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李婶的手贴着沈清曼的手背,表示理解,细声说道“放心,三儿不跟你一块睡,就做个样子。等到那天结婚洞房完了,人都散光了,你就到我屋里,跟阿姨睡。以后也这样,你看怎么样”
沈清曼颔首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李婶一脚轻踹在离三的腿根,佯作发怒道“三儿,以后她就是你姐。你要是敢欺负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愿意,我还不”
离三在李婶的怒视下,呼之欲出的“不愿意”又憋回肚中,嘟囔道“反正我不会把她”
李婶踹了离三一脚,数落教训离三一番,逼离三叫沈清曼姐。而离三实在拗不过,也心疼自家生病的老娘,只得硬着头皮,在沈清曼戏谑的目光下,宛如蚊蝇般微弱地低语了一声。
“姐。
第三章 后头是安逸 前头是什么
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一天,有多少个一月,又有多少个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李家村家家户户来说,不过是翻完一本泛黄的挂历,再翻了三页。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日子就是这么个日子,黄土地上的人,头顶的日月就这样,头顶的四季就那样,周而复始,一天,两天,半辈子跟一年,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讨的媳妇不一样,生的娃儿不一样,产的粮食不一样,挣得的钱不一样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他们一如既往,宵衣旰食,早起倒腾土地,夜了倒腾被窝,喝着西北风,做着白日梦,生在黄土地,死在黄土坡。野心对于他们,都称不上野就是吃饱穿暖,有体贴的婆娘带把的后儿。
至于外头的世界,他们踮脚望过村口,又缩头弓背,走回家里。只有当这片黄土地又留不住一个人,就算背井离乡也不回头,他们方才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指指点点,也有萌生过出这金刚圈的念头,不过转眼间,回瞅见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立马便抛之脑后,还是一般地活,还是一般地蹲坐着晒日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夏收、秋收的粮食价儿还是那价儿,农业税还是那税,该缴的缴过,该花的花了,一年到头对上账,上下出入不会多上几千,有几百的涨头就不错了,该上柱香,叩谢天老爷地奶奶的恩。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黄牛耕田,母猪配种,窑洞翻新村口挂着的“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横幅,打从这经过的一群入伍兵也许小时候有唤“狗蛋”、“囡囡”、“二丫”等贱名,又有打从这回来的一群退伍兵,里面也有小时候唤作“狗蛋”、“囡囡”、“二丫”的。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日子真他吗如梭。沈清曼,人还是这个人,性子已经不是刚来的性子。
她没了骄傲,也丢了任性,面对昔日瞧不上的村夫农妇,居高临下的视线低了,趾高气昂的语气淡了。渐渐地,在飞沙走石间,沈清曼从繁荣似锦的沪市沾染上的娇娇贵气,都给吹飞了。
吃苦的她,开始能吃苦。她的一双嫩滑如琉璃的纤手,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磨出了老茧;她的一对似碧溪流淌的眼眸,眼不见繁华,望断了黄坡,凝成一泓清澈纯净的幽泉。
如此的女子,能顶半边的天。沈清曼就这样成了离三家新的半边天,顶了塌下去的旧天,就这样成了离三打心眼认可的干姐,一起埋葬了李婶的骨灰。
李家村的人,注定得死在李家村,注定都要被葬在祖宗定下来的风水坟地里,无论在村里,抑或他乡。
以前,兴土葬的时候,会按辈分高低,由山顶往下安置,后来官府倡火葬,这座原本只能葬十几代的风水山倒能多埋几十代骨灰盒。
只是,也有例外
离三那位出生在解放前、活到改革后,在村里备受威望的外公,死后却独具一格,和村里格格不入。
他呀,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临终前往那头的山一指,报出个准确的方位位置,他就葬在那。他又像作推背、图的李淳风,朝偏离李村很远的另一头山指去,又报出个方位位置,让李婶死后葬在那。
李婶很听外公的话,离三也很听李婶的话。于是,离三把李婶的骨灰盒埋在外公指定的位置。
这里四周没有树,只有土,所幸没有因水土流失导致几近塌落的地。它的方位,背靠着村子的山,面朝远去滚滚的黄河。
墓碑就立在这儿,上面镶着李妙语二十一岁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她俊俏可人,青春靓丽。然而,她如今埋在这儿,下面躺着李妙语四十四岁的森森骨灰,里面的她,焚烧前哪怕再化妆,看上去还是憔悴枯瘦,病弱孤伶。
她嫁了一个人,却嫁错了一个人,一直错到她死。
今儿,是李婶头七的最后一天。
坟前,离三仍然披麻戴孝他的额头,在三跪五拜那天,一下接一下磕在硬邦邦的地上,皮破血流,至今没有祛瘀,而他的膝盖,在一路送殡那天,一次接一次跪在尖石头的路上,刮皮割肉,隐隐作着痛可他依然跪着,依然磕着。
但是无论如何,离三的腰杆始终笔挺。他从跪下起,凝视李婶的碑许久,他是要把样子记住,把地方记住,兴许很久,他再也见不着了。过了今天,后天他要离村,去找他的姓,去报娘的仇。
“姐,这些年委屈你了。虽然妈逼我发誓,让我一攒够钱,就送你回家。可是”
离三斜视一旁饮泣的沈清曼,她的右臂戴着孝带,白布扎的麻花辫挂在左肩,一身百来块的地摊衣服外面裹着麻衣。一身孝,女很俏。沈清曼亭亭玉立在坟前,双手交叉在腹前,白璧无瑕的脸蛋凝有阑干。
离三蠕动了下哭的撕心裂肺已经沙哑的喉咙,“可是,妈的病太重了,得一直用钱吊着命。她一直自责,认为是她拖累了你,因为她才没能尽早送你回去。她很内疚,她真的很内疚,可姐,请你不要怪妈,都是我,都是我啊我挣不到钱,我挣不到更多的钱”
沈清曼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怨我,姐,怨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放了,是我鬼迷了窍,想跟你作买卖,想威胁你带妈到沪市,让你所谓的沈家,让它出钱出力,给妈住最好的医院,吃最好的药,把病治好。”
离三仰起头,闭上眼,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诉说自己的罪,“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一直盯着你,不让你去县城,不给你机会联系你家人,不然你就不会跟着我们遭这样的罪。”
“姐,我对不起你”
离三猛地睁开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流,他转向沈清曼面朝她,二话不说地磕起头,低吼着“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挣不到你的路钱,挣不到妈的治病钱姐,你千万别怪妈啊,要怪就怪我,都是都是我没用”
他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咆哮,像是一个汉子向不长眼的贼老天叫骂,又更像一个无力的娃儿向天父后母哭诉。
沈清曼又哭了,她怪什么,她根本就不怪李婶,也不怪离三。她都看着呢,看在眼里,看在心里。
就像李婶挂在嘴边的,是她活活拖累了三儿,是她活活困住了三儿。要知道,眼前183的汉子,是擒虎弑狼,力拔山兮的武曲星,是回回第一、门门第一的文曲星,也是永恒不灭的北极星,哪怕在苦在穷的夜空,都湮没不了他心里微小的星芒他会省吃俭用,会到县城淘旧书,会挑灯熬夜自学。可如他这般,却硬生生地困在这片风沙的小天地了,星光黯淡,只能如猪如牛地苟且着。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俗话说的好,可这么一位儒将的苗子,却到头给贫穷熊趴下,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出乎意料,他还倔强地挺着呢,像他的腰板一样挺得直直的,就算贼老天降下的灾厄磨难再多再狠,也只有李婶这样的至亲死了,他才心甘情愿地叩下他顶天立地的脑袋。
“三儿,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以前的李婶一样,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安慰心已干涸的他。她不会怪离三,也怪不了他,因为事实上,李婶早就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次二次啊,没有如沈清曼的意,村口却终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
沈家会倒吗
显然不会。
那是沈家不要她了绝望的沈清曼如是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沈家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不比地下管道里流的脏水值钱
不管怎样,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而这一方小旮旯里,有她的碗,有她的筷,还有她的位置。何况,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已经熟悉这儿,她闻惯了屎、尿熏天的农家味,再让她回沪市呼吸大城市的气息,或许会让她过敏,因为沈清曼内心向往富贵奢侈的心,给这片黄土地埋得深深的。
沈清曼想留下,但是她留不住。因为李婶走了,离三走了,自己一个人呆的房子,不是家,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怎么走,我们有钱吗”
“姐,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钱,我会朝李珲借,凭我俩的关系,他会借的。”
离三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抬起头,果决道“到时候,再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凑上的钱,扣了路费,剩下的应该能把妈看病的债还清了。”
“不行,不能卖窑洞,你也不准借钱”沈清曼断然拒绝。
“姐,窑洞只是暂时抵押出去,钱也只是暂时借的,你放心,我会很快赎回房子偿清债的。”
离三坚毅道“实话跟你说,我已经跟回村招工的李土根报名了,后天就跟着他到沪市,你正好能跟我一起走。至于钱,你不必担心,够,多余的兴许能给你再买一件新衣裳穿。我想也该买,省得你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以为进了土匪窝。”
沈清曼想笑,却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她家里的哪怕最便宜的衣服。同时,沈清曼又很纠结,她不想离三离开,甚至产生出令她都觉着疯狂害羞的主意跟他洞房,给他生娃,假戏成真,做对贫穷的鸳鸯。
“其实,三儿,姐想”
沈清曼欲言又止,她太了解离三了,虽然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多,可这些时间足以让两人彷如相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离三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到做到,即便现在做不到,条件成熟也一定做到。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离三不解道。
沈清曼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要走,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窑洞,准备行李吧。”
离三嗯了一声,瞥了眼土包坟墓,他说道“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听不到,也见不着我了。”
沈清曼抹去眼角的泪,点点头,强颜欢笑。
离三从腰间取出唢呐,闭上眼,吹奏起来。
此时,狂风吼不停,黄沙洒满天。
青天上,白日下,唢呐吹的嘹亮,但没了一贯的刚劲、高亢、磅礴,有的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调很简单,是李婶在离三小时候哼的,世上只有妈妈。
第四章 君若清路尘 妾若浊水泥
夜深,漆黑的屋子里,一盏煤油灯闪烁着光。
地上,放着两口大箱子,左边的一口,已经给堆在木架上的书籍填满。
离三站在书架子前,取出用废旧报纸作书皮的一本本,像逻辑学基础、逻辑基础,有的是关于逻辑学,也有大学必修的高等数学、线性代性等高数教材,另外文学、哲学、法学,换成古代的竹简,五车肯定是拉不完的。
如今,却一本接一本的,给筛选一遍后,整齐地放进右边的箱子里。这些,都是离三的宝贝,都是他费尽心思,像大海淘金般,从广阔无垠的书海里,用扣扣搜搜省下的口粮钱买了一些,拿勤勤恳恳挣的血汗钱换了一些,也有些是像挖矿,挖出来的
为了省下几个钱给李婶看病,离三很少买书了,只是隔三差五,跑到臭气熏天的废品回收站,从一堆又一堆的垃圾里去淘,偶尔能淘出几本。
摸着粗糙的书皮,里面包裹的每一本书,离三得的都来之不易,他其实都省不得扔,可他只有两口箱子,装不下四个架子。所以,他宁可只带两套换洗的衣服裤子,甚至把肥大的冬装都扔了,也一定多腾出点空间,多放几本书。
“三儿”
顺着声音,离三转过头,只见刚刚出浴的沈清曼宛如出水的芙蓉,秀丽出尘,30多块的白衬衫根本遮不住她的丰腴,一截细腻的玉臂自挽起的袖口露出,白里透红。她款款而来,朝他走来,月夜油灯下,美,难以言语。
尽管一年多相处下来,慢慢适应沈清曼的秀丽脱俗,但血气方刚的离三,还是忍不住地偷看。一看,沈清曼笑靥时的梨涡,便勾魂夺魄,看得他两眼睁睁,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儿。”沈清曼唤道。
离三惊醒,发现沈清曼正盯着他,立马羞得垂头,目不敢视,把视线挪到别处,心虚道姐,明天就走了,你怎么不早点休息”
“明天要走了,离开前,姐想再在这屋子里,跟你聊聊,可以吗”
见离三点头,沈清曼悠悠地走到炕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三儿,坐着说。”
“姐,我行李还没收拾好。”离三婉拒道。
沈清曼掩嘴笑了笑,凝视着离三的侧脸,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悉数印入眼帘。秋波盈盈,看了几息,她徐徐地垂下头,盯着自己晃动的玉足,两手来回摩挲炕上的床单,像是随口一说道“三儿,还记得当初跟姐洞房的时候吗”
离三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他默不作声,只是点着头,继续低眉,瞧了眼最后几本收拾进行李里的像高鸿业的西方经济学之类的经济学教材,确认无误以后,他盖上箱子扣上锁。
他不说话,沈清曼也不恼,扬起头,自言自语“我记得,当时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进了屋非要上炕,我一点儿不依,噗嗤,还从枕头下面抽出剪子,跟你对峙。哎,三儿,记得那场面吗,你就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呢,也就在这儿,你呀我啊,大眼瞪小眼,僵了有几分钟吧。”
“那还不是开始妈逼我认你姐给气的,赶上又给人多灌了几杯高粱酒,兴头上。”
提起往事,离三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害起臊,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击道“不过姐,你也好不到哪。记得拜堂吗,你居然敢行礼的时候掀红盖头,还,还掐我手。”
“那你就报复,当众把姐搂在怀里亲,扛在肩上回屋啊”
沈清曼的话头里,没有一点怪罪,反而她一回味,觉得又好笑,又有点可惜,可惜生米没有煮成熟饭。忽地,动了这念头的沈清曼,不想还罢,越想,心里越不自禁地幻想假戏真做以后的事,想着种种可能,想到没准现在孩子都有了。
沈清曼想到出神,竟冷不防道“三儿,如果你跟姐真做了夫妻,估计我们现在都有孩儿了。”
离三一激灵,回道“姐,我们是假夫妻,干姐弟。”
一听,沈清曼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眉宇微凝,贝齿咬唇,内心纠结了片刻,问道“三儿,那你有没有想过跟姐做真夫妻”
“怎么”
话正呼之欲出,但对上沈清曼的黛眉明眸,离三一怔。是啊,自己想过吗想过。他想起自沈清曼来的头天起,有那么几天,他会做起以前从未有的春、梦,那个女人的模样,就像沈清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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