他道,“我倒真的希望自己只是小小乐师,那样也不必还朝,就此陪你远游天涯,亦或就在这澜庭住下也好,每天烹茶研墨,倒也是人生乐事。”
蔚离知他顽笑,并非真心。他若舍得天下江山,当年或许就该携她远走又何至要送她归国。到底天家皇子,所谓远走天涯从来都是一时倦怠戏言罢了。她若当真才真真为世人笑,不由戏谑回他,“我澜庭可养不起你这等模样的乐师!云疏俊美,误国误我!”
玉恒闻言不觉笑开,“早年间还说甚么为报恩义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如今却是一粥一饭也不肯施,可见女子薄幸,不足信矣。”
蔚璃忙正色道,“为君赴汤蹈火之志自然是真!蔚璃并非寡义忘恩之辈!只是殿下莫将真情说与顽笑,殿下不真,蔚璃可是当真!若然苍天混沌,殿下真有困顿绝境之时,莫说一粥一饭,纵是要我割肉滴血供养殿下蔚璃亦无所畏惧,宁耗此身枯竭也必奉养殿下直至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玉恒见她忽然间义正言辞,倒觉无趣,讪笑道,“怎么说说就恼了。璃儿厚义,我岂不知”说着抬手替她摘去发间落絮,仍旧嬉闹,“我的璃儿是天下一等一的厚义仁慈,于陌路之人尚可舍身迎求,何况于云疏乎”
蔚离不忍拒他亲昵,此一身瘦影委实招人心痛,“云疏,你且信我……”
“我自然信你!”玉恒笑她一脸严肃,“不信你还能信谁!……只是这铠甲甚重,不觉辛苦吗好歹做做样子罢了,不如卸去……”说着动手要解她腕上护臂。
蔚离慌忙退步避开,想起昨夜他去之后裳儿所言:再这般闹下去真要非他不嫁了。又想起风灼所言:帝都有齐女,帝都有莫女,皆要入东宫为太子正妃。一时间心下烦恼,蹙眉嗔道,“殿下且自重。倒底守些礼仪……”
玉恒笑意讶然,“那些礼仪竟是为我设的若依礼而论,你我之亲密岂非早已逾礼璃儿,你当这天下间但有我在还有谁敢娶你”
一语惊住守礼人,蔚离瞠目惊视,知他素来存意要将她圈困牵制,可不知他竟可如此堂而皇之地警示于她。一时间又恨又气,也不知是神思错乱还是心有不甘,忽就举目答道,“澹台羽麟。我们有约,他必不负我……”
玉恒先是一怔,眉头微蹙,即尔开怀大笑。朗朗笑声引得四围将士也纷纷侧目,世人大约从不曾见这位温和淡雅之人有这般畅怀恣意时刻。蔚离也被他笑得又羞又恼,更悔方才荒唐失言,愈加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蔚璃啊蔚璃……”他仍止不住笑而声声嗟叹,“你明日且去问他……我倒也想看看他敢是不敢!”说着又笑一回,见蔚璃恼意渐盛才稍稍敛意收神,柔声道,“璃儿之狡慧机敏时而可恨,时而可爱,惟此愚钝无知倒是十分可爱!璃儿,璃儿,可要我如何待你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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