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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艳露凝香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绣猫
陆宗沅微微一笑,说道:“我为何要见怪?”说完,将马鞭一扔,便走进庙里,被庙祝迎着,在院子里转了一阵,见松柏郁郁青青,树下是个半人高的石龛,里头所供的菩萨小像却是半截焦黑。那庙祝也不明情由,只当陆宗沅也是敬仰冯宜山,特来参拜,因此解释道:“这个石龛,是冯府里的旧物,那年一场大火,把府里烧得干净,只残留这一尊佛像。”
陆宗沅不语,一手触到石龛上的薄尘,四顾左右,问道:“冯氏夫妇的牌位在哪里?”
庙祝答道:“原来是供在偏殿里头,两年前有冯家的亲戚来,把牌位取走了。”
陆宗沅便叫庙祝取了香来,停了一停,对着那尊佛像拜了一拜。
贺安在他背后,也看不清陆宗沅是何等神色。待陆宗沅把香别进炉鼎里,再回身时,一张脸上却是平静极了,丝毫异样也无。贺安越发狐疑了,心想:冯宜山是死在他手上,此刻又无百姓在,前来拜祭死者,岂不做作?难不成他对冯将军,也曾怀有倾慕之意?
“去漳河滩。”陆宗沅说道,打断了贺安的思绪。
“是。”贺安忙答道。
两人重新上马,一路疾驰,待到快天黑时,抵达漳河北岸。漳河水静静流淌,对岸山影巍峨,在山影的怀抱中,戴荣大军的营帐也被隐匿,唯有帐前所挂的飘摇的灯火,如天上星子般闪烁。鹿角围起的箭塔上,有披甲巡夜的兵士,正警惕地往这边张望。
似是认出了马上的贺安,箭塔上忽然吹起了响亮的号角,营中一阵喧哗,打着赤膊的人影奔了出来,四处乱窜,急着去找兵器铠甲。有一炷香的功夫,兵将林立,严阵以待。
陆宗沅哈哈一笑,一手握着马鞭,遥指对岸敌营,说道:“戴荣太过自大,你当我真不敢来袭营?”
贺安“咦”一声,未及反问,陆宗沅低叱一声,扬鞭掉头而去,贺安忙紧紧跟上,两人连夜赶回真定。
这一夜戴荣营中却是军心大乱,众人列阵静候了半晌,不见有丝毫动静,方知不过虚惊一场,于是骂骂咧咧地各自回营。戴荣将副将召来询问,得知是贺安在对岸窥伺,引起众人惶恐,戴荣骂了几句“叛军之将”,便去歇息,只是不敢脱去铠甲,只得和衣而卧。过了许久,毫无睡意,便将卢攸召来问道:“依你之见,良王会否来袭营呢?”
卢攸倒很坦率,“我也不知道。良王的心性难以捉摸,我军虽占有地利,却难保他不会铤而走险。”
戴荣道:“若他真敢来袭营,又该如何?”
“自然是依计行事,引他到峡谷之内,前后夹击。”卢攸胸有成竹道。
戴荣不由点头,只是心中尚不放心。他此行已先折了前锋秦耘,后军未至,如今副将刘袤已经率大军悄然往北绕行去了,营中军帐虽多,却是诈敌所用,其实十个有九个都是空帐,万一良王果真来袭营,倒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叹气道:“听天由命吧,若刘袤能顺利攻下燕京,我就算丧命漳河滩,也总算不辜负皇恩了。”
戴荣和卢攸叙谈半宿,到底年老体衰,快到黎明,在卧榻上睡去。才打了两个呼噜,忽的又从榻上翻身而起,直愣愣瞅着卢攸,急道:“号令各营,都要和衣而睡,兵器不可离手。”
卢攸道:“将军放心,已传令下去了。”安慰几句,哄得戴荣重新入睡了,卢攸弯腰走出帐来,望了望被晨风吹得翻飞的旗幡,见自己帐中的一名亲信随从经过,便将他叫住,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低声道:“传信回京给平西王。”又叮嘱他几句,便往关押虞韶的军帐中来了。
进了帐中,见虞韶身下铺着一件旧衣,席地而卧,帘声微动时,他忽的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向来人,见是卢攸,他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动了些,把手里那片尖利的瓷片放开,说道:“是你。”
卢攸对虞韶点头示意,在旧衣上坐了下来,又拍拍地面,对虞韶道:“坐吧。”待虞韶坐下来,卢攸端详着虞韶的脸色,呵呵笑道:“有你这样的少年人,我是不得不服老了。整日在这冰凉的地上睡着,我看你还生龙活虎,灵敏得很。我就不行咯,只怕一个晚上下来,骨头就要断了。况且还得整宿聆听外头的风声,伺机而动呢。”
虞韶沉默,见卢攸这副懒散模样,知道无人袭营,失望之余,问卢攸道:“你不是去打听良王府的动静了?打听到什么了?”
卢攸眯眼狡猾地一笑,说道:“两天后刘袤就要抵达燕京城下了,你不关心攻城的事,只追着问良王府。怎么,府里有你的心上人不成?”
虞韶紧闭着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卢攸也不计较,哈哈一笑。一双皱纹密布的老眼,犀利地看向虞韶,“昨夜贺安与良王在对岸窥伺我军,以我之见,良王很快会来袭营。不如此,倒真对不起他那个遇鬼杀鬼,遇佛杀佛的性子。”
虞韶心跳微顿,险些大叫出来,被卢攸那道探究的视线盯着,却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回了一声:“哦?”其余却只字不提,只等卢攸继续说下去。
卢攸那张尖瘦的老脸,顿时如花般绽放了。他笑道:“我那一日说过,你当初在萧将军帐下闹得不可开交,令萧将军很是头疼,我却自那时就看中了你,你信不信呢?”
“信。”虞韶直视着他,一脸坦然,“我并不比谁差,你为什么不能看中我?”
“好孩子。”卢攸的笑容越发慈祥了,“你信我,我也信你。我如今要给你一个在良王面前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虞韶眉头微动,“什么机会?”
“良王想主动出击,趁夜袭营。此战若是得胜,燕京那里得以保全,朝廷便要转攻为守,良王正可趁机挥师南下。因此良王此刻迫切要大破戴荣大军,然而戴荣久经沙场,哪是那么容易攻克的?此处又占尽地利,防守极严,良王想要袭营获胜,恐非易事。”
虞韶对卢攸,还没有放下戒心,然而听他一番陈词,便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王爷不该袭营?”
“该。”卢攸捻须得意地看着他,“只是不该自外,而该自内。”
“你……”虞韶浓眉紧锁,如兽瞳般幽幽发亮的眸子紧盯着卢攸,“你要背叛戴荣?”
“无能之辈,没有资格做我的主公。”卢攸对他睐睐眼,“良禽择木而栖,我看你就是一棵好树,兴许还是一棵能栖凤凰的梧桐呢。”
虞韶对他那个卖俏的眼神简直不忍直视,却被他话中的深意吸引了心神,忍不住问:“你说的凤凰是?”
卢攸笑道:“当然是我呀。”





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65章 一枕梦寒(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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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韶被关了数日,对外界情形一无所知,卢攸便为他剖析了一番。卢攸说道:“如今刘袤率大军前去攻城,戴荣手下不过数千精兵,以作诱敌之用。戴荣治军甚严,昨夜被良王一吓,日后戒备只会更严。强攻自然是不行的,只好你我二人充作内应,杀了戴荣,一等营中军心大乱,良王便抢渡漳河,趁乱袭营。”
虞韶静心聆听的面容一凝,问道:“你要手刃戴荣?”
卢攸哈一声笑出来,捶了捶因弯曲而酸痛的双腿,摇头道:“我年纪一大把,又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刀都举不起来。自然还得请你亲自动手。”
虞韶道:“我周围日夜都有人看守,如何潜入戴荣的军帐?”
“这个我自有办法。”卢攸撩起帐子,瞥了几眼外头打瞌睡的守军。等了片刻,一队巡逻的兵士从帐前经过,铠甲与兵器撞击的轻响在夜深人静时听得极清。卢攸点了点头,扔下帐子,对虞韶道:“你可有信物?我要传信给良王,约他袭营。”
虞韶一双沉静的黑眸盯着卢攸,面上颇有些莫测。
卢攸呵呵笑起来,问道:“你不信我?”
虞韶道:“不信。”
“不信我,平西王你总该信吧?”卢攸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扔在虞韶面前,“你曾在他帐下待了一年,平西王的字迹你应该认得。”
虞韶诧异,正要去把书信拾起来,却被卢攸眼疾手快,收回了自己袖子里。虞韶只得飞快地掠了一眼,瞧见信上一句问候之语,倒的确是萧泽的字迹。
卢攸把信收好,狡黠地一笑,说道:“信上内容,不便透露。不过良王与戴荣两方近日的举动,平西王都是知道的。他听说你为了良王慨然赴死,很是替你不值哩。”
虞韶顿悟,不禁多看了卢攸几眼。这个卢攸,生得三角脸,倒八字眉,除去那满脸智珠在握的得意笑容,分明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却能够把戴荣玩弄于股掌之上。虞韶淡淡一笑,说道:“我一个无名小卒,萧将军岂会放在心上?”
“非也,萧将军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卢攸拍拍手,立起身来,“天快亮了,闲话休提。虞将军,你在这里,左右也是一死,何不冒险拼一把?你在萧将军帐下时,可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性子。”
以往纵性妄为,不过拼着自己一己之身,此时若是不慎进了卢攸的圈套,耽误的却是良王宏图霸业,虞韶如何能不慎重。因此虽然卢攸有意激他,他也不急,思索良久,说道:“我身上有一把贴身携带的匕首,被戴荣使人搜了去,你可取了这把匕首,送去给王爷,他自然便会信了。”
卢攸又细细嘱咐虞韶几句,前去取匕首。在那一堆袖箭长剑等兵刃中,找到一把可藏于袖中的精致匕首,黄金刀鞘上宝石烁烁。卢攸退出匕首,在雪亮的锋刃上屈指一弹,指腹上立时渗出血丝来。卢攸忙不迭收回手,吮去血丝,暗道:难道这是兄弟情比金坚的意思?不由一笑,将匕首揣在袖里,唤了一名亲信来,命他趁夜渡河,往对岸去给良王传递消息。
此时良王在真定已驻扎半月有余,半月以来,他也不急着行动,只命人日夜打探对岸敌情。这一日,贺安亲自将匕首送到陆宗沅面前,陆宗沅愕然,把匕首放在一边,将随匕首送来的密信逐行逐句地读了,只是沉吟不语。
贺安问道:“王爷,信是谁送来的?”
陆宗沅瞥他一眼,并不答话,贺安自知造次,他一个降将,又非陆宗沅亲信,哪能得他坦诚相待?于是喏喏地告了罪,便自退下。待他走后,陆宗沅将信纸摊开,思索良久,心道:这人下笔流畅自如,毫无滞涩之感,可见对信中的内容早已筹谋已久,因此烂熟于心。
戴荣的谋臣约他袭营?是早有预谋,还是受虞韶鼓动?
他负手在书房中踱了一阵,再折回身,“叮”一声弹开刀鞘,却见那把无坚不摧的刃身,却不知何时已经被齐腰截断,唯有刀鞘还完好无损的露在外面。陆宗沅面色微变,凝望许久,把那柄匕首连断刃带刀鞘,一起叫人收了起来。
不过余日,卢攸再来求见戴荣。近来因为良王每夜派小股人马前来骚扰,每每都是虚晃一枪,却引得戴荣通宵达旦地号令全营戒备,过了数日,人马俱乏。戴荣一个老者,熬得眼下乌青,精神恹恹的。唯有卢攸,每日高床软枕,吃喝不误,养得精神抖擞。两人一见,各自讶异,戴荣颇有些不满,问道:“近日我为战事夙兴夜寐,卢先生却是满脸喜气,是为的什么啊?”
卢攸哈哈一笑,答道:“大人可还记得,我说过要用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虞韶归降?”
戴荣奇道:“怎么,你说服他了?”
卢攸点头道:“我每日与他彻夜长谈,劳其筋骨,困乏其身,昨日去看,那头老虎已经变得比猫还温顺了,今天就请大人亲往,以功名利禄诱之,他一准便应了。”
戴荣大喜,拍案叫好,“刘袤前去攻城,这会理应已经抵达燕京城外了,有了虞韶,我这厢再约良王和谈,拖延他一半个月,待刘袤攻下燕京,大事可成!”也来不及着铠甲,将外裳随意一裹,便匆匆往虞韶军帐中赶来。
进了帐中,见虞韶英气勃勃的一个青年,这两日水米未进,已然形销骨立了。虞韶坐在角落里,见戴荣前来,便对他拱了拱手,低声道:“大人。”戴荣见状,越发信了七八分,命人将虞韶搀起,扶到凳上落座,而后笑道:“我早嘱咐守卫不可怠慢将军,为何将军如今这幅凄惨模样?”
虞韶愁眉紧锁,说道:“我前来赴约,本是为王爷解忧,不料身陷囹圄,自觉无颜再去见王爷,因此常常悔恨不已。”
戴荣将大腿一拍,笑道:“既如此,便索性弃暗投明,留在我帐中如何?他日我将叛军扫荡一空,良王伏诛,我自会向皇上禀明实情,令你袭了良王位,屯守燕京,如何?”
虞韶又惊又喜地看向戴荣,眼中泪花闪烁,而后,却摇头道:“我寸功为立,安敢讨赏?”
戴荣目视卢攸,见卢攸对他点头,便将主意一定,将与卢攸议定的计谋告知虞韶:“我看你身手颇佳,想要立功,何难之有?你若真心投诚,我明日便约良王于河滩野亭里相会,假意要将你归还良王。良王此人疑心甚重,除你之外,旁人难近其身,你便趁着良王返回登船之际,将他刺死,我在旁边芦苇荡里埋伏了几百名刀斧手,你一动手,他们便立时赶来救你,保你性命无虞。”
虞韶听得面容几经变换,最终将头一点,说道:“就依大人说的办。”
戴荣见状,喜不自胜,说道:“既如此,你今日便好吃好睡,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动手。”于是叫侍卫进来,替虞韶换衣净面,又送了酒菜进来。虞韶手脚上都被铁链缚了,行动十分艰难,只得任人摆布。卢攸因对戴荣道:“大人,既然虞将军已经是自己人了,何不命人解了他的铁链,好让他自在吃喝。”
戴荣道:“说的极是。”于是命人来替虞韶将铁链解开。虞韶草草梳洗换衣,又变做一副俊秀模样,只是面容仍显憔悴,行动间也极缓慢。戴荣再无怀疑。卢攸见机说道:“大人,刺杀良王之事甚是要紧,待虞将军吃过饭后,咱们要再推敲其中关节——切不可走漏了风声啊。”说完,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旁边侍立的亲卫。
戴荣转念一想:连虞韶这个亲弟兄尚会背叛良王,更何况这些侍卫?于是说道:“不错。”便屏退侍卫,命帐外守军远离三丈之外。
虞韶对他这一串动作毫无反应,只是挽起袖子拈筷夹菜。忽的记起一事,虞韶放下筷子,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奉与戴荣,道:“这一杯敬大人,还请大人日后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这个自然。”戴荣笑着应了,将酒杯接过,两人凑近,轻轻一碰,戴荣仰脖饮酒。电光石火间,他的脖颈,被虞韶一只袖箭,扎了个通透。连声也不曾发出,喉间“咕噜”一声微鸣,便颓然倒地。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虞韶满脸,又热又腥。他眨了眨睫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血珠滑落在脸颊上。
卢攸看得一阵胆颤,忙调转目光,走到帐外,对一名戴荣亲卫招手道:“你过来,大人有事要嘱咐。”那侍卫应声走进帐中,被身后的虞韶一记手刀砸晕在地。两人一齐上手,把侍卫衣裳扒了下来,待虞韶将脸上手上血迹冲洗干净,便换上衣裳。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到帐外,卢攸将虞韶肩膀一推,大声说道:“去吧!速去速回!”
虞韶低低应了一声,便垂着头自帐后绕行而走。
卢攸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便一溜烟出了军营,往背后山上的藏身之处去了。
虞韶趁夜走到河边,将火石一打,往芦苇丛中一扔。顷刻之间,大火蔓延,照得河水发红。箭楼上巡视的守卫一见火光冲天,慌忙鸣金吹号,警报敌情,全营躁动。那边军帐中被打晕的亲卫已然醒转,见戴荣倒在血泊之中,惊得手慌脚乱,连声道:“大将军遇刺!”营中众将匆忙赶来,还未商议出对策,就听外头喊打喊杀,良王大军,已然拨开鹿角,冒着乱箭,杀进营中来了。
戴荣这一方的兵将们,听闻主帅被杀,早已乱了军心,趁夜逃走的无数,慌乱中被马蹄踩死,乱箭射死的,又是无数。直杀到半夜,各自为营的几名将领中,总算有人回过神来,一边退兵,引着敌军往山谷里去,谁知赶到山谷,不见伏兵,混乱中抓了一名校尉质问,那校尉也满腹疑窦,说道:“前半夜时卢军师来报信,说戴将军有令,要撤了伏兵,转移至后面山口处堵截。”
那将军气得浑身大抖,给了校尉一记耳光,骂道:“戴将军早死了!”才一转身,被乱箭射中胸口,他大叫一声,喊道:“卢攸负我!”便从马上坠落,命丧黄泉。




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66章 一枕梦寒(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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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战从天黑杀到天明,待到拂晓时分,双方鸣金收兵,戴荣这方人马,已经十停折了九停,性命尚存的几名将领,各自领兵投诚。陆宗沅当着众将的面,命人将戴荣尸首抬起,送回京中厚葬。
戴荣虽年老,却也是个威武的汉子,人之一死,连躯体也顿时缩小了似的。众将目视着戴荣尸首被抬走,面上均露出悲痛不忍之色。陆宗沅目光在他们脸上微微一掠,略提了提声音,说道:“戴老将军身边亲卫回禀,老将军是被谋臣卢攸所杀。卢攸此人,奸诈狠毒,戕害主公,为我所不齿。待捉到此人,定会就地正法,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众将喏喏称是,感怀良王仁义,又将卢攸恨入骨髓。
陆宗沅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命众人退下,各自去裹伤。然后问左右道:“虞韶到哪里去了?”
贺安回禀道:“虞将军亲自带人去捉拿卢攸了。”
陆宗沅眉头一皱,也不多说。贺安领人清理战场,将辎重马匹等收录造册,忙到下午,听人说虞韶回来了,便领他来见良王。
虞韶大踏步进了军帐,见良王正在案前翻看戴荣所留的【兵法韬略】。虞韶脸上扬起欢快的笑容,立住脚对陆宗沅施礼,道:“恭喜王爷!”
陆宗沅报之一笑,把兵书放开,打量他道:“你这一个月辛苦了。”
虞韶抿嘴一笑,算是默认。
陆宗沅道:“找到卢攸了?把他绑起来见我。”
虞韶面上的笑容一凝,问道:“为什么?”
“戴荣的部下对他很是忠心,我替你把刺杀戴荣的罪推到卢攸头上了。”陆宗沅若无其事道,“卢攸不杀,不足以令他们泄愤。”
虞韶急道:“王爷,卢攸这个人机谋善断,杀了他,太可惜了!”
陆宗沅面容微冷,说道:“叛主之人,不可轻信。”他径直转而吩咐贺安道:“去绑了卢攸,砍头示众。”
“慢着。”虞韶喝止住贺安,两道桀骜不驯的长眉一挑,对陆宗沅道:“王爷,我的性命是为卢攸所救,杀了他,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忘恩负义?陆宗沅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的一声冷笑,犀利的目光看向虞韶,“我对你的恩义,和卢攸对你的恩义,孰轻孰重?”
虞韶有一瞬间的僵硬,继而一字一句道:“王爷对我恩重如山。”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陆宗沅道,“贺安,去抓人。”
“人不在营中!”虞韶突然道,“我没找到他。”
陆宗沅摇头笑了,似是对虞韶的话毫不放在心上,只对贺安道:“你去。一找到人,就地格杀。”
贺安奉命而去。陆宗沅见虞韶仍怨愤地盯着自己,他浑不在意,飞快地翻了几页书,“哗哗”的响声没来由让他烦躁起来。他“啪”一声把书一合,对虞韶道:“卢攸原本是萧泽的人,你在萧泽帐下时,曾和他有旧?你自作主张,来赴戴荣的约,是因为知道卢攸在此可以助你?”否则如何有这样的勇气,来慨然赴死?这一句,陆宗沅却并没有问出来。
虞韶表情一懵,对他这一连串的质问竟不知如何解释。想到卢攸和萧泽的关系,他的心里,有些隐隐不安,目光中有丝犹豫。
陆宗沅观察着虞韶的表情,耐心等了半晌,听见虞韶平淡的声音道:“我来之前,从未听闻过卢攸这个名字。”
眉心忽的一跳,陆宗沅揉了揉额角。连日操劳,一瞬间得到平静,夕阳的微光照在他光洁的脸上,如日暮时的沉静祥和。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你别杵着了,下去歇着吧。”
虞韶答应一声,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道:“我之前让卢攸把匕首当做信物送给王爷,现在王爷能否将匕首完璧归赵了?”
陆宗沅道:“匕首我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改天找出来再给你。”
虞韶有些失望,“嗯”一声,那道颀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帐外。
过了一会,贺安走进帐来回禀陆宗沅:“没找到卢攸这个人。”
陆宗沅面上一抹诧异。
贺安道:“我问过周围的士兵了,都说虞将军回来时,身边没有旁人跟随,卢攸没随他回营。”话音未落,听见一声冷哼,贺安忙止住话头,惴惴不安地瞧着陆宗沅薄怒的面色。
“知道了。”陆宗沅说道,“你下去吧。”
“是。”贺安说道,“王爷,外头天色不好,怕要下雨了,稍后就须收拾上船,回真定去了。”
陆宗沅点一点头,目送着贺安离去,天边的最后一隙金光,随着他放下帘子的动作,也消失不见了。夏日的雷声隐隐,乌云聚集,外头的士兵们都走了出来,盼着一场雷雨冲洗掉昨夜厮杀后的血腥气。疾风吹得帘子翻动,陆宗沅目光一掠,见天边浓黑的云朵撕扯不休,仿佛一头初醒的猛兽,要急迫地破笼而出。
他把兵书下压着的匕首取了出来,晦暗的目光凝视许久,便将那一截断刃扔到地上,叫侍从清理出去了。
虞韶离开军营,往南而去。他心事重重,因此一路缓辔徐行,走得甚慢。走到山脚下,将马拴在林间,徒步往山上而去。他此时对陆宗沅已多了几分提防,一路留神查看,不见背后有人跟踪,遂放下心来,到了那间被猎户遗弃的茅草房外,屈指叩门,“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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