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琴乐锵锵,今时益友;
冰心可鉴,赤胆无疑;
敢问君子,所为何难”
仍旧是连夜送去,自己困坐宫中,苦等回音。
眼见选亲之期将近,偏琴师人选仍蹉跎无定,澜庭回信更是一日拖过一日,真不知他是耽于宴乐还是有意为难。
蔚璃安奈不住,索性又连去数封信函,总算得回一行回书——
“乐师居琉云,岂可入凡间。
昔言筑高台,赠我锦绣宫,
今时驱苦役,劳我赴浅池。
问卿何以堪,问卿又何忍
几要拍断澜庭回信实是又气又笑,他竟还敢觍颜与她翻找旧帐!讲甚么琉云小筑,论甚么高台报恩,请他做一回品琴之师倒成了驱使他去苦役,还要问她情何以堪,于心何忍!此样人物——当真可恨!
若非在王兄面前立下诺言必然请得凌霄君为评议之宾,此间倒也早将他抛去九霄云外了,哪还要与他这般啰嗦!
蔚璃苦恼无边、进退两难,正待再写信去骂他时,不想澜庭又送来书信,此回倒是行笔端正,言之有物——
“荐一人,自京都来,可为卿之品琴嘉宾,不日抵城,当拜会门庭。”
又惹她另一段忧疑:有客自帝都来怕不是仅仅做“品琴嘉宾”这样简单罢
明日即是越安女君选亲之期,各方竞选儿郎皆各安其宅,或勤修技艺,或休省心神,或思虑万方,或一念在执,总是各样筹备当中。
澹台羽麟近来除去打点越国朝堂内外,或以堆室银钱或以绝迹雅集说服大半臣子向越王力荐自己之外,以澹台家的羽麟少主温润有礼、贤良谦和更适长公主性情为由而使越王心意倾向澹台一族,此外便是又以各样干预终使选亲制下的竞选之则亦全部倾向自己,那些“剑、御、棋、琴”四项之比谁说不是为他澹台羽麟量身而制呢!
澹台羽麟自以为:此回只要那位皇家太子不参与其中,则求娶东越女君他势在必得!何况更有那夜长街又得蔚璃亲口许诺,邀他往“明月轩”上置许诺言,如此岂非越安宫之婿非他莫属!
故这些天来他还要终日忙碌奔走,已然开始铺排嫁衣定制、携妻归家之事。就连归家所用之舟车行具,都是特以重金悬赏得来越都城内上等工匠而加急赶制。从描稿绘图到选材下料,无不亲督亲办,还特特嘱告匠人仆役务求精致奢华、宽敞舒适!而其间各样日常器物更是准备周到,为此无不费心劳神。
为了不误工期,能在盛夏之前迎蔚璃南下归家,又不辞辛劳日夜监工,几乎已至寝食俱废之态,世人见他这般情境,还道是东越蔚璃已然非澹台家莫属。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1)
澹台羽麟势在必得之志愈见张扬,他也不再往澜庭内陪那位凌霄君吟诗诵歌,唯恐与他“同流合污”而误了自己终身大事,遂搬出了澜庭,每天只是往城外看那即将就水的迎亲画舫而兀自痴笑。
偏在选亲的前一日,又收到澜庭来信,邀他前往一会。羽麟虽十分不情愿,可又自知躲避不过,只好舍下手头万端筹备之劳怏怏前往。
同是这一天里,琅国驿馆内正苦修棋艺的夜玄也接到澜庭谕旨,召他往澜庭议事。他近来都在勤练剑法,苦修棋琴,也到了寝食俱废的境地,如此勤奋亦大有夺魁之志。听闻凌霄君召他议事,冥思中自棋盘上怔怔举目,仍有十分迷惑,“甚么重要事非要今天召我且过了明日再说。”又指棋上向对座的廖痕请教,“我分明就要输了……先生莫不是棋局中又加了变化说好的是九门棋阵,可如何这些天我倒是觉得应对了九十九门棋阵!若连这程门棋局也破不了,又何谈试剑青门,又何以献琴艺于明月轩上!”说时颓然倚向座屏,“先生欺我。凌霄君欺我。天下人欺我!”
廖痕笑言,“公子棋艺已然精进了许多,只是如我先前所言——公子所争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难有大局大势之统筹,此帝王大忌。我也说过程门曾为帝王师……”
“罢了罢了!这些话讲过许多遍了!”夜玄焦躁摆手,“我现下又非帝王!管得了甚么大局大势!澹台羽麟也不过商贾小子!他算计的也不过是些经贸利益!我听说他把迎亲大船都制备下了,可是当真”
廖痕轻叹一声,“不过一介狂子罢了。公子若存远志并非是与澹台相较。”
“可是那个南召世子也无消息啊!盛奕去探过,听来往商旅传言:有一支南国精锐在东越边城之郊遭遇重袭,这支精锐之师所护送的当是风篁世子喽先生以为是谁人设下伏杀”
“公子该问——放眼天下四境,谁人敢伏杀召国世子”廖痕眼底飘过一丝忧惶,在他低眉观棋的瞬时又隐而不见。
“是……”夜玄将要作答,又被廖痕低声止住,“不必说。无凭无证便是诽谤!公子现下还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夜玄方有半分醒悟何为大势大局,似乎自己已然入人棋盘,“那么,澜庭那边……我去,还是不去”
廖痕轻笑一声,拾了夜玄之子定看棋面,“不去,抗旨是死;去……只怕有去无回。那位太子俨然是要破局啦……”说时替夜玄落下一子,棋面立时更迭,方才险败一方又转危为安。
夜玄将要大赞,却又听他冷言说道,“一念之别,一步之差,或是扶摇入九霄,或是坠落跌深渊。且看公子如何选了”
入九霄坠深渊夜玄大皱眉头,还是不明状况,“太子破局破谁人之局谁敢给他设局你莫是说那个凌霄君是来拆台的这可是东越蔚璃的选亲,他不参选便也罢了,凭他与蔚璃多年情谊总不至存心破坏罢!”
“按说以当下将相霸朝的处境而论,皇家太子却然不该理会召国挑衅。但召王此次代世子求亲于东越女君之计,未免操之过急!分明是未将尚在越都观礼的皇朝太子放在眼中。嫁来一个嫡公主,又想娶回去一个长公主,如此联姻结盟,召王族图谋天下之心昭然若揭。此局不破,皇朝太子纵然能平齐莫两家、肃清朝政,到那时其玉氏江山也将为风王族占去半边,于他统朝摄政而言岂非笑谈!”
“何以占去半边”夜玄也低头细观棋面,忽有恍悟,“你是说蔚璃入召会助召国攻我西琅,乃至吞并我琅国”
“若非此回越王大婚,皇朝太子强令琅召两国暂息战事,公子又还能抵挡风肆大军多少时日若再加增东越蔚璃之军,公子可还有信心守住城池”廖痕问道。
夜玄微有愠怒,“蔚璃怎会帮助南召打我……”可又一想此事又有何不可,她真若嫁与世子,则风王族是其夫家,襄助夫君攻城掠地岂非正该是她此样“贤妻”当为!
“蔚璃若入南召,则五年内可并西琅,十年后蔚璃子壮,再度联姻东越,则越境基本为召国世子所控,他风王族以十年之功成百年大业,此便是大局!”廖痕言说。
“所以有人不得不劫杀召国世子以阻此联盟”夜玄在廖痕多日熏教之下总也算习得一星半点析局窥势之学,可说来又兀自摇头,“此论不通!皇庭已然飘摇,天子式微至此,那位太子哪还有心顾得了这些,再者他大可参加选亲娶了蔚璃便是,凭他盛名天下,我等又岂是他对手!除非召国世子当真天人矣!”
“此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分明是唾手可得却偏要剑走偏锋……此计于他亦是险招,不知所为何求”廖痕苦思深想,仍旧一幅愁容难解,“那么公子何意——是要往澜庭复旨了”
正这时,盛奕急匆匆自外面奔进,冲着夜玄立目便呵,“澜庭宣旨官已在门外候了一个多时辰,公子意欲何为!莫不是还要自取其辱!上回一个萧雪已险些拆了我琅国驿馆,公子是非要挑衅到凌霄君来治罪我等吗”
夜玄微有惊诧,但还是起身赔笑,强拉盛奕入座,“我还当奕兄再不与我犯话!你放心,此回东越之行我已累及奕兄险失双臂,又进牢狱又受凌辱,之后我定当谨慎守礼,绝不再殃及驿馆诸卿。不就是诏我去澜庭吗待我更了衣随他们走一趟便是。那位皇家储君总不至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活埋在澜庭里罢我正好也去探探他的虚实。”说着起身欲往内室更衣。
廖痕忙又追问一句,“公子当真要去,且留条退路——若是公子至晚不归,我等又当如何”
夜玄讶然。盛奕更是诧异,抚剑斥问,“廖先生何意此是恐吓公子还是诽谤东宫出此谬论——你可知自己身份!”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2)
廖痕见如此境况,便也无话。夜玄看他一眼,满心犹疑入内更衣,再出来时向他嘱道,“先生非我府臣,若以为此处危地,大可拂袖去之。夜玄无话。还当赠银以酬先生多日来教诲之德。”
廖痕微怔,目色与夜玄对望,心下一沉,惟俯首拜言,“谢公子厚义。那廖痕候公子至日落,日落不归则廖痕去矣。”
夜玄不答,淡笑一缕,拂袖去了。
行至门前又听身后廖痕急言,“程门九局我已尽演于公子!公子若不能融会贯通也惟有强记于心,只须切记程门之法,想来也能破局!”
盛奕望着这位蛮公子停也未停只径自去了,也不知他近来修为是否可应对得了澜庭里那位皇家少子。
凌霄君绝然不会准允蔚璃另嫁他国!此是盛奕心中断定之论,故有今日之境遇本在他意料之中,可隐隐约约似乎又觉出当中别有蹊跷。他回身看向廖痕,这位半路冒出来的谋臣也好,参军也罢,倒底在怂恿公子图谋何事
“先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圣贤之道罢”盛奕嘲讽着试探。
廖痕挑眉觑回,冷笑一声,“将军知不可为则不为,是以至今时无妻”
“你……”除去夜玄之外盛奕鲜少为旁人动怒,此间却是目露杀机。
廖痕依旧冷哼一声,“哄诱东宫乐师同你私奔他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非圣贤之道罢诓骗弱女子入家门又以老父不许娶妻歌姬为由而逐之,此是知不可为而不为,算是你盛门的孝廉之道可怜那女子孤身入江湖,一去渺如烟,将军还要佯装深情年年往南国拜祭,敢问将军,是祭人还是祭己”
“廖痕!”盛奕不知他何处听闻自己旧事,竟敢这样嘲讽,恨得几要拔剑。
廖痕只淡漠一笑,“公子说赠我银钱,不知何处可领”说完拂袖便去,走至门边又回身言道,“念红葉姑娘孤魂,在下也赠将军一言——公子若子时不归,诸位也好各自筹谋了!”
比之前两回的雨天来访与深夜觐见,此次晴天白日再入澜庭,庭前廊下重重金甲愈见分明,夜玄感觉天家的煊赫之威俨然更胜往昔,心下莫名地一阵忐忑不安,似有不详之兆。
前来引路的依旧是那位元鹤童子,倒还是笑得从容尽责,一行一止皆依礼制,不曾凌上半分,也不曾卑下一毫。看得夜玄心下赞叹,此回也有醒觉:那东宫治下皆精兵强将,无一虚职!
他被领进了前殿正堂,元鹤躬身行礼,嘱他稍候,“殿下方才作画不慎打翻砚台,污了衣裳,此间正往后院更换,片刻即来,请玄公子在此稍候。”
夜玄默然不应,只怕又是那位皇子故弄玄虚罢上一回雨天来访,便是故意使自己在大雨瓢泼里苦等了半个多时辰!今日,大约也想再赐一个下马威罢
夜玄冷笑着,待元鹤去了,满堂空空只余自己一人,倒也落得无拘无束。他安静站了片时见无人来扰,便信步踱至主人书案旁,见那满桌石彩,一地绢稿,还果然是泼墨之余迹。
他早闻天下书画有“双璧”之论,其一是自家幼弟夜兰,名贯西琅,誉享天下;另一位就是这位天家储君了,据说亦是丹青妙笔,天下第一。夜兰画作他早有领教,上次将其捉回驿馆令其作的几幅美人图,观之也不过如是,实难赏见美人之精神,想想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却不知这位殿下盛名在外,是真的有才学横溢还是仅仅依凭其尊贵之位浪得虚名而已
夜玄一时好奇,扶去桌上覆稿用的镇匣,摊开一卷书轴欲鉴赏之。目下所见不由使他骤然一惊——雪绢乌墨,修形筑魂,浅淡衣影,流光溢彩,其所描所绘岂非正是东越蔚璃!
他惊诧之下又添欣喜,手捧画卷如同照面真人,但见那眼角眉梢含威带俏,朱唇浅笑似嗔似傲,素颜清丽,净发简约,这样素净清明的人儿,若非腰间一璧环佩摇曳,倒也难猜她是王室嫡女。此画较之上回夜兰所作更具精神,更见风采。似乎那蔚璃的精魂尽都凝于其笔下,观此画作大有呼之欲出之感!
夜玄赏之又赏,看了又看,委实爱不释手。一时又去捡拾散落席上的各样画稿,展开看时竟都是蔚璃之影,蔚璃之魂,或回眸俏笑,或低首凝思,或明眸璀璨,或醉眼欣然……看得他又惊又叹,又喜又爱,当下便也顾不得许多,匆忙选了一副别具神彩之作卷为画轴,正欲藏进袖口偷偷带去。
未料卷轴其间竟发觉画稿背面还题有诗赋,一时又难耐稀奇,重又铺开来观其背稿,只见那笔迹潦草,舞若游龙,细细辨识方可识出诗行——
冰骨傲霜华,幽魂觅初阳。
夜玄讶疑诗中深意,凝思苦想也难参悟,又铺开另一副画卷,背面亦有题诗——
此去别云端,繁花碾尘香。
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
何以这样悲凉——幽魂觅初阳……孤魂向萧瑟……为何尽是些魂魄之说人在何方
夜玄狐疑惶恐,又伏向案头一一翻去,原来案上画作皆背有题字,亦都是些“念念归去,幽幽彼岸……”,“春水诀别,秋霜埋骨……”之辞。
他愈看愈是心惊,愈想愈觉骇然,莫不是那蔚璃已病入膏肓,寿不久矣淇水畔自己失手一掷竟伤她至深,以致无药可医皇朝太子是为此缘故才发这些悲叹之音吗是为此缘故才无意参列东越选婿吗蔚璃自己可知世人纷纷争嚷得这般热闹,她却然即将不久于人世……
胸口一阵阵闷痛,迫得他伏在案上竟无力起身;眼前一阵阵眩晕,几令神思溃散、心绪空濛,恍恍乎已然忘了身在何处,却仍勉力将所选之画细细折叠,又取腰下锦囊慎重藏之,小心地扎带封口,正待珍重收入怀中,忽听身后有人惊呼,“二哥你这是做甚么!”
第四十四章 劳心切切 谁人之局(3)
夜玄蓦地一惊,回首看见夜兰也是一脸惊诧立在堂前。
“兰弟……”他仍在恍惚中,目色怔怔,“我寻到比你画得更好的……”却不知为何,犹如硬物哽喉,声音变得沉闷沙哑,“她……命不久矣你,可知道……”夜兰慌得跌跌撞撞奔至案前,一把夺下他捧在胸前的锦囊,低声警劝,“二哥疯了!此是殿下笔墨!你也敢偷!何况画得还是越长公主!……”
“还我!”夜玄又一把夺回,还将夜兰推了个跟头,“你日夜伴君可曾听到甚么为何会有这样诗词”他手指桌上画墨,指尖频频颤抖,心思早已凌乱不堪,“甚么叫‘春水诀别,秋霜埋骨’甚么叫‘南风熏无力,孤魂向萧瑟’她要死了吗我前些日见她还好好的,怎……怎么就……莫不是那太子存心咒她!”
夜兰也顾不得跌得肩骨生痛,忙又扑上来低声劝告,“二哥且小声些。此是澜庭,内外皆是耳目……璃姐姐一直病着,汤药针石不断,可也总不见大好,所以殿下心焦,偶尔一念悲切也是有的……这些先不管他,殿下还在后堂等二哥面君呢,二哥可知殿下为何召你”说着撑力扶起夜玄,又要夺他手中锦囊,却被夜玄深深埋进内衣怀里。
夜兰更添恓惶,“偷盗天家之物可是杀头重罪二哥何苦!……”
“你知他召我来是为何事”夜玄根本不理会甚么天家之论,径自问道。
夜兰苦皱眉头,见他如此恍恍不定,便知前途凶险已然无计可施,“二哥不该去参加璃姐姐的选亲!此事只怕惹殿下不悦,听闻今日还诏了澹台少主入见……”
夜兰絮絮念念,并不知夜玄早已为蔚璃危笃之势而心神凌乱,对他所言置若罔闻,对自己身处何地、要往何方更是半晌不曾醒悟。
凌霄君显然料知必是此样情境,此间正偎倚凭几,半是怜悯半是哂笑地望着魂不守舍的夜玄,也无意苛责他不曾行礼参上,反是呼令元鹤置席摆座,又令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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