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他宛如一柄寒霜彻骨的宝剑,冷得即便是久经风浪的他也不得不心肝直颤,但最让他无法介怀的,是他那一道直射而出的目光,它是一道剑芒,刺得沈叔自己不得不低头,不敢直视。
至今回想,依然寒毛直竖,沈叔叮嘱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沈家的牌子请警戍区帮忙。但一定注意,千万不能单独跟他发生任何的冲突和摩擦,更不要跟他动武,明白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半晌才答复“立秋明白”
“就这样吧,嘟。”
沈叔挂断电话,却突然想起什么,立即输入号码,“帮我到军区里查一个人,看看他没有没入伍从军。他叫李离三或者李三,对,不管有没有,查清楚以后都跟我联系。”
挂断,沈叔轻吁了一口气,心里庆幸自己多想了一步,想着离三如若真的藏在军队当中,一定得想尽办法、动用各种资源把他扼杀在摇篮里,绝不能给他有任何大放光彩的机会。
因为沈叔太明白了,像离三这种搁在猛将如云的战争年代,铁定是拔尖的人才,简直太适合在军区里,肯定能成各大军区的香饽饽。就算上面没有靠山,再不济都有两毛四的水平,况且他这样的性格头脑,指不定能扛上一颗、两颗金豆。
然而,沈叔怎么都想象不到,军区里没有藏着这条龙,而在偏远郊区的一处工地,卧着一头老虎。
只是,离三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不是天赋异禀,除了皇天后土,谁也不晓得,但能不能天道酬勤,至少除了老天爷,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幼年时,他便半主动半被动,跟着外公习武耍把式。但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玄乎,有什么洗髓伐经、什么打熬身体、什么药浴灌顶,他甚至偶尔吃一顿肉长长身体,也得跟山里的野猪、山猹、山鸡等斗智斗勇,更别提深山老林里还栖息着豺狼虎豹。
他也没有所谓的大机缘,像说唐里的罗士信、李元霸那样,能拜入名师高人门下,他使的拳脚功夫不过是照猫画虎,照他外公指的路子耍的把式。可以说,他的耐力是在山里奔跑练出来的,他的气力是对着大树击打磨出来的。
要说他童年不幸里幸运的,那也是他虽然没有父亲,却有一个酷似严父的外公。
想当年,才有个人形娃娃样的他刚穿上开裆裤,就被外公狠心扔进了寒冷彻骨的河水里,一心想爬上岸又被踢了下去,被逼着在水里游泳,在水里打拳,在水里闭气,在水里潜着。当他能够忍受了,外公却殁了,却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比外公更狠心的生存所赋予的煎熬。
他需要上学,李婶需要治病。
就这样,将将根骨长好的年青被迫当牛做马,总在收成的时候,得绑着粮食,到三百里开外的县城贩卖,卖了置了一些药材;总在春耕的时候,得绑着耕犁,为自个家的亩地松土种地;总在欠收的时候,得绑着粗绳,挨家挨户代那些没驴的人家当个畜生,替他们拉磨面粉,补贴家用。
一文钱难倒好汉,而试问还有多少在苟活温饱,还有多少在远望小康
煮酒论英雄,风雨里在小亭的曹刘,一个叛出宦官的衙内,一个编织草鞋的贵胄,一样脸皮厚心肠黑,他们逐鹿的都是中原江山,可出身更微末的刘大耳奔寻的路、历经的苦、费劲的心较曹何其多,一句“汉室贵胄”,莫非就是一个好出身
出身不能决定命运,但能决定起跑点。
敢问生而不能存的人,有什么条件和别人家的孩子同一起跑线
生而不容易的人,又哪里还顾得上和同龄人在漫漫人生路上赛跑,和他们赛跑着的是饥寒交加的贫困、是靠天靠山的穷沟。一旦跟不上速度,他们面对的便只有死。
这样的他们,除了黄皮肤、华夏话,又何曾像一个炎黄子孙骄傲地活着
陕北有个词,叫“活人”,意思不单是活下去,更要活的像一个人。
而动物的活法,是生存,他,离三,是人,不要生存,要生活。
就这么活人着,练就了一身腱子肉,却当不起戏文里唱的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杰,也不是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败寇,事实上离三只不过是被生计所迫的庄稼把式,累出了一身的蛮力气。但不懂的乡亲,误以为他是壮士武夫。
可是,离三从到头尾报的出名、叫的出字的“武林绝学”,也就是上初一那会儿,跟退伍回来的一名独臂军人学了一阵子军体拳,至今保留在离三拳脚里,但不是当兵两三年退伍的那种花拳绣腿,而是招招致命的杀人术。
除此以外,只有几本当年被外公拿去垫桌脚的,却没有封面的残卷。离三闲来没事,拿他当五禽戏、八段锦练着玩。
说是练着玩,可若是有练过形意拳的内行在场,一眼就能认出离三现在在仓库空地上练的这套拳,就是形意五行中的崩拳,而且是号称“打遍天下”的半步崩拳。
步走尺寸,垫步纵力,发劲快步,践步如飞,形意以,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他的足、脚、膝、、腰、脊、背、臂、肘、手蓄势成架,浑如一张张弛有度的牛筋石弓。
吐纳一息间,离三形神合一、以意导气,以力发劲,后腿一蹬,猛然前冲,猝然崩颤,拳到力发,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大有乘风破浪、披荆斩棘的胆魄。
精神聚一,刚柔并济,在十米来回间施展同一套五行拳,收放自如,随曲就伸,拳拳挥之带风,招招出之闻响。在工地混泥土机器搅拌的轰鸣声下,他心无杂念着耍着,耍了只是运动前的热身。
接下来,离三做了五组一共两百五十个俯卧撑。其中五十个,他双腿并拢,挺胸收腹,屈肘弯曲使胸膛贴近离地1米,一分钟左右便要做足。接着气不喘、色不改,双手慢慢往里收至比两肩还窄,继续收腹屈肘,上下起伏,做得是大汗淋漓,做得是肌肉紧绷,短短两分钟内又做足一百个。
呼吸了不过几口气,离三又忙着左右两侧交替继续俯卧撑。左右开弓,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与动作速率近乎不差,满头的大汗随身体的摆动自额头摇摇欲坠,飞溅落在沙土上。滴答滴答,刚滴下浸湿又转瞬蒸发,一百个做完,胸膛下的沙土倒湿得发硬发黑。
不到六分钟的俯卧撑不过是他一个小时的前戏。一个多月里,每隔三四天,全身痒痒的离三都要操练操练自己发霉的身体。这一个小时对于他,勉强不叫自己倒退罢了。
舒展舒展愈渐流汗发热的身体,离三下蹲沿着仓库还算平坦的空地,绕着一圈又一圈做蛙跳。影子随跳动跟着跳动,满身是汗的离三屈膝像一只癞蛤蟆似的蹦跳着。
他抬头望去,那盏平日里窝在它底下读书的路灯至今暗着。与此同时,这个时候,市区里的各大夜场、酒吧、ktv、会所等娱乐场所此时却灯火通明。
夜沪市,夜未央,七八点以后的沪市才是真正的沪市,混迹过市区的陈国立最有感触这位成长在动荡穷困的年代,成熟在喊口号兴斗争的时期的转业军人,幸亏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淬炼了几年,懂得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来形容它,也得亏在沪市这个大染缸里漂洗了几年,懂得用“流光溢彩,繁花似锦”来赞美它。
只是那令人迷醉的灯光照不到这片尚在开发的地段,倒是几个工地里的大多数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和都市里穿行的白领、精英一样,也在同一时间寻欢作乐。
和古时相近,今人所乐之一,依然落在“酒”上,只是区别大概在于是喝洋酒,还是啤酒。
雅俗有别,贵贱由命,像洋酒这样的舶来品,对工地这帮糙汉,像琼浆玉酿似的吸引力的确很大,可一看标出的价格,立马战战兢兢,只怕口腹之欲瞬间烟消云散。
目欲为色,耳欲为声,口欲为味,人欲则为贪。
然而,这帮在村里就安于现状的他们,即便有那么一刻的野心勃勃,敢破釜沉舟来到城里,却照样狗改不了吃屎,很少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毕竟连屎都吃得下去,它们这群山里流浪来的野狗哪里会挑剔城市垃圾堆旁的烂肉当然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是,哪有狗不想着吃肉,哪有人不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离三是想,所以,他正拖着重达三十斤的废铜烂铁,在仓库空地上来回跑圈。
跑至十圈一千五百米,他期盼的那盏路灯忽闪忽闪地亮起微光,望向它,不禁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看书的时间不多了
三十三章 万丈高楼呀 平地起(下)
在工地,上工少有闲话,都留到下工一吐为快。
闲聊没完没了,能聊家长里短,能聊故事见闻,能聊吃饭挣钱,有时候寂寞难忍,这群在工地里起码要干上一年左右的雄性们,和军营里血气方刚的士兵一样,对女人充满了幻想与饥渴,谈什么都能把话题拐到女人及她们的某些部位。
说到底,工地实在太过封闭,偏偏陈国立又不爱招女工,所以整个工地上下除了刘师傅的婆娘,几乎见不着女人的影子,都是带把的爷们,这可把他们之中一些不管是开没开过苞的都憋坏了,就差没给掉漆的墙壁上“油漆”了。
当然,某些按耐不住的寻花问柳不算。
在工地,扑克同样是打不厌的,有太多的打法能让人换花样打,时而温瓯跑的快,时而南苏掼蛋,时而粤南牛牛。除了耍耍牌瘾,还能挣钱,而且是凭本事运气挣钱。
因此,在工棚前面的脚地上,老有工人喜欢支起折叠桌,有的闲聊,有的打牌,有的一面打牌一面闲聊。其中一桌,位置离洗漱台差不多有五六步远,坐在位子上的三个人,都是离三认不出的生面孔,倒是斜对面坐的是熟面孔,他同村的李仲牛。
哗哗哗,水龙头出来的水冲进搪瓷盆里。
离三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站在洗漱台前,抡起毛巾,把盆里的水往自己打满肥皂的上身泼。泼了几下,水滴顺着他的脸、他的胸膛往下流,接着晚风冷飕飕一吹,全身凉嗖嗖得舒服。
“嘿嘿,这把要是再赢,今晚俺可就赚三十嘞。”
一个看模样大约四十的中年人,背对着离三,他一脚踩在凳面上,另一条腿不停地晃悠,手摸了摸赤脚片子,神情颇为得意。也确实该得意,光今天晚上,他赚的就有好几张棕色的伍圆,而这把,他又抓了一手好牌,赢是仈jiu不离十。
坐在他右手边的,一边理牌,一边嘟囔“嘿,老孙,你今天的手气够邪乎的”
“是挺邪门,连着三把,把把王炸带炸弹。”
坐老孙左手边的歪着脑袋,耷拉肩膀,看上去有些散漫。“哎,老孙,你该不会出老千吧”
“啥手气旺就是出老千,这是嘛道理”
一听怀疑他作弊,老孙出牌的手顿了顿,瞪大着眼看向交好的牌友,冲他们发火说“我说老王,你好歹跟俺老孙打了这么久的牌,俺啥牌品你还不清楚”
老王瘪瘪嘴,发酸说“那也不该把把这样啊”
“咋滴听你的意思,还觉着俺出千”
老孙当即一拍桌子,举起手作赌誓状,“好,那俺发誓。小李,老王,亮子,你们都给俺作个见证。要是俺当真出老千的话,那俺就是他、娘是后娘养的,生”
“嗳,老王他不是输红了眼瞎说糊话嘛老孙,快把手搁下,别扫了打牌的兴。”
亮子抓住老孙的手使劲拉下来,“你老孙什么人,我亮子是晓得了。好了,好了,继续打牌,这把我叫地主”
“我也叫”老王接茬。
“我叫”老孙一喊,当了地主。
一开局,他往桌上摔了三带一,同时说“老王,别人可以跟俺冲,你可不成,也不想想上周是谁赢俺最多滴。今个这回,哎,叫冤有头,债有主。”
“管上”老王掏出根烟,叼在嘴上。“那这债还的是不是忒狠了点,打了两周,额愣是倒贴你10块钱”
老孙摆摆手示意不跟,“嘿,这叫有得必有失,有赚必有亏再说嘞,俺挣你们这点儿牌钱也不多,去一趟西桥街,一晚上俺还得搭进去些钱呢。“
亮子猥琐一笑,调侃说“五一快来嘞,咱们有三天假,现在老王你赢了又不少。诶,是不是哪天要去找你的小霞啊“
一旁看牌的李仲牛两眼迷糊,小声说“小霞”
“就是老孙的姘头”老王说着打了一副连对。
老孙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去,去,那时候俺才不找小霞呢,不划算。”
亮子好奇问“咋地不划算”
“嗨,你咋不好好想想五一放假喽,那么多工人闲咯,不得都有空去洗头店花花。俺估摸这几天她得涨价。所以等过完节再去,那个时候冷冷清清,价肯定回去。现在嘛,嘿嘿,俺还是多从你们这里赢点钱,攒起来等五一以后多去她那边花。管上“
“洗头那是啥地儿啊”李仲牛憨实得着实可爱。
老孙一脸猥琐相,看向单纯的李仲牛“俺说牛娃子,你都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咯,咋洗头店都没听说”
亮子狐疑道“是啊,前阵子不是图昆跟梁二柱子就因为这闹的,后来你不跟着图昆一块还吃了梁二柱子的酒席嘛“
李仲牛羞窘得垂下头,支支吾吾“原原来叔说的是那啊。”
“咋咧,是不是心里想整整”老王揶揄道“正好,老孙,到时候你就喊小李跟你做个伴”
就在李仲牛被三个打荤腔的老人逗笑着,面红耳赤,全身像火烧一般。与此同时,离三将装满水的搪瓷盆举过头顶,手一翻转,哗的一声,倾盆的水径直浇在他的身上。
借着黑夜的遮挡,他拧了拧毛巾,开始擦拭湿透的全身。他洗澡讲究,不像其他人对付着光冲个凉,整个过程看上去花了不少时间,事实上才不过分钟。
虽然这么洗,不能说一丝不垢,但至少能把两三天流汗又不洗的身体,少点肮脏变干净些。而且相比较而言,工地里另外的人,他们磨磨蹭蹭花十多分钟,也不一定有离三分钟洗的洁净,因为他们只是不赶时间。
时间,对工地里的人来说,是精准而模糊的。
精准在于,他能清楚自己工作了多长的时间。而模糊在于,他不能预想自己休息多久的时间。
毕竟,打工的人,时间哪有多少能由得了自己支配。比妨离三呆的工地,请他的工友说出工地几点休息,他们只会“呀”一惊,“嗯”一想,却含糊说一句“下工以后”。
随后抛之脑后,并不关注,依旧在扑克、闲聊、睡觉一直熬到熄灯,躺在床上合上眼,等明天六点三十前再睁开眼,如此往复。
但于离三,显然不是。
嘟嘟嘟,路边偶然有车辆往来,传来鸣笛声。
嗡嗡嗡,头上老是有蚊群飞舞,响起振翅声。
灯光依旧忽明忽暗,他像一块磐石蹲在灯下,岿然不动。唯三动的,是他翻阅书卷的手,是他紧盯书面的眼,还有他思索问题的脑。
“小胡啊”
离三全然不知,不远处的一片阴影里,有一辆车,车里有两双眼睛透过窗在望着他。
“老爷。”答应老人的小胡其实不小,四十来岁,瘦削的脸上有一对坚毅的眼睛,第一眼便让人觉得他沉稳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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