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酥油饼
这次不等顾射开口,顾小甲已明其意,嗤笑道“粗茶淡饭也得靠孔方兄换。卖不得诗画,又不做诗画外其他事,哪里来孔方兄莫不成坑蒙拐骗,还是沿街乞讨”
他出口是无心之语,听到柳崇品耳中却如意有所指,以为自己种种事迹被他们知晓,心中又是难堪又是不安,脸上阵青阵白,交错变换,饶是他平素巧舌如簧,此时也说不出话来。
大儒原本是慕顾弦之之名而来,不想顾射竟抱恙在身,卧病在床,原以为此趟毫无所获,必将失望而归,又不想却看了这样场好戏。他们对柳崇品早有厌恶之心,只是碍于颜面,自持身份不能出口教训,如今见顾射主仆刁难他,心里都有种出了口恶气爽快,连带失望也被冲淡少许。
其中个大儒道“我听闻顾公子书画双绝,可甚少有作品传世。我有幸见过幅秋末访钟灵寺,至今念念不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睹大作”
顾射抬眸看他。
那个大儒心头悸。明明自己站着他躺着,居高临下是自己,怎还有种被人俯视错觉
“我从未去过钟灵寺。”顾射缓缓道。
大儒怔忡道“那你是如何作画”
顾射道“我从未作过。”
大儒僵住。他为顾弦之幅秋末访钟灵寺神魂颠倒数年,不想竟是假“这,不可能。那人若有这般造诣,何至于仿冒他人之名”
顾射问道“画呢”
大儒道“此画乃是明镜斋镇店之宝之,还在店中。”他心中着急,原本想请顾射同前去查看,但见顾射躺在床上,想起他身体不适,很是踌躇。
顾射对顾小甲道“你随他去。看看是岳凌,还是章子书。”
顾小甲应声道“是。”
大儒问道“岳凌和章子书又是何人”
顾射道“活人。”
大儒碰了个软钉子,不敢再说。
顾射闭上眼睛,流露出疲态。
大儒们个个都是有眼色之人,当下告辞离去。之前那个求画看大儒还不忘将顾小甲拉走。
顾小甲原不放心,后来见陶墨上前步,自动补了他站位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柳崇品和姚师爷留了下来。
姚师爷诚意十足地正式道了回歉,又解释知府“无心之失”,恳切地请求顾射谅解。
顾射闭着眼睛,置若罔闻。
柳崇品适才碰了鼻子灰,心里头还记着恨,但又不想错过这样个平步青云大好机会,最终还是豁出面子,故意朝前走了两步,离顾射榻前步之遥处站住,柔声道“顾公子可有画作可否让小生看看”
顾射睁开眼睛。
柳崇品狂喜。
“我画作,为何要给你看”顾射问道。
柳崇品被问得窒,不过他脸皮素来厚,很快回神道“我对顾公子景仰已久,拳拳之心可昭日月。顾公子莫不是不信我”他自认为自己表情语气都十分恳切,任顾射铁石心肠,也会稍稍动容。谁知顾射不但是铁石心肠,而且还是比铁更刚,比石更硬铁石心肠。他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下,道“刚才来,都是景仰我。”
姚师爷旁观者清,看出柳崇品屡战屡败不但讨好顾射,反而惹了他嫌,忙道“顾公子伤势未愈,不宜太过操劳。柳公子,不如我们改日再来探望。”
姚师爷看出东西,柳崇品又如何不知他就驴下坡道“还请顾公子好好休养,崇品告辞。”他又是深深揖,态度之虔诚,如供奉神明。
奈何顾射连搭理都欠奉地闭上了眼睛。
陶墨忙送两人出去。
至走廊,姚师爷猛然停步,转头对陶墨道“陶大人,当日之事,实是场误会。还请陶大人大人有大量,宽恕则个。”
陶墨道“知府大人所言属实,是我玩忽职守,应当请知府大人宽恕则个才是。”
姚师爷以为他反讽,顿时有种吃了只苍蝇感觉,半天才干笑道“过去事都已经过去了,陶大人何必耿耿于怀倒是连累顾公子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唉,还请陶大人代为美言。”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包东西来。
陶墨突然退后两步,拱手道“时辰不早,还请两位走好。”
姚师爷东西就这样曝露在半空中。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很快就收敛表情,面不改色地收起东西,跟着拱手道“多谢陶大人相送。”说着,与柳崇品同转身朝楼下走去。
陶墨听着他们脚步声越走越远,舒了口气,转身回顾射房中。
顾射正在努力坐起身。
陶墨看他辛苦,立刻上前扶住他,担忧道“你要什么,我替你拿。”
“脱衣。”顾射道。
陶墨从刚才便注意到他穿了外衣,想起他之前还曾不愿见自己,想必见这帮大儒更是勉强得很,心里越发愧疚,低声道“我帮你。”
顾射抬臂。
陶墨轻手轻脚地替他将衣服脱下来,扶着他胳膊重新趴下,然后将衣服挂好,回头再看,顾射已经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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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姿势,转头朝里,不再理他。
“你痛不痛”陶墨问。
顾射良久未答。
陶墨又问道“很痛”
“我困了。”顾射道。
陶墨帮他盖好被子,“你歇息,我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顾小甲被他们请去看画,顾射便没了使唤人,因此他主动留下来。
“不必。”顾射道,“他很快回来。”
陶墨坚持道“待他回来我再离开。”
顾射转过头看着他。
若换作以往,陶墨定然会在他目光中败下阵来。但此时此刻,顾射躺在床上,神色依旧,却少了几分气势,让陶墨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道“你若不愿我在外间,我便在门口候着。也听得到。”
顾射目光渐渐犀利。
陶墨飞快退到门外,从外面掩上门。
84
84、后发先至三
走廊寂静,隐约可闻楼下大堂喧哗声。
陶墨慢吞吞地依着门框坐下,手支地,手搭着膝盖,眼耳紧紧关注房内动静。
旁边门咿呀声打开,老陶探出半个身子,“少爷。”
陶墨急忙站起,“啊,这么晚还不歇息”
老陶道“这正是我想问少爷。”
陶墨转头看了看顾射屋里灯火,低声道“等顾小甲回来,我就回去休息。”
老陶道“少爷为何呆在门外不进去”
陶墨干笑道“弦之睡觉,我笨手笨脚,怕扰了他。”
老陶盯着他不语。
陶墨尴尬地低下头。
老陶叹了口气,缩了回去。
陶墨重新坐下。
老陶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条被子,“地上凉,少爷裹着坐。”他说着,将被子铺在地上,等陶墨挪过去,又将另半被子折起来,盖在他身上。
陶墨感激道“多谢。”
老陶道“顾公子受了伤,少爷莫要呆得太晚。”
陶墨不明其意。顾射受伤,他才应该照看得晚才是,为何反倒不要呆太晚
老陶也不解释,径自回屋。
陶墨抱着被子坐着,全身慢慢暖和起来,连带睡意同来袭。正当他迷迷瞪瞪准备入睡,便听阵焦急脚步声,随即看到顾小甲如天兵般冲到眼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顾小甲站在他面前,怪异地低头看着他。
陶墨半梦半醒,揉了揉眼睛道“我在等你。”
“等我”顾小甲脸色变,“是不是公子出事了”
陶墨眷恋不肯离去睡意被他吼得干二净,忙站起身,摆手道“他很好。我是怕弦之有什么事没人照应。”
顾小甲眉头微微松开,“干嘛不进去等”
陶墨小声道“弦之睡了。”
顾小甲觉得古怪,狐疑地瞄了他眼,推门而入。
陶墨趁门开那刹,拼命伸长脖子往床方向看去。
由于里屋与门还有段距离,所以他只能看到床下半截鼓起被子。
“公子,我回来了。”顾小甲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却发现顾射正张着眼睛看他,目光清冷,哪里有半分睡意他愕然道“公子没睡”
顾射不答反问道“是谁”
“笔法厚重。章子书。”顾小甲嘀咕道,“也不知道他们想得什么,成天以仿冒公子画作为乐。无聊透顶偏偏外人个赛个蠢,说了还不信。那个斋主竟然还说公子是假冒,简直无可救药。”
顾射道“他不信并非他真不信,而是不甘相信,也不敢相信。”
顾小甲被绕得有些晕。
顾射道“镇店之宝是仿作,传出去有损商誉。”
顾小甲道“难道掩耳盗铃就不伤了”
“商人重利,而轻浮名。”
顾小甲道“所以说商贾奸猾,最是不能结交。”
顾射道“这也不尽然。”
顾小甲抱怨了通,才注意到顾射脸色不是太好,心头惊,忙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咚。
门框被撞了下。
顾小甲回头,正好对上陶墨担忧又焦急目光。他转头看顾射,依旧脸虚弱云淡风轻。
“只是困了。”顾射挥挥手。
顾小甲赔笑道“我去外屋守着,公子有事便叫我。”
“外屋”顾射面无表情地反问。
顾小甲笑容垮,“客栈厨房离得远,我怕听不到公子呼唤声。”
顾射道“这里不需你,只管去。”
顾小甲心有不甘地往外走,三步回头,奈何顾射铁了心,任他神情凄楚,目光哀伤,也不动摇分毫。直到出了门,顾小甲转身,面对陶墨,脸上哀容尽收,化作恶狠狠地瞪视,“好好照顾我家公子别忘了他伤是怎么来。”
陶墨忙不迭地点头,心里不但没有被威胁恼怒,反而阵舒了口气轻松与欣然。
顾小甲不放心,叮嘱道“公子浅眠,你莫要睡死。若半夜听到公子咳嗽或是翻动,就给公子倒半杯水,不多不少。”
陶墨记下。
顾小甲又道“公子若是起夜,定要先点灯,然后到外头守着。”
陶墨又记下。
顾小甲还待说什么,就听里头传来顾射干咳声。
顾小甲头缩,正要走,却见陶墨飞样地蹦进去了。
陶墨手脚利落地倒了半杯水,心里头还惦记着顾小甲话,不多不少,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期待地看着顾射。
顾射回望着他,似乎在思量什么,半晌,才缓缓侧头。
陶墨连忙将杯子凑过去。
顾射嘴唇沾了沾,便移开去。
陶墨看着几乎原封未动水,又看看顾射,略带失望道“够了”
“嗯。”顾射重新闭上眼睛。
陶墨端着杯子放回桌上,低声道“我在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只管喊我。”
“不必。”顾射施施然道,“去外间睡吧。”
陶墨怔了怔,随即喜形于色道“我,我真能去外间”
顾射缓缓道“你若是嫌弃”
“好”陶墨冲到门口抱起被子就往床上丢,然后利索地关门,全程不过眨眼工夫。
“”顾射道,“睡吧。”
“好。”陶墨嘴里应着,人却是抱着被子靠墙而坐。他知道自己躺下必然睡得沉,索性坐着,这样有什么事起来也方便。
里间外间隔得不远。
陶墨有种只要凝神静气就能听到对方呼吸声感觉。他照做了,然后听到顾射在床上动了动。
“要喝水吗”他问。
“不用。”顾射答。
“那是要起夜”陶墨又问。
“不用。”
陶墨有点不放心,下了床,朝里屋张望。
顾射闭着眼睛趴着。
陶墨觉得心里头闷疼。莫说直趴在床上,哪怕是直面朝上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动也是极不舒服。如果能够交换,他恨不得趴在床上人是自己,哪怕多趴个月,甚至年也愿意。
但是他不能。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心情。在顾射为他付出上,他能回报得太少太单薄。
感激很容易说,但太容易了,他反倒说不出口。他甚至想象不出如顾射这样孤傲清冷人怎么能够在大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受人杖刑
可这切终究是发生了。
那个人本该独立于俗世之外笑傲红尘之人正趴在床上,带着身伤。而本该受罚之人却站在这里,毫发无伤。
他瞧不起自己,却又不容得自己瞧不起自己。因为有太多人赋予他厚望,他已没有瞧不起自己资格。
多么矛盾
陶墨手指根根缩紧,攥成拳,手背青筋隐隐可见。
“你要站多久”顾射闭着眼睛问。
陶墨张嘴,全身血液翻涌,话至唇边,吞吞吐吐,想着鼓作气地脱口,却又被道无形闸门挡在唇齿之间。
“你”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声音在宁静夜里冒出来,吓了跳,“你,呃,渴吗”
顾射没回答。
陶墨涨红脸,“抱歉。”
“为何道歉”顾射终于睁开眼,目光移到他身上。
陶墨低着头,不曾注意,径自道“我连累了你。”
“上公堂乃是我自愿为之,之后发生种种也与旁人无干。”
旁人无干
陶墨拳头又是紧,指甲几乎掐进掌中,猛然抬头,却撞进顾射清冷得近乎冷漠双眸之中,涌上头热血下冷却下来,如坠冰窖,“抱歉。”除开这两个字,他竟无话可说。
顾射盯着他,“你只有这些话要说”
岂止这些他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不知如何说得出口。陶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好半晌,才点点头。
顾射面色不改,但陶墨觉得呼吸似乎变得有些窒涩。
“你很欣赏柳崇品”
陶墨在混沌脑袋中掏了好久,才记起柳崇品是何许人。他道“我不知,我与他不熟。”
顾射不语,仿佛在掂量着句话有几成可信。
陶墨道“他与姚师爷同来,来者是客。何况他对你推崇备至,我想,我想多半不会是坏人。”
“哦”
简简单单个字,却让陶墨身上压力顿减。
“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
陶墨愣,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初见柳崇品确眼前亮,但事后回想,却风采锐减,并无令人回味之处,只是五官生得端正些罢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不如你好看。”
顾射道“覃城事多,不宜久留。”
“但是你有伤在身,不宜远行。”陶墨皱起眉。他离开谈阳县多日,也很想早点回去,却又放心不下顾射。
顾射道“无妨。我们明日启程。”
前日是捕快,今日是师爷,只怕明日就是知府亲自上门致歉了。他懒得看这些人谄媚嘴脸,更不愿与他们费心周旋,早早回谈阳反倒有助于他养伤。
陶墨原本还想再劝,后听他说谈阳有高明大夫,由他诊治能早日康复,这才欣然从命。
85
85、后发先至四
未免知府知道后横生枝节,顾射与陶墨起了个大早。陶墨原本想帮顾射洗漱,谁知门刚打开,就看到顾小甲拎着水壶,顶着偌大眼袋幽幽地走进房间。
陶墨识趣地回房,自行打理。之后挨个叫醒金师爷与老陶,让他们收拾行李,待用过早膳之后便启程。
这般来来回回磨磨蹭蹭地用去半个时辰,等众人下楼,外头陆陆续续响起小贩吆喝声。
金师爷道“东家既然决定要走,迟走不如早走,也别耽搁了,干脆要点干粮,带着路上吃。”
老陶深以为然。
陶墨便让郝果子去准备,自己回楼上帮顾小甲道收拾。
谁知他进门,就看到顾小甲已将房间拾掇得整整齐齐。顾射站在床前,手抓着床柱,脸色犹带几分苍白,精神却不错。
顾小甲将大包小包东西被身上,然后指挥陶墨道“你扶着公子。”
陶墨欣然上前,伸出手,眼巴巴地望着顾射。
顾射看了他眼,抬手搭在他肩膀上。
陶墨只觉得阵暖流从肩膀荡漾开来,直冲脑门。
顾小甲回头,怪异地瞄着他,“你怎么个耳朵红,个耳朵白”
“啊”陶墨结结巴巴道,“热吧。”
顾小甲看着他穿得严严实实袄子,嘀咕道“热不会脱吗”
陶墨缩着头,不敢吭声,脚步慢慢地挪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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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自己步子迈得大了,将顾射摔着。
好不容易挪到走廊上,陶墨和顾射额头都渗出层薄汗。
“要不要歇歇”陶墨问。
顾射道“你累”
“不累。”陶墨道,“我怕你累。”
“走吧。”
陶墨脚掌拼命地使劲,稳稳地踏着地板。
“放松。”顾射声音在他耳垂边响起。
陶墨感到他肩膀上负重又增加了点,连带耳垂更红,低声道“好。”他手臂下意识地抬了抬,但在碰到顾射衣服之前,又缩了回去。
顾射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朝他靠了靠。
两人终于挪到楼梯口。
顾小甲蹭蹭蹭地跑上来,转身蹲在顾射身前,道“公子,我背你。”
陶墨大为懊恼为何他就不曾想到用背
“不必。”顾射出乎意料地拒绝道,“我自己走。”
顾小甲担忧地转头看了他眼,又回头道“那我走在前面。公子小心。”
顾射抬脚,迈步,眉头瞬间皱紧。
下楼时身体动静显然比平地移动要大。近二十阶梯,三人足足走了炷香时间。当顾射双脚都落在楼地板上时,顾小甲和陶墨齐齐舒出口气,抬手抹汗。
郝果子从门外进来,看他们还站在原地,惊奇道“还忘了什么”
顾小甲道“忘了封上你嘴。”
郝果子被他冲得莫名其妙,转头看陶墨气喘吁吁样子,忙道“少爷,我帮你。”
“不用。”陶墨挨近顾射,对他挥挥手,“你先去备车。”
郝果子望着等了半天马车,声不吭地走出去。
好不容易等顾射上了马车,顾小甲和老陶立刻翻身骑马。郝果子赶车,金师爷照旧坐在车辕上。马车里只剩下陶墨和顾射。
陶墨拿出干粮,摆了小块送到顾射嘴边。
顾射眨着眼睛看他,动未动。
陶墨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太过于暧昧,两只耳朵同时红起来,讪讪地缩回手,将掰下来馒头送进嘴巴里,然后递了只完整给顾射。
顾射摇头道“你吃吧。”
陶墨道“吃不惯吗那,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睡会儿。”顾射闭上眼睛。
陶墨看着他趴着背影,察觉到他心情似乎并不太好。由于马车是陶墨马车,车厢狭窄,顾射躺时候不得不侧着身子,蜷缩起膝盖。尽管下面垫着顾小甲从顾府带来和在覃城现卖被褥床单,但车厢晃荡厉害。陶墨光坐在旁边瞧,便觉得不适。
出了覃城,大约行了个时辰,陶墨注意到顾射脸色发白,忙敲着车壁道“停车。”
郝果子停下马车,疑惑地伸头进来,“怎么了”
外头顾小甲和老陶也勒停马。
陶墨接过水囊,放在顾射唇边。
顾射睁开眼睛,看着水囊皱了皱眉。
陶墨道“这水囊是新,没用过。”
顾射这才啜了小口。
陶墨看他明显不如早晨精神抖擞,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抓着水囊手根根发紧。
金师爷道“大约是车太颠簸了。”
郝果子嘀咕道“道路不平,我也没法子。”
金师爷想了想道“东家不如抱着顾公子,或许能缓冲颠簸。”
“抱”陶墨惊得几乎不知道手脚该如何放。
顾射重新张开眼睛,目光在手足无措陶墨身上转,默默地坐起身。
陶墨在郝果子、金师爷和从窗口往里望老陶、顾小甲注视之下,身体缓缓挪动到顾射身后。顾射躺下,头枕着他大腿。
金师爷和郝果子对视眼,缩了回去。
车缓缓动起来。
未免顾射摇晃,陶墨双手半搂着他肩膀。
顾射脸色稍霁,“说些故事来听。”
“故事”陶墨面露为难之色。从小到大,他故事听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他本不善言辞,仓促之间如何能口若悬河。
顾射又道“说些你经历也可。”
陶墨凝眉想了想,“那,那我便说我小时候事。”
“嗯。”
“先说我第任夫子吧。”陶墨知道顾射心情欠佳,便努力想些逗趣之事。想来想去,也只有童年那些上不得台面糗事。“我第任夫子是位女夫子。我爹说她青年守寡,十分可怜,难得识文断字,颇有些文才,便请她来为我启蒙。”
顾射静静地听着。
“这位女夫子好是好,可是太好了些。”陶墨道,“我幼时顽皮,不愿坐堂苦读,她也由着我,还替我在我爹面前周旋。就这样,她纵容我顽劣了两年,直到她再嫁。”
顾射想,只怕纵容他不止是女夫子,还有他父亲吧
“我第二任夫子是个年逾古稀老者。他眼力不好,除非贴着对方看,不然只能看出个轮廓。我坐了几堂课,发现他常常把我与郝果子认错之后,便让郝果子代我去学堂。”陶墨说着说着,声音陡然降低,“若非我当日无知,自以为是,也不至于到如今目不识丁,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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