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她们笑他,有意的,是一种取笑;他问她们,无意的,是一种讥笑。反反复复,那一句句仿佛一下下鼓捶,捶得她们的脸皮,砰的一声如鼓皮穿了一个大洞,体无完肤。
仁之端,是恻隐的话,礼之本,那当是羞耻。
“神经病”
“七叶子方言愣头青,甭跟他搭理”
“你个损崽脑壳坏是不”
她们像遇到苍蝇似的避之不及,一个接一个放出脏话粗话。离三闻若未闻,望着那些逃窜的暗娼流莺,她们像被驱赶的蚊子苍蝇,嗡嗡振响,又围在那群客人周边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他不由地失望
秦淮江畔、八大胡同,那些扬州瘦马,那些花魁娘子,还有更低一等的烟花土娼,仿佛重现在眼前。
有何差异呢
想来想去,应该是女权的有无与多少。
在稼穑未兴,以采集为生的时候,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形成了母系社会、女权部落,她们有着独立地位。
但当春种秋收,围绕农田施劳苦做,在生理上占据优势的男性注定是社会生产的主力,渐渐男女有别,曾以繁衍权享有地位的女人慢慢屈服于生存,成了田地的附庸,男人的附属,以致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土地田产私有,让财产依附田地、生产依赖男人的女性渐渐沦为可交换的商品,灾荒年间甚至有过典妻卖女。与之而来,在经济形成的政治、文化的压迫与束缚也开始愈演愈烈,比常言的红颜祸水,更加洪水滔滔。
但它粉饰得极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古代时以男人为主的知识分子群体手里攥的是“道”。他们可以在书本典籍中树立他们心仪的形象,在宗法礼教中塑造他们心目的典型,制造舆论,传播他们心中的好女人。而女人呢,她们早在一套“男尊女卑”的天理中灭去了人欲,没有了话语权,她们不能够呐喊,不容许抵抗。
再说,抵抗又能怎样她们学的就是三从四德,不是四书五经,哪怕学会了八股制义,庙堂上又何来她们的位置
也许公主能罕见地有她们的跋扈,可是给她们底气的不是女权,而是皇权。
更可惜这世道,灰姑娘多,公主少。即便是公主,又何尝不是一群被圈禁在权力圈当作羔羊豢养着,拿来装饰门第、炫耀豪富、彰显地位、认同尊位的“吉祥物”,在议和中,她们的爱情婚姻,同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理。
直到
直到热血洒江边,牺牲多壮志,终于换到了一声真正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自此,女人干体力活,干脑力活,干她们保障自己生存的活。不再阿附他人,自力更生,由此得以独立,由此她们的个性得以解放,由此她们的权利得以争取。
可眼下,有这么一批人,竟主动地将古时多少女性梦寐以求的权利一一放弃,又投身于几千年来无数女人强颜卖笑的污秽勾当,成了遭人唾弃的行尸走肉,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堕落此道,其乐融融。
究竟为什么
思绪仿若泉流般潺潺流得很快,离三却才走过了第三家,距巷口还有几步路。就在这时
“请问是你要理发”
第二十七章 蚯蚓与蛆(中)
冒然叫住离三的,从年龄上看,是一个小姑娘,纯真可爱。
而且,与巷子里那些流莺不同,她穿的朴素,一件宽松的圆领短袖衫,搭下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从上到下让人不时觉得寒酸土气,着实不足以招蜂引蝶。
况且,她的气质更酿不成勾人心魄的夜香。反而,像是一株误栽种在罂粟花丛里的水仙,令离三眼前一亮,仿佛在一片靡靡花味当中嗅到了深掩下的丝丝清新芳香。
“您好,我叫阿香,是那家理发店的老板。”
阿香娇憨的脸没藏住心底的羞怯,手指略微颤抖,指向巷口往里正数的第二家,上面挂有“阿香美发”的招牌。
“刚才听是您说剪头发”
对视她的眼睛,目光里的真挚让人难生出怀疑,离三点点头说“剪个平头,多少钱”
“平头五块。”阿香摊开手掌,伸直五根手指。
“行。”离三欣然而往,推门而入,一下将十五平的店面装修一览而尽。
店门口摆的三张坐垫是红的折叠椅,用于客人等候时坐的,搁在西南角。它的背面靠墙角,置放着一台洗头床。东北方则有一架陶瓷烫发机,再后面是一木柜,上面陈列着各种瓶瓶罐罐。正中间,三座并成一排的镜台,每座镜台上镶嵌的单面镜里都映有一张黑色的转椅。
很难想象在一个花街柳巷中,竟会有一家麻雀般小却五脏俱全的理发店。
“能耐啊阿香,比我还会拉客,这礼拜是第三个了吧”最右侧的转椅上,正坐着一个染紫烫卷的女人,她嘴里叼着烟翘起二郎腿,一手攥着一摞纸钞,一手点着。
阿香一惊“咦陈凤,你还没走”
转椅一动,陈凤面朝门口,两眼一瞅见阿香背后站的离三,笑着打趣“呦还是一个蛮俊的帅哥。行,你生意做得越红火了。哎,我说是不是该帮忙照顾照顾姐妹的生意”
“嗨,帅哥,要不要我给你洗这个头”陈凤向离三抛了媚眼挑逗,又咬着唇身体前倾,明显故意让身子任他白白观赏。
“陈凤,你干什么呀”
阿香瞧陈凤又故技重施,放浪勾搭她的客人,气得一跺脚,几步冲到她的面前,却看她依旧嬉皮笑脸,一点儿不惭愧羞耻,不禁不满道“赶紧上你的夜班去”
“凶什么凶啊。”陈凤把烟几乎喷在阿香的脸上,见她咬着嘴唇,隐忍着没有发作,愣了一下,噗嗤一笑。
她慢慢地直起腿从座位上起来,神情换了一副,朝咬紧牙根忍气的阿香赔笑“咯咯,好啦,阿香,跟你闹着玩呢怎么,还当真生气呀成,那等我下了班再和你聊。”
说完,扭着腰臀缓缓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向离三抛媚眼,说话略带一丝暧昧的口吻“帅哥,想我给你洗头的话就去xx洗浴中心。我是二十七号,看在阿香的面上,小费就免了。”
“陈凤”
在一阵格格的笑声中,窝着火的阿香顾忌离三的存在,拿陈凤一点办法没有。
她叹了口气,忙笑脸盈盈面向离三,抱歉道“不好意思,先生。陈凤她是我同乡的姐妹,野惯了,嘴巴大爱瞎说话,您别介意。”
离三轻笑说“没关系。”
“先生,请先到那边躺下洗个头。”
阿香松了一口气,招呼他躺在洗头床上,接着打开冷热水开关,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后将花洒对准他的头冲洗,同时不忘贴心地问一句“先生,水凉不凉”
“刚刚好。”
得了答复,阿香加快打湿他的头发,旋即关了开关,两手撕开一包海飞丝的袋装,将洗头膏挤在手掌上,紧接着往浸湿的头发上轻轻涂抹,渐渐搓出泡沫,然后缓缓用劲,又是挠又是抓。
“先生,这里痒不痒”
“不痒,谢谢。”
“那这里抓得疼不疼”
“不疼,谢谢。”
离三的客气劲使阿香笑出声,她说“先生您真奇怪。”
“怎么说”
阿香一边轻挠他的头,一边说“您张口谢谢,闭口谢谢,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
“那你也不要称呼我您了,我就是一农民工,听你用您、先生,不适应。”
“那我就管你叫大哥,你就叫我阿香吧。”
凝视离三,见他安静地躺着,脸上、眼中不像之前两名农民工拘谨不安。阿香微张开嘴,心里觉得他特别
同样是外来务工,这周的第一位客人老实巴交,经常在她不刻意的触碰下变得紧张害羞,和他聊天总是吭吭哧哧,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在阿香看来,憨憨的他木讷呆愣,表现得不自信,爱下意识低头,躲避视线。
然而,离三没有。而且他不像第二位有着二流子的习性,沉稳安静,聊天不油腔滑调,不“姐儿”、“妹儿”的自来熟,说话也不脏话连篇,把“他、妈的”、“草、你妈”这种当口头禅。他看上去实在谦和,脸上没有那副天老大自己老二的拽样,叫人多看几眼,虽然只看出他的平凡,却越瞧越舒服,越瞧越顺眼。
然而绝不止于此,在这项需要察言观色的理发行当干了有三年的阿香,她直觉上感觉他不一般,但假如让她道个子午寅丑,还说不出一条来。
头搓了三四分钟,仰面的离三问道“请问可以冲掉了吗”
阿香一经提醒,才发觉搓的时间太久,她赶紧停下手,面露愧色说“喔,不好意思。”
她忙开了花洒,又试了试水温,等水热了些开始冲洗。一面力道轻柔地冲洗,一面连声抱歉“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是看你洗这么久,还以为是我的头太脏了。”离三调侃自己一句,替她化解尴尬。
“没有,大哥,你的头挺干净的。”阿香噗嗤一笑,接着关掉开关,从洗头床边上的草筐里取出一条对折的毛巾,上面飘着淡淡的洗衣粉气味。
“只是不洗头,干的不好剪。”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轻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擦拭。借着擦的工夫,她渐渐回味出一点她身上的不同,可依旧说不出道不明。
擦得差不多了,阿香把擦拭用的毛巾放进另一个草篓里“大哥,你坐中间位置可以吗”
“行。”
离三坐下以后,与镜子里满头长发的自己对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扬起嘴角,想到这样长的头发,当年陕西窑洞那会儿,李婶不嫌弃,沈清曼也会嫌弃着替他清理。
那一年多,离三没有再找过村里的剃头匠,他的头发都是沈清曼理,用的是一把锈了磨磨了再锈的剪子和刮刀,从疼到不疼,从马虎到精致。不过现在,她走了有一周了,走的时候把剪子刮刀全带走,可能很久没有她为自己剪。
念想,是刹那的一念之间便想她。
裹着一条深蓝色理发围布的他,注视镜子中只露出一段脖子、一颗脑袋的自己,满头的乱发,满头的乱绪,剪不断的是他对沈清曼无比的思念。
阿香梳了梳他两边的头发,看向镜子,看向的头发下那张英挺的面庞,她多嘴一提“其实大哥,按你的脸型,理一个像贝克汉姆那样的油头或背头,绝对好看。”
“不用了,还是平头吧,便宜。”
“大哥,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理成肯定更帅。”阿香从镜台抽屉里取出电推子、牙剪等工具。“那要不我给你理个板寸头吧,也很适合你,也是平头的价钱,大哥你觉得呢”
“板寸头,她也说过适合我。”离三轻声呢喃了一句,定睛瞧镜子里的自己。“行,板寸头。你也别因为我吃亏,该多少钱就多少。”
“不骗你大哥,价钱一样,都是5块。”阿香轻推电推子的开关。
嗡嗡嗡,离三的耳畔边响起电推子的声音。
“大哥,你跟同龄的那些工人可真不一样。”阿香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她推掉鬓角的头发。
离三眉目向上扬“噢,哪里不一样”
“你比他们自信。”
“是吗,我怎么没这感觉”
“大哥,我说这话不是故意恭维你。不瞒你说,我从学徒干起有三年多了,见过的人不算少,接待最多的就是大哥你们这种人,但他们都比不上你。就比如便宜,他们中有的一提起,声音很小,人不自觉就低头,不敢看人,像是一说便宜就被人比下去似的。也有的反常,一听见便宜跟扎了刺似的,像丢了多大的面子,总大吵大嚷掰扯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钱,巴不得告诉店里人他有钱。
阿香仔细饬着他的头发,抽空说“这两种人,我以前的老板,她说他们这叫自卑。”
“你觉得我没有”
“反正大哥你我没看出来。”
“不不,每个人都会有自卑的时候,你只是没看见我这一面。”
“呀,我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阿香惊道“她说,自卑谁都有,不只我们这些刚进城里的农村人,暴发了有钱的反而更严重。他们老嫌弃自己以前是农村的,最恨的就是有人提他土。听说有一次,有这么一个人到店里消费,帮他理发的那个师傅喜欢笑,他就以为人在笑他土,立马动火甩了人三嘴巴子,又从包里拿出一大把现金要店里的人给他往最贵的做,不过”
离三看她越说,笑得越厉害,诧异道“不过怎么了”
“不过他是个秃子,谢了顶,就鬓角后脑勺还留着一搓头发,哪里做的了贵的,哈哈”
阿香怕自己一激动刮伤离三,关掉以后才大笑,“也就老板机灵,说给安排护发,其实就是用海飞丝洗了一个头,却对他说成是用了进口高档的护发剂,结果他不但愿意出钱,离开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打这次以后,每次来总嚷嚷着要护发,可臭美啦”
“你也不要太笑他,臭美总好过自卑。”
离三没有笑,他心里无奈,臭美至少珍重自己,保护自己,自卑却是轻贱自己,伤害自己,相比较更容易酿出更多的悲剧。
“呀”阿香一惊,眼睛瞪得溜圆似灯笼,双瞳里的异彩像灯火一闪一闪通亮。
“怎么,你老板又这么说过”
“对,赵姐说过。”
“赵姐,你以前的老板”
“对啊我以前就在她店里当洗头妹,女的,人特有能耐,心肠又好。幸好有她,不然我一个乡里来的丫头,哪里能像现在自己当老板。”
阿香一提起赵姐,就特容易激动,她手上的动作停了又挺,眼眶微红,哽咽道“其实一开始,我从赣西跑来这,没想过会有今天,就只是不想我爹妈逼我嫁人。”
离三凝视着镜子里的阿香,无不怜惜道“你不想随随便便地嫁人”
阿香关了电推子,眼眶里隐隐闪着泪光“不想,也更不想再让他们强逼我,当年他们就强逼过我。其实,如果我是个男的该多好,没准他们就愿意砸锅卖铁供我上大学。大哥,也许你觉得我吹牛,但那年我的的确确考上了二本,学校就在杭城,是师范。填报志愿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将来能成老师。可是,他们说家里穷,我又是女的,嫁人就行了,不需要上大学,书要给弟弟上。”
离三凝视着镜中动情的阿香,安安静静地当个好听众,听她继续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