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哪里来得青梅”玉恒全然不闻羽麟碎碎念念,转问元鹤。
羽麟这才醒悟,也讶疑一声,“说得是呢!非时非节,梅果未熟,哪里来得青梅”
“越安宫送来。”元鹤答说,“长公主还特地使人交待,此是冰鉴所存,隔年之物,再久置不得,须食其鲜……”
“几时送来”羽麟急问,“送了几份可说了甚么隔年之物是否是我去年送她的那些个梅果……”
元鹤已忍不住笑,玉恒更是轻叹一声,“你真真是天下添乱第一!还是自作多情第一!愚钝呆痴第一!这青梅自然是送给我的……”
“你才自作多情!”羽麟妒极恼极,“阿璃从来不会少了我那份!”
玉恒吟笑看他,又看元鹤,“真真两个蠢才!这青梅送来未必是吃的……青梅青梅,青门没了……此是她谏言要我念及青门之殇,宽待昔梧!她是替人求情呢!”
羽麟这才恍然,元鹤也说,“这谁人猜得出啊,长公主心思也惟有殿下知之。”
玉恒再品梅果清茶,垂首间一记浅笑,无尽怜意。
羽麟妒火愈盛,讥笑道,“这可比枕边风厉害啊!她是算准了你吃这一套!——所以你要恕过昔梧胡闹了”
玉恒蹙眉微恼,正待教训羽麟,有侍卫入内禀报:溟国桐公子前来问安殿下。
“哼!”羽麟恼得又哼一声,“他倒殷勤!早问安晚问寝!他王兄陷在狱中也未见他去问过一回!我只不明白,你圈养此物所为何用”
玉恒蹙眉愈紧,“何谓圈养难不成要将他一并送去越国大牢”
“只怕牢中人正盼如此。总比放在你身边使人安心。”羽麟悻悻,忽见他冷目飘来,忙又换一番言辞,“这位桐公子远比那兰公子更会殷勤献媚,却比不得人家兰公子才思隽秀!言之无物戏之无艺徒然惹人生厌。”
玉恒只当未闻,带笑端看侍者领了昔桐拜于座前,稍以寒暄,便赐座下首,又问一些春光炫丽与起居琐事,昔桐抢言对答,聒噪不休。
羽麟颇不耐烦,蹙眉冷目怏怏陪坐,终至撑耐不住,指着昔梧问道,“你王兄现下如何你可知道你每天欢喜雀跃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不是一个娘生总是一个爹养的罢……”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5)
“羽麟!”玉恒喝他一声,微沉面色,“你也太失礼了!”
昔桐便显出十分的委屈,“都说殿下是仁德之君,必不会欺无辜之臣,我和王兄只须信了殿下,殿下自会还我们一个公道!”
羽麟拍腿大赞,“我也算听惯奉承,唯独你这话听来,格外真实可信!”
玉恒又白他一眼,羽麟扭过头去只当不见,玉恒只好再与昔桐闲话,“桐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明年就可……”他将要言及笄之礼,忽醒悟当下是男儿妆扮,不免怏怏。
“这么算……”玉恒故作掐指,昔桐只当他算其未来,未料开言却是,“那一年你该是七岁……不,是六岁,应当有些记忆,可知那一年你溟国迎来一位百年未有的东方贵客”
昔桐瞬时面色煞白,几不能言。
玉恒继续言说,“看来桐公子也识得那位贵客,应该知其名讳”
“青……青澄……将军……,自东极来……沧海之滨,初阳之地……”她想到幼年时溟国王宫中曾传唱许久的歌谣——
有客来兮,丰神秀彻,沧海之滨,如仙人兮;
有客来兮,清雅风流,初阳之地,神武人家;
有客来兮,我心喜之,黛眉轻扫,耀颜色兮……
“后来如何”凌霄君简言问道。
“走,走了……”昔桐支吾着答,“母妃说,贵客高远,不属我蛮荒之地……”
凌霄君笑笑,似赞同他所言,又似不屑他所言,“再后来呢……”
昔桐瞠目诧然,拼力摇头,“走了便是走了……再没有后来……北溟国也再没有像他那样的贵客驾临……蛮荒……”如今想想,还真是一瞬的炫彩华章。
凌霄君依旧微笑,暖若春风,熏人欲醉的春风,“既如此说……你且去罢,以后都不必再来请安。”
昔桐更惊,既是万分惶恐又是十分依恋,怔怔之下竟开口求告,“殿下,你收了我罢……像元鹤一样做个侍从也好……我……我愿做奴做婢跟随殿下一生……”
“想得美啊!”羽麟听出了味道,也看出了情趣,却只是冷面讥笑着替玉恒敲打起这位痴心公主,“阿恒的近身侍从可都是身家清白,世代近臣,你一个外族的公主,大堆的旧事牵扯不清,还妄想做东宫侍仆当东宫是收敛杂货之地吗”
“没有牵扯不清!那些旧事都不关我事!”昔桐急急争辩,“殿下也知道,我那时才六岁……怎知选亲为何物!那位贵客自然是要选嫡女为妻……去时也是带了嫡长姐去的,我娘亲那时还悲叹:可怜我儿年幼!……可也幸好是我年幼,长姐嫁去东极不到一年,青门遭难,长姐奔回,连带她襁褓中的婴孩……未过芜良关,都死在了东越境内!……”
羽麟听得惊骇难言,一下望向玉恒,此是他欲探问还是求证之事一下望向昔桐,他王兄闯营还果然与青门有涉只是这段旧事未免太过惨烈,“你是说……青澄之妻,还有婴孩……死在芜良关”阿璃送来青梅,可也知此段惨事
昔桐不知是悲是怕,愈哭愈凶,“父王只得这一个外孙,派兵去迎……可惜,长姐只一步之遥就要出关了……却被莫家清剿大军射杀在北关城墙下,听说抢回来的两具残骸……自她们身上足足拆下近百只羽箭……父王悲恸欲绝,几次吐血……”
“所以你弟兄路遇禁军大营,便拼死要杀那莫敖”玉恒淡言问道。
“真的不关我事!是王兄执意为之!他也是一心只想杀了莫敖,并非叛逆天子!我长姐,还有她的孩子……还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惨死在莫家人手里!杀一个莫敖,又待怎样!”昔桐终放声大哭。
玉恒沉默良久,终微叹一声,指令元鹤,“先送桐公子回去休息。他悲伤过度,神思恍惚,这些天就不要出门了,也不可使人入室打扰。”
这是要幽禁吗羽麟心惊不已,看着婢女架着昔桐送出门去,此刻又觉她很是可怜,目瞪口呆望了许久,依旧心中难安,怔怔问道,“阿恒如何知道……你是几时知道还是本来就知道——青澄有嫡传血脉,死在芜良关”
玉恒拾杯先饮一口热茶,目色有几分空远,“我只知他到过北境,曾有来信赞过北国深雪……至于他具体所谋为何……并不知悉。芜良关之殇,也只是风闻,今日只想证实一下罢了。”
岂会是风闻!斩草除根当是他天家旨令,他岂有不知!羽麟低头不敢看他,生怕目色里露出一丝忧疑,缓缓道来,“阿璃是否知道青澄有嫡子死在芜良关……”
“她不会知道!”玉恒语意轻淡,却渗出层层寒意,浸染一室,欺得羽麟冲上舌尖的一句“分明是你天家的剿杀旨意”便生生卡在齿间,唇角微动,出口却是重复了那句,“她不会知道!”
羽麟明白,昔桐前路堪忧,昔梧更是迟早会死。他只恨自己为何会无故坐在堂上,除去昔氏姐妹,他大约是惟一知情人了,这也太险了!阿璃若是从哪里探知了此事……他不敢想,那会是怎样凄厉之境况。
“你方才说甚么”玉恒起身要去,忽又回头问了一句。
惊得羽麟仓皇无措,“我甚么也没说!”见他面色质疑,忙又补一句,“我说:阿璃不会知道……不是这句那是……其余都是胡说……我又不入心,你也休要多想……”羽麟细想方才碎碎念念一堆,也不知哪句入了他的心,是否留下了疑惑隐患他苦思冥想,“哦哦……我知道了——是好消息!我进门时是说我得了救阿璃的偏方……好消息!这是好消息!”
“羽麟说得可是泠泷琴”玉恒负手淡言。
澹台羽麟几要跳起,为何事事被他占尽先机,“你如何知道阿恒,你可否不要再派人跟着我!你不信我,还能信谁!就是阿璃……你可信她”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6)
“我现下还真使不出闲人来跟着你。”玉恒讥笑一声,“我这里识字的都在翻书,不识字的……都去拼命了!还是你自己说罢,慕容苏又同你讲了甚么”
羽麟十分怏怏,再无初来时之喜悦,“他从古籍上查到:上古贤王礼乐天下之初,有瑶帝制琴,名曰泠泷。此琴取东海之桐,西岳之梓,南海之贝,北溟之珠,为案材;又招选天下至圣至贤者七人,各填一弦,喻仁义礼智信忠勇……”
“背书就不必啦!知你也是读书人!只说琴在何处”玉恒负手门前,淡漠问道。
羽麟恨得咬牙,“你且先听完琴的妙处!再问琴在何处!知你博闻广识,可还不是被慕容苏捷足先登!你也是派了无影使者跟在他左右才获此消息罢……”
玉恒轻叹一声,“澹台兄,我完全可以想见——你是怎样死的……”说完转身出门。
“诶诶诶……”羽麟疾追,仍絮念不止,“你可知这泠泷琴之妙是妙在七弦,此弦非寻常蚕丝所制,乃是取北溟极寒之地御凰山上特有之冰丝蚕,此蚕七年生虫,七年吐丝,丝韧而滑,掠寒而冰,汲寒而白……故尔亲肌动骨可引寒气入弦,既是琴之自养,又可养抚琴之人……”
“那么——”玉恒侧目讥诮相询,“澹台少主博闻至此,可知琴在何处”
羽麟终于得意大笑,“在我家中!”
玉恒立时停了脚步,注目看他,不知他又是自我吹嘘还是真得有货而自鸣得意。
“如何你阅书万卷也抵不过我有家财万贯!”羽麟眉梢上扬,凤眼流波,得意看着凌霄君又是质疑又是企盼,“我使千金虽买不到慕容苏渡魂易命,可想买一把破琴总是可以罢!明日我就张榜天下,悬赏一千银锭,不……是一万金锭,”他狠了狠心又摇头,“不……是倾我澹台一半家资,赠予那奉琴之人!”
玉恒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舍得!澹台氏一半家资可抵半个南召国了罢”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南国富有不容小觑……若说抵半个西琅国倒是绰绰有余!”羽麟摇头晃脑,俨然已是瑶琴在怀的架势。
玉恒也不得不艳羡一声,“你澹台家还真是有钱!”羽麟正待昂首自得,却听玉恒又补一句,“怎就没人绑了你去置换赎金呢”说罢拂袖去了。
羽麟气怔在原地,冲他背影大喊,“你我君子协定——谁人得了泠泷琴,阿璃便是谁的!”
玉恒头也不回扬手回说,“那你明日不必去张榜了!琴我已找到!舍下你万金多买书罢!”
前院朝晖殿前,元鲤正支了角案,伏在上面罗列一张张绢纸,其专注异常丝毫未觉察有人走进,亦或是走近那人脚步太轻,以致足下无尘,袖底无风,如浮云一般飘到元鲤身后,凝目注看案上文书良久,终叹问一声,“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可数清了”
元鲤一惊,忙回身作礼,“殿下小臣……”
玉恒摆手示意他无须赘言,又径自问道,“凶者如何”
元鲤一指朝晖殿内,“貌似已经半疯半傻。起初还是白天里骂夜晚里哭,臣下依殿下旨意,一天送他三颗近身侍卫的人头……这不,今天辰时再送进去,人就疯了,哭着喊着说要回家……光是这自供状就连写了三份,一份倒比一份详尽,臣下正依状上所言一一核对物证。”
“所以——果然有三百七十一名东越子民被杀此事越国君臣可知越安宫可知”凌霄君翻看着案上卷宗。
“此是小臣目下寻到的数目,军营后方林地查有女尸三十三具,童子尸身十四具,另有军营以左郊野农田内查有尸骨……”元鲤说时见君上紧蹙眉头,微微摇头,便止了此项奏报,另外又言,“抢掠屠杀发生在越王婚典前夜,而越王在婚典之后便是休朝三日,故此案报官与否,卷宗至何处,还不得而知。至于越安宫那边……小臣查询物证时曾看见夜玄公子涉足于几处埋尸之地,后来跟他行踪发觉他又去了越安宫,想必是去搬弄是非了!”
玉恒轻笑一声,“何言搬弄是非苍天有眼,事实如此,谁人又瞒得下!只是他若这般清闲好管闲事,本君倒好派些事故给他做呢。”
元鹤也说,“殿下明鉴!这个夜玄公子近来常使人往越安宫里送信,也不知图谋些甚么”
“你倒勤恳!查得精细!”玉恒笑赞一声,又另外嘱告,“莫敖的自供状既有三份,则分别递往御史台,尚书台,与军令台,我倒要看看他们彼此之间还能怎样看顾。”
“可是人证只有一个,按殿下吩咐,莫敖带来的十名侍卫中只留了一个口齿略伶俐些的,余者皆已刑拷之后斩首了。”元鲤一板一眼奏报。
凌霄君言道,“这个原也不必留得,人证只须莫敖一人足以……既然还未杀……赏给你玩罢——萧雪不在,你这事办得甚好。”
元鲤得主上称赞很是欣然。
凌霄君又道,“去把人提出来罢,估计殿内血腥太重,我就不进去了。”
正这时,元鹤安置了昔桐之后也来御前侍奉,提议说,“容微臣先置了方榻足毯以供殿下歇息。”
“不必了,”凌霄君摆手,“不过三两言语,说罢了事,后院还煮了汤药,也不可在此耽搁太久。”
莫敖被金甲侍卫提出大殿,拖下石阶,掷在凌霄君脚下。这位曾经打着各种如意算盘的兵家少子,终于见识了何谓真正的东宫太子。那个世人传言里的怎样谦谦君子,怎样温润儒雅,怎样平易恬和……实则都是表象啊!其手段绵柔带刺,其计谋阴诡无端,又岂是他这个小卒人物可以料想承受的!
凌霄君低头觑过脚下溃不成形的莫家少子,心底一声讥笑。开口依旧是言辞温和,“你心里也必然知道——我杀你不得。只是这三百余条性命,总要设法偿还啊!
第三十九章 白草靡靡 屠我子民(7)
“否则自供状递到御史台,尚书台还有军令台,军令台自有莫老将军替你遮掩,可是御史台的师源与尚书台的齐尚,非你莫家党羽……莫老将军也不好办事罢”
莫敖举目怔怔,他不知威吓之后还有各样挟制,莫家纵然霸道,可终究是与齐家平分朝中权势,多年来两家也是互相蔑视彼此诋毁,可谓水为不容,自己罪状落在齐家人手上,正给了齐家借故削弱莫家的大好良机!此东宫太子借力打力,当真好棋!
只是当下也别无出路,还是先保小命能全身退回帝都为上,莫敖如此思量,便扑倒在地,一拜再拜,“殿下明鉴!殿下英明!我莫家忠君护君,世代忠良,微臣……罪臣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那可是受了谁人挑唆误导”凌霄君顺他意思言说。
“挑唆”莫敖闻言顿时心生一计,急忙应道,“罪臣确是受人挑唆误导……是副将胡冶,是他扬言帐中要强抢民女以娱军中,我虽严令禁止,奈何他们不听……”
“他们”凌霄君又拈他言辞质问,“此事果然非一人所为,莫将军且仔细想想——终是三百七十一条性命啊,你总要凑个数目给我,我也好向东越君臣,向天下黎民有个交待啊。”凌霄君说时又令元鲤,“再奉笔墨,请莫将军一一列出扰民屠民将士之名姓,且签字画押以作行刑之据。”然后又向莫敖温和言说,“莫将军都写出来就可以回去了,军中将士都等着你呢。”
这一语双关吓得莫敖又是一身冷汗。于军营中指名道姓三百余人,治其屠杀平民之罪——这位太子分明是要置他于众叛亲离之地!何况他又怎识得那些微兵小卒,能道出名姓的皆是自家府臣亲兵,连带父亲派给他的数名参将,如此一来岂非如同斩了自己羽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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