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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绣猫
承钰问道:“芳甸,你家姑娘呢?”
一连叫了几声,芳甸才回过神来,却满脸迷茫地将承钰一看,又将众人一看,突然慌了起来,一边摆手,急着说道:“我不知道呀!我真不知道!傍晚的时候姑娘还在房里,说……”她怨怼地将承钰瞄了一眼,说道:“说我弄丢了东西,要我去外头罚站。外头冷的很,我就去寻在香她们说话,才刚被三爷叫过来……我也没见着姑娘呀!”
承钰不等她这东拉西扯的一堆话说完,掉头就往庵堂后头的那一排罩房去找人,傅夫人急得叫了几声,又想着要避嫌,承钰这样闯进去,着实不成体统,便命几个丫头也赶紧跟上,到处去找人了。
望仙庵前后四重,第三重大雄宝殿后面的大彻堂,是女众打坐念经的场所,大彻堂之上,有间藏经阁。寄柔打发芳甸出去罚站后,就穿了一领斗篷,兜帽从头罩下,遮了个严实。到了藏经阁门口,那守门的姑子因知道她是定国公府上的小姐,也不敢阻拦,任她进了藏经阁去拜观音。
寄柔秉烛上楼,进了阁内,见四下俱是经柜,墙上挂着一张菩萨彩色贴金画像,画像下头是一座神龛,被黄色垂帘遮着,她伸手将垂帘揭开,果见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墨玉观音,身子倾着,发竖于顶挽卷成髻,头扎发带,身披璎珞着裳裙,左手持着一只净瓶,双目微合,长圆的脸上神情十分安详。
寄柔被她那宁静祥和的情态所吸引,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观音脸颊上触了一触,只觉下手冰凉,全无生气。
“吱呀”一点响动,藏经阁的门被推动了,寄柔猝不及防地收回手,回头一看,见偃武戴着毡帽,背着包袱,穿一件灰扑扑的袍子进来了,她忙将手里的烛台吹熄了,四下里陷入漆黑。偃武脚步似乎停了一下,然后往窗子边上去了。寄柔便也跟上去,借着窗外的雪光看得分明,偃武摘下毡帽后,头上露着青色的头皮,竟然剃光了头发。
寄柔险些失声叫出来,忙将嘴一捂,过了一会,才语气怪异地问道:“你怎么连头发也剃了?”
偃武一贯沉稳,此刻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头皮,说道:“我这两天藏在蒋王庙里,因怕被人瞧见了,索性也剃了头发,扮作和尚,还方便些。”好像生怕寄柔继续这个话题问下去,他忙从怀里取出一个用帕子包着的物事,说道:“姑娘,这个是夫人的遗物,我在真定私下里都打听了,大人和夫人的尸骨都被周人一把火烧化了,所遗留的唯有这么一只簪子,还是曾经夫人赏给府里一个丫头的。”
寄柔将帕子一层层揭开,见是一根扁扁的金簪,在雪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她把簪子紧紧攥在手心里,听见自己的声音紧张地问道:“那灵位呢?”
“城里的百姓替大人和夫人在道观里立了长生牌位,我临行的时候,也将牌位请回来了。”偃武将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揭开给寄柔看了看,寄柔见牌位上写着“冯公宜山,菩萨正魂”的字样,眼泪如串珠似的落下来,正落在牌位上,她忙用袖子拭了,然后疾步走到神龛前,将那尊墨玉观音也搬下来,和牌位一起用包袱包了。
偃武奇道:“姑娘,这观音你也要?”
“这尊观音像,是我爹曾经向娘求亲时下的聘礼,我娘出嫁前把它送到庵里来供奉的。”寄柔含泪说道,炫耀似的给偃武看了一眼,“你看这观音,和我娘长得有点像呢。”
偃武默然,看着寄柔把包袱重新包好了,他才有些为难地启口道:“姑娘,我这趟回真定,还办了一件事……”
寄柔眼睛在他脸上一掠,动作停下来,心里头有些疑惑,便问道:“你不是去石卿让帐下投军去了吗?”
“在这之前,出了件事,所以没来得及……”偃武犹豫片刻,说道:“我本来打算去刺杀陆宗沅,替大人和夫人报仇,结果误打误撞混进了良王的扈从里,所以趁人不备,一箭将他射死了!”
寄柔吃了一惊,险些连手里的包袱都扔出去,忙小心地在怀里抱了,只是半晌竟想不出个说法来。
偃武见她那一条单薄如纸片的影子在黑暗里长久地伫立着,也不知是喜还是忧,他便不由后悔起来,咳了一声,沉着声音说道:“姑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刺杀良王是为了报大人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姑娘一点干系也没有。这会只需要姑娘帮我一个忙––你先跟我来。”说完,便放轻了步子领头下楼。寄柔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楼下,眼睛尚来不及看,见偃武一个手刀,将蹲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姑子劈晕了过去,然后扒下她的僧衣自己穿上了,扮作一个高大的女尼,又将那姑子拖到藏经阁里藏好,才对寄柔说道:“只求姑娘帮这个忙––若是这两日有人来问,就说不曾见过我。”
他这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尼姑的僧衣,本是极滑稽的,寄柔看了,却丁点也笑不出来。看偃武的样子,分明是被人追捕了,寄柔一时情急,又想不出法子来,眼见着偃武安排妥当,对她拱一拱手,就要告辞了,从前面大雄宝殿的方向,一群丫头尼姑,举着灯笼找了过来。领头的赫然是承钰。寄柔心里一慌,生怕被承钰看见躲在阴影里的偃武,忙紧走几步到了承钰跟前,突兀地叫了一声:“三哥哥!”
承钰吓了一跳,忙叫人举起灯笼一看,见寄柔眼圈微红,一张脸煞白无色,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肩膀,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他也顾不上避嫌,忙将寄柔的手隔着袖子一拉,一边拽着人往回走,嘴里半是埋怨半是恐吓地说道:“你三更半夜的不睡,到处乱走,小心被江洋大盗捉去了,要你做他压寨夫人!”
寄柔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余光往身后扫了几眼,仿佛看见偃武已经混在尼姑中四散而去了,她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这才觉得承钰那双手握在自己腕子上,热的异常,忙挣脱开了,嘴里含糊地说道:“我夜里睡不着,听说殿后的天井里有一池莲花……”
承钰被她挣脱,也不在意,因心里也轻松了,遂挑着眉,将地上的雪一指,说道:“寒冬腊月,你来看莲花?”
寄柔便把眼帘一垂,灯笼的光照在她那张玲珑剔透的面孔上,鼻尖到嘴唇,娟秀静谧得如同剪影一般。唯有乌黑的睫毛,因为不安而颤动着。她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本来是想着我娘生前最爱莲花……”说着,嗓子自然地哽咽了。
她那泫然欲涕的姿态,叫承钰无论如何也板不起脸来,只能将声音尽量放的柔和,却仍不失严肃地说道:“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只是这会不是伤心的时候––这山里有贼人藏身,衙门的官兵要连夜搜捕,你这一乱跑,万一被撞上了,我回去怎么同伯母交代?”
寄柔了这话,心猛然地一提。半晌,才缓缓地下落,只是心神不安,呼吸也略微地急了。两人穿过了两重殿宇,到了在外头的弥勒殿,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傅夫人领着徐府一众女眷,被数十名家丁护着,正噤若寒蝉地在殿上排排立着。殿外则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从山门到殿前,尽数铺排开,腰间挎刀的鲨鱼皮刀鞘,被火把照着,极其显眼。当头的一人,身着淄衣罩甲,手上牵着一匹乌啼踏雪的夜照白,那马仿佛也受了惊,一边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雪,鼻子里发出恢恢的轻响。他的手在马脖子上,一下一下,极耐心地顺着毛,试图安抚它。
原来不知何时,虞韶已经率领庆王府的数百名兵士,将这一间望仙庵给围了。
承钰见状,一股热血充上了头,又惊又怒,真想冲上去将那目中无人的虞韶骂个狗血淋头。他紧走几步,上了弥勒殿,叫一声“母亲”,众人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满殿的老弱妇孺,或欣喜,或忧愁,没有一个不把目光紧紧追着承钰的,何氏那双儿女,早被吓得战战兢兢,一见承钰,立马在何氏怀里带着哭腔叫了声“三叔”。承钰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不顾反对,拉着寄柔的手把她送到忆容面前,吩咐道:“看好你柔姐姐,她胆子小,别叫吓哭了。”
说完,也不顾忆容那惊讶的表情,便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院子里,对着虞韶一拱手,忍着气说道:“将军已经把这整座紫金山都翻遍了?”
虞韶嘴角微微一掀,笑的有几分高傲,几分笃定,“不必翻遍整座紫金山。他躲在山上一连两日,寒冬腊月的,除非是隐身在哪一间寺院里,否则这会找到的就该是尸首了。”
“难不成这个江洋大盗是个女人,所以要在庵堂里安身?”
“男扮女装,也未为不可。”虞韶淡淡地说道,下巴一翘,示意承钰,“徐公子是男人,不也在尼姑庵里吗?”
承钰被他气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无奈之极,只能退了一步,说道:“那你就去搜,把这个庵堂里犄角旮旯耗子洞都搜一遍,看能不能搜出一个江洋大盗来。哦,对了,一定别忘了把所有的尼姑也唤出来,挨个核对,看是不是有个彪形大汉混在里头啊。”
他那阴阳怪气的声调,惹得忆容也像助阵似的,“噗”笑了一声。虞韶闻声看去,只一眼,便没了兴趣,因为几乎可以确认,这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于是,他也不理承钰在旁边饶舌,顾自吩咐左右进各殿宇里搜捕,并且严令每一个尼姑都必须查验清楚。
那五百名兵丁,立时便散开了,虞韶在院子里等着,因他对殿上这一群面目不清的女人毫无兴趣,于是负着手,溜溜达达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媷了一把干草,递到夜照白的嘴边,叫它吃草,那副全神贯注的认真模样,简直有几分孩气。
承钰见他不理人,也觉无趣,耳朵里聆听着殿后的动静,只听一片鸡飞狗跳,尼姑们鬼哭狼嚎,也不知是否被那些粗人占了便宜,他极为头痛,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回了殿内,在一众席地而坐的女人堆里,找到了傅夫人,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神,然后依次看过去,看到寄柔,便是一愣。却见她头和脸都被兜帽盖住了,看不清是什么形容,然而隔着这许多人,他也能感觉到她的身躯僵硬至极,好似一个傀儡,被掣住了线,不能动弹。
他便小心翼翼地避过一地的胳膊腿儿,到了寄柔面前,弯着腰唤了一声,“柔妹妹?”
但见寄柔身子一颤,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承钰不解,又唤了几声,见她不仅不肯抬头,反而将身子一缩,越发往后退去了。承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真的胆怯得这样?一时怜意大盛,想要好心劝慰她几句,却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几个兵丁出来禀报道:“在藏经阁里发现了一个被打晕的姑子,身上僧袍也被扒走了!”
虞韶虽然早料到这个结果,然而毕竟少年意气,仍是忍不住冲着承钰微微一笑,颇有些自得之意。承钰被他这一看,越发恼了,走出殿来商量道:“既然贼人扮作了尼姑,你就去好生审问那些尼姑,我们府上的女眷们总可以先离开了吧?”
“不可以。”虞韶也极固执,半点不肯让步,“万一他又扮作丫鬟,混在贵府的下人里头呢?”
承钰怒极反笑,也不和他多话,转身对傅夫人道:“雪停了,咱们下山吧。”那十几名家丁人数虽少,却也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这会闻得承钰一声令下,齐齐答应一声,便护着夫人姑娘们,脚步杂乱地出了弥勒殿,穿过院子,还没走近山门,不知从哪里又多出来一队士兵,纷纷亮起兵刃,将山门堵死了。有个大胆的家丁上去,还没挽起袖子,就被当胸用刀鞘一捅,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喷出一片血花,便不会动了。
承钰瞠目结舌,他活了近二十年,自来交往的都是谦谦君子,还未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将人打成重伤的,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暴跳如雷地骂了几句“莽夫”、“混账”便泄了气,求助的目光朝傅夫人一望,傅夫人摇摇头,正色说道:“钰儿,既然这位将军要察,就让他察吧,咱们府上的女孩子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被人看两眼,不至于就少了一块肉。如今事急从权,权当是襄助庆王府捉贼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承钰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对虞韶说道:“那就请你过来亲眼看看,我们府里的丫头可是那个贼人假扮的。”
虞韶本来是一心等着那个假尼姑被揪出来,等了半晌,尚无音讯,他心里便有些狐疑起来。说要查看徐府女眷,也不过是有意地要气一气承钰,如今早没了那个闲心,便摆一摆手,叫左右的兵士去查看,自己亲自举一盏灯笼,领着人往后殿走去。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有几名兵士上来要查看徐府的人。这一个嘴里还在咋咋呼呼地说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光看怎么行呐?也得摸一摸才能作准呀!”
“得摸,得摸!”这一个垂涎欲滴地笑着,伸手就要往最近的忆芳脸上摸去,忆芳惊呼一声躲开了,嘴里叫着“三哥”,承钰二话不说,上去一脚就将那名兵士踢翻,指着鼻子怒骂道:“你们庆王世子尚且要给我定国公府几分薄面,你一个王府贱役,蝼蚁般的人,也敢在我跟前放肆?”说完叫家丁举起灯笼,语气略缓和了些,转身对徐府众人说道:“二妹妹、三妹妹,大嫂,还有柔妹妹,你们都把兜帽取下来,让这些有眼无珠的狗奴才们看看,咱们哪一个长得像江洋大盗!”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敢违抗,乖乖地把脸露了出来。那庆王府的侍卫见承钰提到了宗海的名字,也心下惴惴然,不敢再调笑,迅速地在人群里掠了一眼,自然没有瞧见可疑人踪,于是跑去向虞韶回禀。不多时又跑了回来,拱手行礼,说道:“虞将军说,改日亲自上门致歉。”
承钰见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于是暗自松口气,只冷冷地回答了一句:“不必了!”然后率众从山门出了望仙庵,径直上车往山下行去。
这一行车队,才驶出丈许的路,徐府众人被绷紧的一根弦还没来得及松弛下来,就听见伴随着轱辘作响的车轮声,一阵马蹄响得得地追了上来。承钰心里一跳,回头一看,见虞韶骑着夜照白,风驰电掣般,自己眼前一花,他就赶了上来。承钰勒住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还有完没完?”
虞韶脸色甚是凝重,将马一停,跳下来在地上看了几眼,便指着雪地里的印记说道:“此处车辙比别的要深,这一辆马车上坐了几个人?”
“两个!”承钰想也不想,便答道。
虞韶冷笑一声,从腰间“锵”一声将佩剑拔出,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走近马车,然后突然出手,如电一般,正要一剑将车窗劈开。
那车窗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自己推开了。
“将军。”寄柔那一把柔细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是极分明的。然而听在虞韶的耳内,缥缈不定,就好像看见天边的鹞子,时而远了,时而近了。某一时,它飞近了,翅膀轻轻一震,掀起一波风吹草动,心弦震颤。寄柔将帘子又掀开了一隙,叫里头的忆芳也露出半个身子来,“将军看清楚了?这车里只有我和我妹妹,说什么车辙异常,想是将军找了一天的人,眼睛花了。”
他的眼睛花了吗?没有花呀。虞韶晃了晃脑袋,眼前这个人影仍旧没有消失,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她那两道娟秀的眉毛,柔美如春水般的眼睛,樱唇微微地合着,两腮原本是瓷白的,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诚,那瓷白的脸上也染了桃花般的色泽——这分明就是“她”呀!虞韶在一瞬间,那澄澈沉静的眸子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欣喜,也有怨怼和担忧。
他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她:为什么要不声不响地离开?为什么要把赵瑟伤的那样重?还有,她的箭伤好了没有?
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眼光就落在了她的胸前。
寄柔把手攥在帘子上,稳住声音,又问道:“将军看清楚了?”
“没有。”虞韶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寄柔便把头一低,迟疑片刻,说道:“我姓冯,闺名不便透露,将军见谅。”
这一个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了。承钰在背后,看不见虞韶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寄柔的时间有些久,贸然问出的这一句话又太过鲁莽,于是眉头一皱,上来将寄柔的手强行往里一送,放下帘子,正色对虞韶说道:“既然看清楚了,我们还得赶路。将军快回庵里去抓贼吧,莫让他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了。”
这一句话一说完,承钰高喊了一声:“赶车走!”车夫将鞭子在马屁股上一抽,车轮转动着,缓缓启程。虞韶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被承钰胯下的马尥了一下蹶子,踉跄着在雪地里退了几步。等到恍然大悟时,见车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虞韶无暇他想,翻身上马,赶了上去,只是离那车队渐渐近了,却放缓了速度,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是该上前去将她从车里抢回来,还是跟承钰那样子,客客气气地叙一番旧,问清了住处,再徐徐图之的好。
他在这里犹豫,那承钰却怕他再造次,早叫车夫加紧赶车,不过片刻功夫,徐府的车马已经消失在了黑黢黢的山林里。
虞韶不甘心地勒马呆望半晌,忽然想起要捉拿刺客的事,心头一愧,忙不迭打马转身,匆匆往望仙庵的方向折了回去。
眼见虞韶单人一骑的影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极小的黑影,及至连黑影也和夜色融为一体了,忆芳才放下车帘,将脑袋收了回来,一边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转身对寄柔小声说道:“柔姐姐,那个人没追上来。”
寄柔感激地对忆芳一笑,浑身陡然一轻,软软地靠在侧壁上。忆芳一双滴溜溜的清水眼时而在寄柔脸上一转,时而在蜷曲在角落里、做姑子打扮的偃武脸上一转,少女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既有兴奋,又有好奇。偃武见状,也有几分歉意,刚才他趁夜窜进马车,忆芳先一步上车,险些被他掐住脖子扼死,幸而被随后上车的寄柔阻止,否则这个热心肠的小姑娘,便要为自己而丧命了。他便单膝跪在马车里,对着忆芳一拱手,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忆芳倒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往后一仰,差点贴到侧壁上。继而察觉到自己动作滑稽,忙坐直了,将手藏回袖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江洋大盗——庆王府的侍卫那样跋扈,一看就不是好人,你既然得罪了他们,那必定是个好的了。”
她这个似是而非的逻辑令寄柔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趟望仙庵之行如此凶险,又和虞韶撞个正着,她的心里已经烦乱不堪,顾不得婆妈了,于是从随身的行囊里翻出自己所有的银两给偃武,说道:“已经下山了,你趁夜一直往西北走,再有半月路程就到石卿让的地盘了。”然后对他一笑,说道:“一路保重。”
偃武点一点头,趁车轮碾过山石,车身震动的一刹,利落地一推车门,往道边草丛中滚了下去。
寄柔轻轻透口气,把眼睛一闭,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偃武留给她的包袱里那一尊墨玉观音和牌位,心里也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后怕。唯有虞韶那一双清澈热切的眼睛在脑海里久久不去。被他知道了自己的行踪,会惹来麻烦吗?陆宗沅是不是也很快就要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寄柔想到这个可能,不由浑身寒得发毛,那一颗心,不住收缩,好似要龟缩到一个无人能寻的角落里去。
“柔姐姐,你别怕。”忆芳忽然轻声说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寄柔睁开眼,看见忆芳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这个庶出的女孩儿,积年累月地生活在徐府里,却默默无闻,谁都吝啬于多看一眼,然而歪打正着地拉近了距离,寄柔才发现她有一双活灵活现的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古灵精怪来。
“我不怕。”寄柔对她微微地一笑,伸手去理了理她的鬓发,稍顿,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众人夤夜赶回徐府,傅夫人深知隐瞒不得,便将徐敞从姨娘院里连夜叫醒,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徐敞愁眉紧锁地听完,除了叹气,还能怎样?于是将傅夫人埋怨了一通,怪她不该突发奇想,要去山里拜佛,又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叫承钰改日好生同庆王世子赔礼便是了。”
傅夫人听了这话,怔了半晌,两眼的泪要落不落地,背过身去抹了,徐敞便按住她肩膀捏了一捏,算作抚慰,“无奈何,咱们定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一句叹息,也是颓然沉痛到了极点,仿佛连着整日里在内阁所受周人的窝囊气也吐了出来,傅夫人和他几十年夫妻,可谓心意相通,于是又转而宽慰徐敞几句,两人喁喁说话到夜深,便各自安歇了。
想不到次一日,又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徐敞下值归来,在徐府那两个白玉狮子前落了轿,见一个牵着白马的少年就立在狮子旁边,也不知等了多久,那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徐府的朱红大门,好似要将那两扇门看穿,一直看进府内。
徐敞眉头一皱,随扈便抢上去高声喝道:“那个少年,快快闪开,此处乃是定国公府,不可这样随意窥探。官府要来人捉拿你的!”
虞韶眉头一动,好似大梦初醒,施施然回过头来,将徐敞上下一打量,便确认了他的身份,遂大步走上来,也不揖礼,也不寒暄,张口便说道:“徐大人,我昨夜在山上得罪了徐夫人,今天特地来赔礼致歉的。”
徐敞听得满头雾水,又奇怪这少年好不知礼数,待要斥责,见他走近了,却是生的一张英俊面孔,肩宽腰细,十分的英姿勃勃。况且那一件黑地窄袖戎衣的腰间,悬着一只品质极佳的汉螭纹透雕白玉配,徐敞的语气便不由得缓和了下来,他说道:“你这个少年,是哪座府上的公子说话这样没头没脑的。我夫人是个内宅妇人,镇日里只在内院行走,怎么能被你得罪到?”
虞韶本来最不耐烦和徐敞这样的迂腐之人啰嗦,此时也只得耐着性子答道:“徐大人不知道,我昨夜里奉命捉贼,在紫金山上的望仙庵,冲撞了徐夫人。”
“哦”徐敞胡子一翘,忙将虞韶又端详一番,只是左看右看,除了说话鲁莽了些,完全不是傅夫人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将军。他便沉吟着将胡子一捋,转瞬换上和蔼笑容,说道:“原来是虞将军,请进!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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