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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九非
那么,把一个不够爱他的陈蓉蓉留在身边,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一只唱不出情歌的夜莺,对他还有没有价值?再进一步想,他要的究竟是她本身,还是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爱情?他要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渴望被满足的快意?
不知过去多久,卧室的门推开了。走廊上的灯光向门内泄露进来,接着便是刚刚洗漱干净的陈蓉蓉。她沐浴着这股明亮的光线,却在正待往里走的瞬间猛然吓了一跳。
卧室里出乎意料地昏暗,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床头的花型灯罩。光是朦朦胧胧的乳白色,微弱得好像随时准备熄灭在黑暗中似的。床铺很平整,既没有人的轮廓,也听不到半点响动。她还以为这盏灯是顾惟留给自己的,他这会儿应该不在卧室里。可是等到门缝开大了,她真正走入门内仔细一瞧,这才惊觉那个独自坐在沙发上的影子,不是顾惟却又是谁?这当然很怪异,既然开着床头灯,那为什么不到温暖软和的被褥里去,反而要坐在沙发上呢?然而,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一种莫名的畏葸。因为她发现顾惟既没有拿着手机,也没有在处理任何事情,就只是这么安静地坐在瘳人的昏暗当中,好像兀自思忖着什么。她觉得他应该知道有人走进来了,只是不想理会而已。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身边,将沙发背后的落地灯打开,直到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两双视线才总算交汇到一起。
她犹豫了一两秒钟,鼓起莫大的勇气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就只被一句淡淡的“没有”给挡了回来。这句没有在她听来暗示着拒绝,于是,她从眼中流露出退缩,以为自己不该打听他的事情。连原本想要坐到他身边的亲昵,也叫这句没有给完全地吞没了。
终于,他让了一步,又说了一次什么事都没有,并且让她帮自己倒一杯水。闻言她立刻照做,好像得到了什么重要指令似的。先是倒了一个杯底的热水,接着,再掺入半杯凉水,轻轻地晃匀了,捧在手心里给他递送过来。这无疑又是在讨好他__讨好他,却不为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她想家,就会想要回家,想外公外婆,就会想要跟他们团聚。而且无论受到什么干扰都始终坚定不移,这才是她对待重要事物真正的态度。相反,她只是貌似对他百依百顺,可实际上,却总是藏着一股随波逐流的无谓。她几乎从不发表意见,也从来没有称得上是要求的要求。对她好她会觉得高兴,对她不好也只是默默忍受。这真的是爱情的表现吗?倘若有爱情,那为什么没有欲求?
她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
顾惟喝过水,情绪却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他手边的茶几上摆着一盆红玫瑰,迎着光的花瓣光亮如丝。而背光处却蒙上了一层浓郁的阴影,红色深得近乎于发黑,
忽然,他冷不丁地开口,问她乡下的老家是什么样子的。这不免使她感到一丝意外。今天下午在纳许市场的时候,她对他提起过老家的集市,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探究什么。而这次,在她简单的回答过后,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追问了下去。
就是乡下,住在村子里
“什么样的村子?&
“普通的村子,,有田,小河,山,还有竹林之类的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那圈睫毛下的视线好似有一瞬间飘忽到超出现实以外的某处空间,不过那一瞬间过后,又再度定格回她的脸上。她的听众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专注,她也清楚。老家的地里种着什么作物,或者村子里头生活着多少户人家,这些事情跟他毫无干系,他又怎么会生出关心来呢?偏偏顾性还是这么盯视着她,好像觉得她说的还不够多似的。为此她感到一阵生硬,连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但很快,她想起了什么,到床头柜上找到自己的手机。细小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直到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几年前的照片。
在来欧洲以前,她特意将照片和歌曲统统从手机里清理出来,以便多留一些内存记录罕见的异国风光。相册里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张四年前跟外公外婆拍摄的合照。照片是在院子里拍的,背对着比她的年纪还要大上一轮的两层老屋。他看到她站在照片的正中间,后头坐着两个而目慈祥的老人:
& 这个是外公?&
“嗯。”
她点头,手指碰着屏幕,用一种充满珍爱的语调说道:
“这个是外婆。这是我们住的房子。”
因为给他看照片的缘故,她总算是坐到了他身边的位置上。她仿佛完全忘了他此前的反常,把手机一直递到他的面前,而自己则低着头,不知不觉跟他挨得很近。这种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亲近,就像两人一同分享一件她的心爱之物。霎时间,他竟然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情愫,那情愫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她搂到怀里,亲吻她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刹那,他猝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曼她的影响太多了,简直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她不仅让他变得肤浅,更让他变得短视。哪怕只用一个眼神,或者是一个微笑,就能在他的面前含混过一切质疑。应该说只要她在身边,他就绝无可能从理性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爱欲。
与过往并不相同的是,顾惟不再进行自我批判,因为他知道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也用不着去想她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让她走。
大约是出于某种自我防卫的意识,又或许是因为爱欲与怀疑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总而言之,这三个字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就是唯一的选项。让她回去好了,反正她本来就要回家。他需要时间冷静,想一想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夜莺 第一百零一章 分别
陈蓉蓉在床上躺了许久,怎么也无法入睡。她侧卧在枕头上一动不动,偶尔屏住一截呼吸,倾听能从阒寂中能分辨出来的响动。此时的卧室,就像俗话里说的那样,连根银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便更能突显出,空气中并没有飘浮着平日里那种沉缓又绵长的呼吸声。或许顾惟也还醒着,她悄没声地想,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和阒寂同样无从驱散的寂寞渗透了她的心灵。
她没有忘记周二就要回国的安排,并且也由此思索起顾惟今夜的反常:莫非他的情绪突然发生变化,就是同这件事情有关?毕竟上一次分别的时候,他也有些失去以往的平静跟此刻的两相无话对比起来,忆起那时的事,反倒叫她生出一丝甜蜜。这是仅会在回忆当中产生出来的甜蜜。因为她知道在那次分别之后,自己就会踏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堪称幸福的欧洲之旅。与之相对,假使分别过后是一个并不幸福,甚至是痛苦的结局,那么当时的一切或许就会成为令她心碎的回忆。基于这一原因,她对于未知的前路,没有将这份幸福与乐观始终保持下去的勇气
她极其缓慢,试图不发出一丝动静地将身体放平下来。不过就在肩头擦过被褥的瞬间,乍然听到了顾惟的声音:
“睡不着?”
她简单应了一声,继而又听他问起回乡下过年的事。
“想家吗?”
“有一点年都没见过外公外婆了,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借着说话的机会,她自然而然地朝他靠近过去。不知不觉,这种靠近已经成为被他培养出来的习惯之一。若说迄今为止真有什么对她造成了腐蚀,那必属顾惟给予的温情无疑。她虽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却也隐隐感受到一丝别离将至的伤感。她一直靠近到能感觉出褥子上散发出的体温,接着,一只修长的手臂舒展开来,将她揽入怀中。
“平常不跟他们联系?”
“过节会打电话,但是乡下的信号不好
这么说完,一阵沉默陡然笼罩下来。他没有接着她的话继续聊下去,而她一时间也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她感到寂寞,但,不是为了自己,因为她莫名地体会出他此刻的索落。
约莫过去两三分钟,顾惟再度打破沉默:
“回去以后也常给我发消息,不要每次都等着回复我。”
她轻轻颔首,强烈的寂寞又一次袭上心头。
其实他们都知道她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自然也很舍不得他,可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就连家都不回,这是陈蓉蓉打过去到现在都从来不曾产生,或许也永远不可能产生的念头。正如顾惟想的那样,对于真正重视的事物一无论学习也好,亲情也好,她总是怀着一股从不动摇的坚定。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对他也怀有同样的坚定。只不过站在顾惟的角度,这种坚定只会将他引往不幸的结局。所以她的坚定于他不仅没有任何珍贵可言,反而变成一种专与他作对的固执与倔强。并且投入得越多,这固执就越使他感到简直如磐石般不可理喻。
正想到这里,一股肌肤之亲的感觉陡然打断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她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个精光,赤裸的胳膊缠绕上他的脖颈,饱满的乳儿也紧紧贴到胸前。
一直以来,陈蓉蓉在情事上始终都是被动承受的一方,虽然难得主动过几回,却也是一旦遇冷就会立马放弃。只有这一次,她好似下定了决心非挑逗他不可,哪怕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也仍然将细小的手儿滑入他的衣襟。接着,一双大腿夹住他的腰身,柔软的阴阜压到髋骨上。其实她多少能体会出顾惟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而上次那种心不在焉的做法也让她不太好受。可是她一门心思地想让他高兴。这就是她唯一掌握的,能让他高兴的办法。
然而,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制止了她。
“不用这样,蓉蓉。”
不用这样,用不着拿身体讨好他。对他来说这不是她的本钱。如果他只是想要奶,要一口好操的逼,那从来都不需要这么耗心费神。
听完他的话,她像往常一样退缩了,柔软的肉感离开身体,体温亦如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能体会出这些反应下的失落与寂寞,但,已经无心再去安慰她。
周二,陈蓉蓉如期踏上归途。
他还是把她送到机场,算是对她尽在这个国家的最后一次义务。好在——至少对当时的顾惟称得上好在一他们之间向来没有挥泪送别的桥段。就连前往机场的半路上,两人交谈的次数也比平常更少。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丝毫不为她的离开而感到难受。这或许是因为有比她的离开更让他郁结于心的事情,又或许,他只是继和祖父分别、和父母分别之后,也终于习惯了和陈蓉蓉的分别。
不过,纠缠着他的绝不仅是悒郁而已。当亲眼看着她乘上飞机,那一瞬间所产生出来的解脱,无论再怎么诧异也无可否认。说得再难听点,彼时那种心境,简直就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由内而外地感到一阵松快。当然,那仍是消极的松快,跟真正的快活完全就是天差地别。只因陈蓉蓉的离开,他暂时从纠葛与困顿中挣脱出来,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其实精神上的疲劳从来就没有消除过,只不过因为他放任激情发展,暂时将其掩盖住罢了。
那,难道激情就这么消退了吗?
他不愿再想,他累了,也厌倦了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在没有意义的情感问题上。哪怕鹤姨特意来通报说她已经安全到家,他也根本
不在乎这些天里为何没有收到过她的半条消息。她现在在哪儿,在做着什么?即使有几个瞬间这些问题从头脑中一闪而过,他也不再关心问题的答案究竟如何。他只关心自己在英国的那家医药公司终于拿到了欧药局的许可,可以正式投入制药了。早在获批以前业内就对这款肿瘤药给予了厚望,所以单是拿到许可的当天股价就直接翻了一倍。等到制药和上市逐步跟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就不是药,而是一叠叠的钞票。还有德国这边的能源项目也进展得颇为顺利,几个合作方敲定了责任范围,投资也按时到位,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走上正轨了。
抛却了曾以为无法抛却的爱情,所有的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转着。他也变回了自己熟悉的样子遇到陈蓉蓉以前的样子。说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不像上周那么糟糕。
其实原本就应该如此,而且早就应该如此。无论性欲还是爱欲,当初就是为了攫取快乐才特意留她在身边。如今他投入得越来越多,获得的回报反而寥寥无几。这是因为陈蓉蓉永远都只是有所保留地爱他,所以他能得到的,永远只局限于这个保留的范围。之所以她能够不计回报,也正是出于这种有所保留。哪怕什么也得不到,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可是他不一样,但凡付出就一定要求回报,并且这回报的数量必须对得起他的付出。他已经忍受得够多了,顽固也要有个限度。倘若她认为离开他也毫不可惜,他又有什么必要把她看得那么重?
所以,当fuhrmann如约将肖像带来,年轻的出资人似乎远不如预想中的那么惊喜。应该说他好像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当初那个想通过这副少女像获得慰藉的顾惟,如今已经不知淡去了哪个世界。现在想来,最近几周,甚至近几个月的记忆都变得好似幻影一样,或者像模糊不清的梦忆,总之,一点也不像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不管怎么说,如果fuhrmann想拿到尾款,当然就得兢兢业业地工作到他满意为止,这是规矩。所以通常情况下,肖像每完成一个主体阶段,画家都会亲自给出资人展示目前的成果。否则等到整幅画完工以后再被全盘否定,那不仅浪费了时间和心血,画家自己的声誉也要大打折扣。
然而对于已经年过半百,并且也算得上名利双收的fuhrmann而言,金钱早就不是艺术的唯一动力。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出资人的选择也日趋谨慎。财富自不必说,声名与影响力同样是重要的衡量标准。有时哪怕已经接下了委托,在每一幅肖像上倾注的心血也绝非等量一即使想那么做,他现在的年纪也不再允许。而陈蓉蓉的肖像,平心而论,无疑是这些年来少有的重要作品。在画像的过程中他没有一刻不感受到少女眼中的爱意。这爱意简直勾起许多青春年少的往事有些令人微微一笑,有些则令人热泪盈眶无论哪一种,都给他的创作注入无穷无尽的能量。正因如此,倘若她的爱恋对象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就变得无动于衷,那么对画家的创作不啻为一种沉重的打击。他不想为了一笔钱就恶意揣测顾惟和那位小姐的关系,只是,他们确实处于容易心血来潮,又容易退潮的年纪。




夜莺 第一百零二章 倦怠
两周时间,肖像的主体还停留在底稿阶段。当前只有面部和头发完成了初步的着色,后续还需要经过多层覆色以进一步加强色彩的饱和与光影的对比。尽管如此,从当前呈现出的效果来看,画家精妙绝伦的构思已经初露端倪,三种不同状态下的神情微妙而和谐地融合于同一幅面容之上,待到所有的肌理和细化统统完成以后,真正的成品或许会比最初的构想更加完美。fuhrmann就是怀着这样的信心将画作带到出资人的宅邸里。一开始,顾惟的态度多少对他造成了一丝动摇,可是当他将用于保护的牛津布揭开,顾惟的反应一毫无疑问是超出预期的反应,又不禁使他苦笑起都这把年纪了却依然有
失平和的心境。
喜怒不形于色是上流社会公认的美德。无论内心如何波动,激烈的情绪也决不允许外露分毫。所以单从表面上看,顾惟似乎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画布前,仔细端详画中的少女。然而实际上,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的目光,绝不只是单纯的欣赏而已。之所以伫立,是因为他已经无法挪动脚步,之所以凝视,是因为他已经无法移开视线。倘若这会儿突然劈下一道惊雷,或是发生一场地震,恐怕都无法超越他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震撼。他被她迷住了,慑服了,这种着魔一般的状态,在长年沉浸于艺术激情的画家看来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于是,fuhrmann适时地抛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说辞。说是提前准备,其实亦是肺腑之言:
“先生,假如将来我的名字还能被人记住,我想这幅画一定是原因之一。”
“不
顾惟否认了他的话,深黑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望着少女幽美的面庞。
“恐怕这幅画没法成就你的名声了。只要我还在世,她就绝不会展示在公众面前。”
说罢,他将同样深刻的眼神投射到fuhrmann那张由衷微笑的老脸上。对画家来说,这番话就是最高级别的赞誉。
打那以后,fuhrmann就在庄园里住了下来。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借住已是稀松平常,唯独这一次实在是毫无必要。以往借住在出资人的家里,要么是因为他在当地没有方便的住处,要么,就是为了节省来回往返的时间。这两个要么都是基于现场观察模特的需要,既然陈蓉蓉已经离开了,照说也就失去了意义。然而,与其说借住是出于画家的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顾惟的需要。每天停笔以后,这副未完成的肖像画都要给搬到顾惟的卧室里去,直到早晨他离家后,才会重新送回fuhrmann的画室。若说顾惟是为了催问进度,那画家倒还有那么一点应对的经验。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顾惟从未就画作本身提出过半点意见,这么不嫌麻烦地来回折腾,仿佛只是为了和画中的少女共度良宵。当然这些仅是画家单方面的臆测,他并不清楚他的出资人每晚都在卧室里做些什么。在想象权贵们惊世骇俗的爱好上,他的灵感向来发挥不出作用。倘若有谁将这件事情抖露出去,那些充满闲暇的贵妇想必能编织出比小说更加精彩的传闻来。
正如先前所述,作为一个尚未确立婚约关系的名流子弟,顾惟很容易就会成为女人的谈资。俊美的容貌,典雅的品味,高贵的举止再加上讨人喜欢的谈吐,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优点。不过最吸引她们的,无疑还是他眼下持有以及未来必将继承的巨额财富。上流社会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已经结过一次婚的,绝不轻易被男人的深情所蒙蔽。每每谈起男人,她们的态度就跟谈起时尚或者谈起丑闻一样,一样地熟稔,炫耀,刻薄,而且嘲弄。譬如顾惟不经常出席社交晚宴这件事,在急于嫁女儿的夫人们眼中就成为了他的缺点。除此以外,fuhrmann也听到过一些暗箭伤人的风言风语,说这位漂亮的年轻人看上去不够健康,以至于使人感到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整个身体的黑色素都不正常地集中在头发和眼睛上,唯独皮肤苍白得过分,这样的形象,跟哥特小说里的吸血鬼简直没什么两样。
好在如今是科学的时代,绝大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对此番迷信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流言似乎赋予了他另类的魅力。在那些压抑着浪漫与激情的年轻姑娘当中,又有多少曾经梦想过与这种优雅又残酷的怪物发生一场死亡情爱,期待他将自己死死钳制在怀中无法动弹,尖利的獠牙像匕首一样刺入喉咙。跟这种纯属虚构的幻想相比,和一幅肖像共度良宵似乎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事实上,卧室里从未发生过任何恋物癖的行径。倘若去询问那些曾经出入卧室的仆人,并且他们也敢议论主人家的闲话,最多也只会得到少爷在欣赏艺术之类的结论。这倒不是在刻意隐瞒,而是因为他们停留的时间均只有短短的三五分钟。假如能在卧室里待上个二三十分钟,瞧见少爷连个姿势都不变上一变地坐在沙发上,无声无息的黑眼睛一味盯望着同样也是无声无息的画作,这光景,任谁都要感到毛骨悚然。此种情况下还能真心流露出微笑的,恐怕也只有画中的少女而已。
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笑容无疑是因为瞧见了心上人,打心底油然生出喜悦之情。白皙的面颊透出烟霞散彩般的红润,柔美的嘴唇似张非张,好像欲言又止。当然,最动人的部分必数眸中如水的目光,简直像要径直流淌入画外人的心底。这一切,无不说明了她内心的爱情有多么热切。然而仔细观察片刻,又会感到这笑容并非只包含了幸福的成分。既可以说是从无到有,亦可以说是从有到无。仿佛她原本正在微笑,却因突然浮上心头的忧郁而渐渐消弭了喜悦。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尽管投落在他的身上,却并不止步
于此。她在注视着他的同时,亦穿越他的存在眺向迢遥的未来。透过爱意盈盈的眼波,那眼眸深处似乎沉寂着一种永恒不变的悲哀。这就是用黄金和钻石打造出来的,他的机械夜莺。
不得不说fuhrmann这个老东西真的很有一
套。当初他要求的仅仅是陈蓉蓉注视自己的目光,没想到画家竟然比他自己还要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她汇集了陈蓉蓉身上一切能够打动他的特质,并且摒弃了所有可能引发龃龉的倔强与固执。她可以不停不歇地吟唱,无论他是柔情还是冷漠都永远不会飞走。那个老东西,简直就是个魔鬼。他画出来的,不,应该说他塑造出来的,是一个比陈蓉蓉更加贴合他心意的形象。她是完美无暇的造物,拥有永不老去的青春和永不褪色的爱情。或者说,她就是爱情本身。
爱情__-吸引他的究竟是陈蓉蓉本身,还是爱情带来的刺激?这已经不是顾惟头一次产生出类似的疑问。在邂逅陈蓉蓉之前,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一名异性,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爱过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乍然受到这种新鲜情感的刺激,才会一时间不明所以,意乱神迷,还真以为非她不可。可实际上,他或许只是迷恋爱情的惊心动魄罢了。回想起来,她曾经震撼过他的一切瞬间,无不是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爱意的瞬间。甚至就连她第一次出现在面前,给他留下印象的那双眼睛,似乎也潜藏着同样的特质。如今仅凭一幅肖像画就能把这样的瞬间留存下来,并且只看肖像就能激发出他对于爱情的感觉,岂不更能证明他要的并非是陈蓉蓉这个人,而是这种震心的快意吗?
倘若真是如此,也就用不着为了得不到她全部的爱而感到心烦意乱了。她不肯给,别的女人照样能给,可以给很多,可以给到他腻。事实上看她的肖像看了这么多天,他现在就已经有点腻味了。比起因不够满足而生出焦躁,他宁可因过分满足而生出腻味。爱情,再怎么神秘,归根结底也只是一种生物机制罢了。所谓震心,也不过就是在神经元间疯狂乱窜的电信号。受体总是会疲惫的,他甚至想让它疲惫,让激情消退吧,反正迟早都有那么一天。这么一来,等下次再从别的女人身上得到同样的震撼,他就会明白这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会明白该怎么平稳地度过这种心血来潮。他的思绪兜兜转转,最终仍旧回归到现实的问题上。他想到陈蓉蓉之所以总是有所保留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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