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玉恒又气又笑,“你先去问问他的婚约妻子!问她为何乱纲常混礼制,立了一位庶出之子为国之储君!还不是惜护这位风族少年,不肯伤他一丝一毫!你敢把风篁擒来,她当真敢烧你大船!”
羽麟横眉立目,却也是无可言说。
“去把人唤来罢。这一回……”玉恒长吁一声,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且由她自己抉择罢。”
羽麟怔了怔,不敢信他所言,“你明知她恨恶我二人……”
“她不恨任何人。”玉恒止住羽麟胡闹,“绝境危局之下,我们也该放她一条生路。”
船舶靠岸,琴声愈见分明。船行千里,他纵马追随千里,七八个渡口,他都以琴音相邀,却是未曾求得她赐见一面。
怎样狠心女子!何至决绝至此!——他渐渐心有怨尤,悔恨当初不若不相识!
怎样冥顽不化!何若固执至此!——她亦是心有愤慨,恼他愚钝蠢笨,不识危局!
再向前一步就是天子之境,谁又知此去会遇上多少伏杀,能否抵达帝都更是未知难卜,该如何甩掉这愚痴难缠的风族世子可真是事事恼人,人人添恼!蔚璃愁眉紧锁来在玉恒的舱室门外,甲板上金甲重重,叠成铜墙铁壁护持着船舱,蔚璃不经意瞄一眼他们腰间长剑,也不知威力几许,又能护他行走多远呢
羽麟殷勤为她启门,现下也惟有羽麟和元鹤可入他房内,闲杂人等无诏无令皆不得靠近!蔚璃对自己这个闲杂人等能蒙恩召唤也是五味杂陈,倒底还是沦落成囚,这一回连君臣之礼都论不上了罢进到室内便得一缕暗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木兰幽香。
那人正倚坐窗前,眺望岸上风景,闻听声响,回身来微著浅笑,依旧是素常的寡淡疏离。
似曾相识,又似新识,隔了数日未见,倒似隔了一世沧海桑田。蔚璃怔了片时,并未见以君臣之礼,只觉当下所有虚妄都可以省却了,生死之前,或言诀别之辞,或言绝智妙计,余者都是矫情枉然。
“羽麟言,云疏有佳肴”她径自问说,迎上他眸色幽深。
他笑意再添一分,见之则喜,惟面前女子是尔,“若非佳肴,谁人能得璃儿赏光”
她无谓笑笑,偎进席位,与他隔案而坐。他拾了新盏,为她添一杯清茶。
羽麟看他二人相见从容,既无彼此怨怼猜忌之意,又无郁郁相惜伤怀之情,倒是使人看得稀奇,他慢吞吞挪步,试图也凑上来,与她好言欢笑,重拾旧谊。
玉恒幽目瞥来,淡漠言说,“羽麟先去罢,容我和璃儿……说几句话……”
此下更是稀奇,分明是他家的船,他请的人,如何就……就成全了旁人!羽麟怔怔立了片时,虽有不甘,可也无法,只能怏怏退出。耳畔仍缠绕着袅袅琴音,着实心烦!
蔚璃品一口清茶,挑帘望一眼窗外,已是盛夏末稍,浅岸处尚余几盏莲花悠然临波,又有一片盛柳成荫掩过浅滩沙堤,偶有清风徐来,扶柳曳莲,搅动一江涟漪。
“君来,杨柳依依;君归,依依杨柳。”她浅诵低吟,无意惆怅,却也是心念无边。
玉恒望她所望,思她所思,终狠意道来,“璃儿……到此为止罢。前途渺茫,我们还是分道而行。”
蔚璃收回目光重新看他,也是怜他愁云满面,“云疏说怎样,我便怎样。”
自相识,鲜少有这样乖巧时,经常闹到他头痛意恼才是她蔚璃是也!故而此言一出,二人都微笑莞尔。他知此话未必当真可还是感念她怜恤屈就之情;她知今世都休想逃出他掌心索性随遇而安由他算计!
“所以——”蔚璃决意先解心中疑惑,“玉熙当真走失于九犀山”
“是。”玉恒应一声,再无赘言。
惹她微微立目,“你居澜庭数月之久,在此事上却与我未置一言”
“是。”他依旧简言应答,见她眉头皱紧,又补一句,“与卿无关。”
蔚璃恼意将起,又被此言按下——是不相干!与那位帝姬除却几年前借居她宫中与她打得不可开交之外再也无甚交情。她大约瞧不惯自己每天上天入地无所不往,那时自己也看不惯她每日困坐窗前一动不动。
“那么……”她缓了缓语意,关切着又问,“现今可知生死”
“已经拜请夜玄去寻找了。相信近来便会得消息。”这一回他坦言告知。
她果然又面有诧异,“夜玄”原来夜玄是被派去寻找玉熙了,“你怀疑玉熙走失是夜玄伏击兰儿之过”
玉恒摇头,这一回思量半晌却也未能拟定答她之言,只能胡乱应说,“夜玄无胆刺杀皇室,我只是……须得有个人……去帮忙寻找……”
蔚璃知他吞吐之下必是藏了隐情,想起过往诸多争端,“你就是想支开夜玄,在我选亲的前一日。云疏莫不是忧心我还能择他为婿”
“谁又能猜璃儿心意”他幽幽道来,反是含了几分怨怼。
“啪!”蔚璃扬手拍倒案上茶盏,怒目而视,“选亲之局分明也是受你摆弄!”
玉恒不惊不恼,只淡定拾起倾倒的茶杯,以茶巾抚去湿漉,缓言质问,“我为谁人”
蔚璃又无话讲。诸多祸乱叠加,一股精气神尚能撑到今日,还真是多亏了那副泠泷琴,而泠泷琴实则确是得他良苦用心所赠。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4)
玉恒见她气焰逐渐掩去,又殷勤奉茶,小心赔说,“疑惑尽解……现下可否容我说话了”
蔚璃仍旧蹙眉,心下忧愤实多,“你知道莫家早有除我蔚族、代王东越之野心!”
“天下皆知。”玉恒依旧耐心解答。
“可是天下不知莫嵩领兵五万要攻打我柏谷关!此事惟有你知,为何不告!”
“青袖未杀莫敖之前,我本可以退莫家大军。”这事说来他又何尝不恼!
“那么青袖为何要杀莫敖!”
“这个……你且去问她。我怎样言说在璃儿都是一家之言,未必可信……”
“那你又把青袖藏在何处!”
“是由萧雪安置,我并不知详情……”
“萧雪是受你旨意,你岂会不知”
“是他一意孤行,他定然要救青袖,我也……”
“他为何要救青袖!萧雪是否还有弟兄!”
她问得焦躁不安、咄咄逼人,他答得从容淡定、退避忍让,问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到底疑他何事,他也稍有诧异为她最后问出的题目。
“萧雪……”他看她时忍不住笑,当真愚钝到不解风情“你看不出——萧雪属意于青袖”
这一回换她诧异了,眸色璀璨,羽睫忽闪,不知还有这样事——“萧雪……可是……青袖她……”她含羞带恼,又有几分忧心,又杂几分愧色,实实地可怜可爱!
玉恒几要起身上前拥她入怀了,今生若失这样女子是要失掉多少趣事!他低头莞尔,倒底还是按耐住了心绪波涌,只推盏向前,道一声,“璃儿喝茶……”
蔚璃拾起茶盏一饮而进,没由来的面色熏熏,心念恍恍,竟不敢再抬头看他眼眸,倒似青袖的羞涩情事也临在她身上一般。
“这一回该容我说话了罢”玉恒含笑逗趣,“我有一物须得先交给璃儿。”说时起身往围屏后去了,不时捧回一只羊脂白玉镂云纹的小方枕。
蔚璃看得皱眉,平生最恨赘物缠身,不知他又要附庸哪家风雅莫不是还要临别赠礼不成“云疏,你知我不爱这些物件,况且此去路途艰险,我惟有以剑傍身……”她一面婉言谢他盛情,一面看他拆去方枕底板,自枕心内取出一只黑檀木匣,再打开檀匣竟得四四方方一块青白大印,蔚璃心头一振,惊道,“此是……传国御玺”
玉恒点头,手执御玺指给她看,玺文刻有“受命于天,德配万方,既寿永昌,天子行玺”十六个字,又与她释言道,“伏白帝自前朝昏帝那里得此传世宝玺而开立皇朝盛世,传国至今已历一十九代,至陛下手中……却值此凋零之秋,至吾辈……更是存亡难卜,故而……”
“云疏”蔚璃惊怔片时,才得定神,确是凋零之秋,只是……何谓存亡难卜他又怎可就此灰心颓念!——“云疏,过了良城便是皇境!莫家屯兵数万于柏谷关,必是以为你经柏谷关而还朝,如何也不会想到你绕道召国……”
玉恒摆手,“欲图天下者何止莫贼我玉家式微至此,忠臣寥寥,良将更无,兵甲不见,岂非任由四境欺凌……自然,东境璃儿不会欺我……”说时向她惨淡一笑,“这御玺且先交在你手上……”
蔚璃更惊,“此是传国御玺。我是弱质女流。你将这样宝物交我手上……又,又有何用”
“你不是也说了——过良城便是皇境。而愈近帝都愈是凶险,莫家只差这一方宝玺便可直取天下,召王更是窥视在侧伺机而动。我此去入琼庐关,走徽县,经阆原,再依径山亭北上,方可还家,所行官道不知有多不少伏击追杀,我若携御玺同行,人亡玺失,则天下乱矣。使璃儿携御玺与我分道而去,经深山密林、涉幽谷野郊,便可无人搅扰,直入帝都。如此总不至全军覆没。我但有不测,则陛下性命亦能保全,玉氏江山便也至我辈终了……若真有那时,璃儿便可将此宝玺送进凌霄宫,交给那里的一位冰夫人,她知天下当推谁人为主!”玉恒缓缓道来,如叙他人兴衰,“在那之后,璃儿或往青山逍遥,或嫁南国为妃,便都由了你去……”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5)
“云疏!”蔚璃喝断他的话,心下戚戚然。看来当真是诀别!前途凶险,本该与他携手同行,可是只为太过凶险,他也知自身性命或难保全,可是这天下众生还须保全!万不能使传国御玺落入莫贼齐小之辈!亦不能使四境王族为争夺御玺而至涂炭生灵!他此间交出传国御玺,是早已为天下谋定了贤主吗那位贤主可能定风波,安太平!
“凌霄宫冰夫人”她幽幽念说,凌霄宫几时多出一位冰夫人!莫非时隔三年他已有子嗣从未听闻啊!他说玉氏江山至他辈终了……那么那位承天下之贤者便不是他玉氏子孙了那是谁人可堪此大任!冰夫人又何德何能可扶持新君
“她是我的……”他见她忧疑满面,将要解释,却被她挥手打断,“无妨!我不过是想确实一下。毕竟交接之物乃万里江山、黎民众生!不是一钗一书情信之物。”
玉恒略蹙了蹙眉,实不知当下境况还能惹她有儿女私情之思量,又笑又怜之时郑重又道,“当然,璃儿若有远志,想以东越蔚族称帝也不是不可,只是天下苍生还须顾念,切莫使烽火连城……”
“璃儿远志——惟愿云疏得清风,拥朗月,一世康明。”她郑重言说,目色坚定断他猜疑。
他笑意温和,回以赤诚,“云疏远志——惟愿璃儿长久久,惟愿天下永世安。”说时又将御玺封回木匣,藏入玉枕,又以一方锦缎将玉枕包裹入囊,推至她面前,“让他护你去罢。”
蔚璃一时间又心智晕乎,盯着那一方玺印,蹙眉道,“它还法力无边”
玉恒微微一怔,继而笑开,这女子敏慧时或使人敬服或招人怨恨,惟这愚钝时才真真可爱!是否她心中无他才会有此作答可是那岸上琴声铿锵她当真不闻吗还是闻之亦视为过客
蔚璃也终于醒悟他所言何指,不禁赧然,低头喃喃,“我已将泠泷琴还他,是他纠缠不去……”
“世子心善情贞,于璃儿而言乃良人之最,此去——且让他为你仗剑罢!”玉恒自座位上起身,将御玺行囊为她系于肩背,顺便牵了她手,“走罢,我送你上岸。”
岸上有少年偎石而坐,膝横七弦,正奋指而弹。少年既显焦灼不安,又有些忿忿难平——她不是心之所向是“泛舟江湖、纵马青山”吗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往东极观海吗如何一路疾追一路以《沧海月明》相邀,竟不能感她心志!她倒底是受困于那人君威赫赫,还是痴情于那人君子谦谦!真是随他去了便是绝路死地,她一句话也不想留给自己吗!天下狠绝女子莫过如是乎!
风篁愈想愈是心绪大乱,引带着弦音大乱,索性挥手拨去,用力之猛险就扯到琴弦。瞠目间,却见船舷上一双白衣飘然,临风而立。再细看时竟得她素颜皎皎!风篁便顾不得许多,掷下七弦,起身向着船上高喝,“蔚璃!你背信弃诺算得甚么……甚么女子!也不配称国之副君!你下船来!我要与你言说一二!休想诓骗了我就这样去了!蔚璃,你下来!否则我使人拦下澹台家的大船,谁人也休想再往前去!”
蔚璃被他这样的稚气蠢话恼得咬牙瞪眼,玉恒在她身边却忍不住笑说,“少年痴情,最难消解。璃儿此去……”他稍顿了顿,想到不得不使她与旁人携手同行,心下也是凌乱不堪,“璃儿此去,还要当心啊!”语意深远,又惹她回眸定看,“当心甚么!少年痴情是被谁人招惹要不是你妙计骗泠泷,赔了……”夫人二字未及说出,已醒悟言辞之莽撞。
玉恒更是苦笑,“我为谁人!忘恩负义,天下蔚璃第一!”
蔚璃冷哼一声,擦肩去,掷下一言,“秋分时节,凌霄宫见!”
第六十四章 碧水千回 去留戚戚(6)
望她长剑在手,御玺在背,此一别不知各自要历几重生死!秋分时节,当真还能重见于凌霄宫
“璃儿!”玉恒急急将她唤住,心有依依,情有戚戚,得她回眸凝望,却不知要怎样言说。
“还有事!”蔚璃显然不耐烦他,生则复来归,死则长相忆!此间抹泪沾巾又有何益!
“我……我们……”他原有千言万语却全然枯竭于当下,又似乎早在凝眸对视里彼此道尽——生当长相守,死则……死则……他只觉心口窒痛,万不能死啊!且盼重逢于艳阳,且望天下尽安好,得她归来便是相依相守一双人!世事再无常,惟此一恒念——“璃儿归来,云疏当制锦汤,捧丝巾,为璃儿侍浴涤尘。”
矫情!蔚璃凝了凝眉头,可倒底还是欣慰他心有所期,遂又目色清明,声色清朗,道一声,“各自珍重!后会有期!”转身去,白影临波,踏莲而远。
他负手于江风里,注目看着,终未再得她回眸,径自往岸上那少年身边去了。
风篁诧然她去也决绝,来也汹汹,惊讶着不觉间连退了几步,还在犹豫着是否该治她个“欺凌夫君”之罪才好挽回几分颜面,她却是大步向前,直至与他抵足而立,挑眉问一声,“马在何处”
风篁抬手将指身后,又急收手臂,警惕看她,“休想再弃我自去!马只一匹,要么与我共乘,要么……嘿,你这女子!”他话未说完,她已奔他所指方向去了,急得他只能匆匆拾了七弦紧追其后,仍旧抱怨不休,“你就不曾读过《女诫》不知何为敬顺不知何为夫妇天下间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我今时大度,念你初犯,恕你一回,但有下次,看我怎样……怎样……”他在腹内思谋治她之法,猛抬头却见她横眉立目站在马前,一时训诫之辞全然忘了个彻底,眨了眨眼,又急转话锋,“太子殿下怎肯放你下船是不是畏惧肆叔兵指帝都且不管他!我看这天下也是要大乱,不若我们另寻个太平处……你说你要去哪里,我随你去!”
蔚璃自树上解下马缰,定目看他,“我往帝都。你要同去吗”
“同去同去!”风篁点头如捣,“玖儿说你要去查当年青门旧案,我可以帮你……只事先说好,路上须听我的,丫头再不可使诈……”
“你不要信玖儿胡说。”蔚璃翻身上马,“我是去赴死!你先想清楚再答我!再者路上也不可能听你的!”说时马打盘旋就要扬鞭奔去。
风篁早料她狡猾,见她解缰绳时就先行牵牢了马缰,此刻见她扬鞭,又回手扯上她裙裾,忿忿道,“蔚璃!信不信我先妻后娶!你再敢使诈我即刻剥了你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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