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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堂语录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周作人





药堂语录 曾衍东诗
春间偶得《哑然绝句诗》一册,内题哑然诗句,七如道士曾衍东著,手写木刻,半叶六行,行十二至十五字不等,皆七言绝句,每首连题共四行,一叶得三首,凡七十七叶,计诗二百四十首有半,末尾残缺。首有序云,“七如诗句多不成话,却又好笑,以其不成话,便当覆瓿,因其多好笑,搁在巾箱,舍不得糟蹋他了。久之成堆,公然一集。古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哑然绝句自序,嘉庆戊辰,七如道士曾衍东。”我读其诗,其序文,看其字,其款式,如嘉庆戊辰四字夹行并写,其图章,如云曾大诗书画,曾先生妙笔,可知是郑板桥一派,又一印文云,宗圣裔六十七世孙衍东,则是曾子之后也。曾见王西庄郝兰皋所写信,有模仿板桥体者,可以想见其时风气之一斑,只可惜现在找材料不大容易,若此诗集在这一点上颇有价值,若其多好笑读了有趣,又其次也。关于曾君的事,只见方士淦《蔗余偶笔》中有一则云,“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曾大令衍东题黄鹤楼太白堂楹帖也,超妙之作,足冠斯楼。阮太傅总制楚中,命去之,然早已脍炙人口矣。”今集中有《黄鹤楼》一首云,楼高多少步楼梯,直上高楼远水低,画鹤鹤飞都不见,大江东去夕阳西。又有下乡诗云,丝繐榔竿轿大乘,四围雪亮玉壶冰,村姑不识玻璃面,纤手摸来隔一层。此盖是居官时作,但不知是何处令君,或者当在两湖乎。曾君圣裔,而喜作打油诗,岂不怕世人之攒诃聚詈耶?此一事亦令我感到兴趣,前见孔传铎所作《申椒集》及《红萼词》各二卷,多隽艳可喜,此人乃衍圣公也,虽是性质略略不同,但亦可谓无独而有偶矣。




药堂语录 右台仙馆笔记
《艺风堂文续集》卷二有《俞曲园先生行状》,末有云,“古来小说,《燕丹子》传奇体也,《西京杂记》小说体也,至《太平广记》,以博采为宗旨,合两体为一帙,后人遂不能分。先生《右台笔记》,以晋人之清谈,写宋人之名理,劝善惩恶,使人观感于不自知,前之者《阅微草堂五种》,后之者《寄龛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私逞才华者所可比也。”缪君不愧为目录学专家,又是《书目答问》的著者,故所说甚得要领,以纪晓岚孙彦清二家笔记与曲园相比,亦有识见,但其实铢两殊不能悉称,盖纪孙二君皆不免用心太过,即是希望有功于世道,坐此落入恶趣,成为宣传之书,惟以文笔尚简洁,聊可一读,差不至令人哕弃耳。《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虽亦有志于劝戒,只是态度朴实,但直录所闻,尽多离奇荒陋,却并非成见,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余子所可企及也。试以卷一为例,第一则记冯孝子,虽曰以表纯孝,庶几左氏之义,写的落落大方,有古孝子传之风,又何明达王慕堂二则写市井细民之高义,可以愧士大夫,而了无因果的结局,近世说部中均极少见,若其记范婉如及扬州某甲女,痴儿怨女之情死,发乎情而不能止乎礼义,乃多有恕词,此则又是儒家之精神,为不佞所最崇敬者也。潮州制柿饼人砍断虎尾,因而获虎,末曰,“孔子曰,上士捉虎尾,然下士亦正未易为也。”应敏斋在钱唐江沙洲上见绿色巨人,末曰,“《搜神记》载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咤声动左右,子路出与战,仆之于地,乃是大鳀鱼。君之所见,或亦此类乎。”此等处骤视似只是文人旧习,所谓考据癖耳,实则极有意思,轻妙与庄重相和,有滑稽之趣,能令卷中玄怪之空气忽见变易,有如清风一缕之入室,看似寻常,却是甚不易到也。卷首附刻征求异闻启并小诗二首,其一末联云,正似东坡老无事,听人说鬼便欣然,夫听说鬼之态度有如东坡,岂复有间然,而先生年老又似乐天与放翁,更无些子火气,则自愈见醇净矣。




药堂语录 方晓卿蠹存
近来旧书大涨价,但比较起来总比洋书为廉,所以还要买些来看。我看书没有专门可以做个界限,只是凭了兴趣,简单的说目的是想知道罢了,而拉扯开去便有点近于芜杂。时常看见了一部书,随即想找这著者的别的东西来看,结果往往是很花了一点钱,而又大抵看了没有什么意思。买到姚福均的《铸鼎余闻》四卷,很是别致,于是设法去找了《补篱遗稿》八卷,《海虞艺文志》六卷来。其次是方旭的《虫荟》五卷,续找来的有方晓卿《蠹存》二卷,光绪戊戌刊本。《虫荟》收罗材料颇不少,可以算是关于动物的一部类书,特别是蛇的一部分,读去仿佛是听讲希奇故事,也颇有意思。《蠹存》却是一部怪书,目录共分天文时令神鬼形体妇婴食物植物等十八目,据序言凡因应之大,事物之细,罔不毕具,以广见闻,裨日用,似乎是《万宝全书》之类,而又实是笔记,所以是特别。如时令中多列禁忌,宫室方位,方药亦杂神异,其所主似近于方技,用现代语当称之为非科学的,但因此亦多保存好些旧传承或是民俗的好资料也。神鬼一目颇足比拟《酉阳杂俎》,其说鬼尤多妙语,但不著出处,稍为可惜,所说不必一致,故疑其非出于一源。水鬼一则云,“鬼作纸灰气,惟水鬼作羊臊气,如人在船中闻羊臊气,急向空写嚣字,则不为害。”案溺鬼作羊膻气,亦见《子不语》,岂已视为水怪故耶,写嚣字可以避害亦奇,符咒的心理亦大值得研究,但恐不易得此闲人耳。




药堂语录 夜光珠
焦南浦著《此木轩杂著》卷一有南唐宠姬一则,前半云,“宋大将获南唐后主宠姬,夜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云烟气愈甚。曰,宫中不点烛耶?答言本 每至夜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李氏一国之主,豪侈如是,其后身羁帝京,日夕以眼泪洗面,运去事往,宜百感之交集也。”案此种传说盖古已有之,梁僧宝唱所编《经律异相》卷三十六,杂行长者部树提伽身生人中受天果报二,引《树提伽经》云,“进到其户,白银为壁,水精为地,王见水流,疑不得进,树提伽即导王前。户中以黄金为床,白玉为几。树提伽妇有百二十重金银帏帐,端正无双,为王作礼,眼中泪出,王问卿妇见我何不惬,眼中泪出?答言王衣烟气,是故泪出。王言庶民燃脂,诸侯燃蜡,天子燃漆,亦无烟也,何得泪出?提伽答言,臣家有一明月神珠,挂着堂上,昼夜无异,不须火光。”《千字文》云,珠称夜光,可知久有是说,而故事实例则或当以此经为最早,六朝译文亦足以称之,自有古艳之色,后世传闻恐从此出,如烟气云云,形迹更甚相似。惟佛经言长者前生布施,身受天堂之供,其事本是神怪,仙人楼居中有此照夜之珠,非但不觉鹘突,且亦自然,今移在南唐宫中,便觉得欠妥帖,至少也须放在汉武故事里才行,盖后世帝王已难该得起此宗珍宝,固不必引清故宫为例证始可知道也。尝闻湖州友人说笑话云,有村妇早起劳作,叹息曰,那得比皇后娘娘快活,此刻想尚躺在蓝夏布帐子里,叫声太监,给我拿个柿陀来吃。大家莫笑村妇以主观描写王家的幸福,读书人想像宫中必有宝贝,亦何尝出三家村见识以外,可知此等处要取舍得中亦殊不易易也。




药堂语录 中秋的月亮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凋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账要紧,月饼尚在其次。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娑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斲开,乃能取出宝物也。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他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曰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见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回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嗥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他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




药堂语录 后记
近数年来多读旧书,取其较易得,价亦较西书为稍廉耳,至其用处则不甚庄严,大抵只以代博弈,或当作纸烟,聊以遣时日而已。余不能吸纸烟,十几岁时曾买刀牌孔雀品海诸烟,努力学吸,历久终未学会,以至于今,殆为天分所限耶。常见人家耽吸,若甚有滋味,心甚羡之而无可如何,则姑以闲书代之,无可看时亦往往无聊赖,有似失瘾,故买书之费竟不能省,而其费实或超过烟价,有时将与雪茄相比矣。读一部书了,偶有一部分可喜,便已满足,有时觉得无味,亦不甚嫌憎,对于古人何必苛求,但取其供我一时披读耳,古人云只图遮眼,我的意思亦止如此。读过之后或有感想,常取片纸记其大概,久之积一二百则,有友人办日报者索取补白,随时摘抄寄与,二三年来原稿垂尽矣。庸报社索去者有四五十则,日前来信云拟搜集为一册,亦便答应,此种文字新陈两非,不入时眼,印成书本亦少有人读,恐终辜负报社的好意,但是有一件事,可以代作广告者,不佞虽未受五戒,生平不打诳语,称之曰语录,自信可无惭愧者也。中华民国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知堂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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