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枯云并不惊讶,坦然地说:“我知道。”
他和初河并排躺着看星星和月亮。
“枯老爷杀了我爸,我妈,我两个姐姐,强占了我们家的房子,我逃了出去,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回来报仇了,只是可惜,枯老爷已经死了。”初河说。他感觉对着枯云,他什么都能告诉他,他能理解他,连他的罪恶感一同理解。
“嗯,他们就该烂在这里。”枯云看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他问初河,“这些星星有名字吗?”
初河的呼吸声加重了,深吸进一口冷空气,激得自己浑身发颤,轻咳着说道:“有的,好多名字,但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是从南京来的吗?给我说说南京吧。”
“我从上海过来。”
“那说说上海吧。”
初河笑了:“等你以后自己去看吧。”
枯云也笑了,他缩起来,问初河:“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初河大方地伸出手,他将枯云揽进了怀里,他还亲了亲他的头发。他安抚着他,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吱嘎吱嘎的踏雪声,初河一个警觉,翻身下去躲到了干草堆后面,枯云躺得更歪斜了些,舔了嘴巴一圈,确保没留下任何馒头屑。
“小云啊。”
门被推开了,跟着二少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奇怪,这门没锁上?”二少爷嘀咕了句,但他没再起疑,踩着轻快的步子往枯云这里走来。初河耐心地数着他的脚步声,三十来步后,二少爷停下了。初河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匕首,小心地探头看了眼。二少爷在枯云身边坐下了,他正柔声问枯云:“小云,有没有想二哥?”
枯云没回答,二少爷又说:“二哥知道你讨厌老三,但是你也不能那样啊,杀人啊那可是!你知不知道二哥今天在大哥面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小云你看看,二哥的嘴角都说出水泡来了……”
草堆悉悉索索一阵响,二少爷的喘气声重了起来。初河蹲在地上,枯云的手从草堆上垂了下来,他的手在月光下像是透明的,皮肤下青绿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是不是刚才大哥来过了?那锁才开着的?小云让我看看你屁股,让二哥摸摸……”二少爷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被大哥干湿了?”
初河听不下去了,他绕到草垛另一头,半直
枯云 分卷阅读8
起身隐在黑暗里。他看到二少爷扒掉了枯云的裤子,来回摸他的大腿,舔他的脸,枯云满脸厌嫌,眼下他也看到初河了,他一挣,忽地骂道:“想个屁!你这个摸了枪把就尿了裤子,被学校开除软蛋!呸!”
二少爷霍然站起,左右开弓扇起枯云耳光,冲他发狠,他浑然不知初河已经到了他身后,他没有片刻犹豫,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时机,勒住二少爷的脖子,连捅数刀。二少爷口吐鲜血,甚至都没能看到杀他的人是谁便一命呜呼,倒在了地上。枯云身上也沾到了血,但那血味是他喜欢的,枯家人的血,流得越多他就越高兴。
他身上现在多脏他都不在乎,不介意,他仰起头看着气喘吁吁,手里一片红的初河,目光炯炯,仿佛在看一位浴血的英雄。
初河在衣服上一擦手,踢开二少爷的尸体,把枯云拉起来,给他松绑。无论他表面看上去多冷静镇定,他的手却在发抖,忍不住咒骂起来。
绳索被利刃割开,枯云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道:“我们一起走吧!”
初河拒绝了:“不行!还有大少爷……”
“不管他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枯云将他的双手捧到心上,他想拉着初河马上离开这里,他一提起大少爷他的心就跳得极快。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在他母亲过世的那天也曾出现过,这凶兆就像是心缝里的一抹烟,一道鬼影。枯云望着初河,快哭了。
初河硬是抽出了手,给他穿好衣服,说道:“等我处理好大少爷。”
“那大少奶奶呢,他的孩子呢?还有阿珍呢?”枯云睁着大眼睛看他,“他们人不坏,尤其是大少奶奶,她也很可怜……你会放过他们吧?”
初河没有回答,他往外走,枯云赶忙跟上去,初河回到了城堡里,他从厨房的后门进去,阿珍和大少奶奶正趴在桌上睡觉。孩子在地上玩耍,看到人进来,一声不响。
“你抱孩子出去,去马厩。”初河说,枯云忙脱下了外套裹住了孩子,抱着他往马厩去。孩子始终很乖,趴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服,到了马厩没一会儿,枯云就看到初河抱了阿珍过来,接着他又把大少奶奶也抱过来了。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枯云不解道。
“下了药。”初河说,“给大少爷也下了。他现在应该也睡着了。”
他将大少奶奶三人安置在一辆马车上,把枯云拉到马车前,将缰绳塞在他手里,道:“你带他们走,现在就走。”
枯云不肯,甩开了手,他不想和初河分开,他愿意跟着他的这个英雄。
“等她们醒了你就告诉她们,城堡起火了。”初河说。
枯云执意要留下,甚至说:“我……我也想报仇……是他杀了我妈……他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死!”
初河僵了瞬,长叹一声,终是同意了。他和枯云又折返回去,去他的房间里一人拿了桶火油一路浇到了二楼,二楼上的火油味已经很重了,地上浅浅一层油光,想是初河之前已经来布置过了。
两人无声地继续往走廊上泼洒火油,到了大少爷的房间门前,那火油味熏得枯云一阵头疼。他揉揉脑袋,看到初河摸出了一盒火柴。他将最后一点火油泼进门缝,初河擦亮火柴,推开了门,还没将火柴扔出去,枯云突然惊呼出声,一伸手慌忙把初河按到地上。万籁俱静中,枪声划过。
初河手里的火柴掉下了楼,一楼迅速燃烧起来,枯云赶紧起身,将初河拉起来,两人再定睛往卧室里看,是大少爷!刚才开枪的是就是大少爷!摇头晃脑,站都站不稳的大少爷咬紧牙关举着把手枪,将黑漆漆的枪眼对准了他们!
枯云,初河,枯云,初河,他举棋不定,不知道该瞄哪一个,又或许只是因为安眠药的药效还在持续,他的手本能地在颤抖,非常不稳。但这并没有制止他开枪的欲望,他扣动扳机,又连开了三枪!好在三枪全都打偏了,枯云和初河往两边躲开,躲闪间,枯云抓起了掉在地上的火柴盒,擦了两根抓在手里靠在走廊墙边,看也不看,直接朝卧室里扔进去。轰地一声,那两根火柴似是点燃了一片大火。枯云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初河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往楼梯口走去。初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卧室里已经烧成火海,火舌窜天,顶着天花板蔓延,大少爷的去路被门口的火线封住,他倒退到窗边,用枪砸窗,玻璃被他砸了个粉碎,但是窗户实在太小了,根本挤不下他庞大的身躯,大少爷转身瞪着外面,他看到了枯云,那眼里真正是喷出火来了,他含混不清地骂人,他的舌头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小兔崽……崽……子……杂……贱……种……”
枯云捡起了被初河扔下的火油桶,那里面还剩了不少,他使劲往卧室里泼,在大少爷的惨叫声中他也跟着大叫起来。
“烧死你!烧死你!!王八蛋!烧死你!”枯云双眼发红,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头发和衣角,他使出浑身解数发泄着十多年来的不痛快,他要把整座城堡都烧起来,烧成一片血红,烧光所有枯家的人!
“枯云!”初河过来一把将他拉开,大少爷已然倒在了卧室里,黑烟滚滚,卧室的木门都被火烧着了。初河抱住枯云,扑灭他衣服上的火苗,一把割下他被火烧得发脆的长发,枯云这才回过神来,恍惚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异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快走!!”初河拉着他往楼下跑,二楼和一楼的火势迅速壮大,城堡仿佛一片火原,放眼望去皆是烈焰。枯云慌里慌张地跟着,脚下一个不稳,摔在了楼梯上,初河拉起他,两人正要一同冲出去,却见门外进来了一个孩子,牙牙学语叫着“爸爸”往火海里走。枯云大惊,初河把他往门外推,他跑向那个孩子,冲枯云吼道:“你先走!!”
枯云不肯,抓紧了他的手,低喊着,祈求着:“别去……”
初河郑重地看他,说道:“杀我一家人,死去的所有人都有份,唯独大少奶奶,这个孩子,还有阿珍是无辜的,还有你……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否则他和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区别!
枯云还是紧紧拉着他,他不要他走,他在火中仿佛看到了数道鬼影,他们在扯着初河,默默与他角力,这时火舌席卷,一阵热浪过来,呛人的烟雾让枯云咳嗽不止,他身子一颤,竟松开了抓着初河的手!
枯云再睁开眼时,他人已到了外面,而那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堡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火光滔天。
一时间雪原上宛如白昼,一朵最绚烂,最
枯云 分卷阅读9
狂放的红色大花绽开了。
“林先生!!”
“林先生!!”
枯云扑向城堡,他试图冲进火里,可一波接着一波的热浪将他冲回地上,那门里砸下一盏吊灯,把他能去找初河的路都给封死了。枯云的双手被烧伤了,他不怕这点痛,也不怕流血,他怕这茫茫荒原上他又是一个人,过比猫还不如的生活。
他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打滚。
他又想起那首歌谣。
纤弱的花楸树一度以为找到了一棵橡树作为依靠,他也一度以为他的橡树出现了,可它又消失了,他想抓它回来,怎么抓都抓不到。他只好捶着地哭,指着天骂。
命运始终如此。
始终如此。
枯云大哭起来,十年来他从没为谁,没为自己掉过一滴眼泪。
此刻却哭的停不下来。
他还不知道他的林先生叫什么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林。
他还不知道林先生的上海是什么模样,是方是圆。是不是也和这夹在两座山间的平原一样,冬天白多一些,夏天黑多一些。
黑色的土长不出生命,已经枯萎了,所有的人都烂在了这篇荒芜里。
天亮了。
枯云颓然地坐在地上,痴痴望着发黑的城堡。眼泪干在他的脸上,血干在他的手里。太阳出来了,火停了。
他成了一片灰黑中的一个苍白的点。
枯云吸了下鼻子,他还懂得呼吸,他还活着。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城堡里滚了出来,枯云一个惊起,连滚带爬地过去,那团黑影张开了手臂,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昏睡了过去,脸有些脏,还有气。
枯云欢呼了声,他抱住了这团黑影。
他的林先生果断,温柔,有血性,还愿意舍身救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枯云用自己的眼泪给初河擦脸,他想扶他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说着:“走,我们现在就走……”
初河却没动,他不配合,枯云搬不动他。他有些生气地瞪着趴在地上的初河,初河劝他别劲了,对他道:“你走吧,枯云……你离开这里吧。”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他楼住初河:“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一块儿死在这里!”
初河咳嗽起来的,大概是在笑,枯云不想看他笑,就想抱着他。初河摸到枯云的手,声音很温柔地在他耳边说道:“说什么傻话,你还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要死在这里,活下去,枯云……好好活下去……”
初河握住了枯云的手,他的眼底湿润,恍惚失神中仿佛看到荒原上开出了紫色的繁花,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枯云抱紧了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到他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雪原上的雪已经化开了,露出黑色的土地。
上海的冬天又是什么颜色?
第8章
枯云沿着铁轨走了三天,他远远地听到汽笛声,跳到了铁轨边上,火车飞速擦过他身旁,枯云跟着狂奔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脚底的石子被他踢到后面,整座蒙林,整个东北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他伸长手臂抓住了一条栏杆,他一用力,跳上了火车。
他没有停下,踩着窗户爬到了火车顶上。
车顶的风很大,他起先只能坐着,慢慢适应了颠簸才能站起来。他能看得很远。
雪景渐逝,寒风渐暖,青草越来越绿。他还闻到了花香,他不知道那些粉的白的都是什么花,但是他想他总会知道的。
枯云张开了双臂。
只有活着,只要活着!
《荒》完
《枯云》作者:ranana
第一部
第1章
枯云被一串汽笛声惊醒,三魂七魄都还迷迷瞪瞪,眼睛却已经睁大了,着急又好奇地看外头的世界。他看到汽车正驶上外白渡桥。
车窗外传来杂乱的涛声,像是苏州河和黄浦江在互诉衷肠,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识相,非得用长长短短的汽笛打断它们的字字句句,惹得这一河一江发了脾气,涛声愈来愈响,那江河浪头上的货轮,客船,简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各自在波涛滚滚中施展神通。
正值夕阳低垂,日光迷离之时,恰是个好睡的光景,枯云那方才被汽笛声惊起的魂灵又飘飘然要带他入梦,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陷在皮座椅里,唯脖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被外头那极美的天色勾住了衣领。紫粉色的晚霞如纱般自云端轻轻抖落,这薄纱一角落在那水天交接处,被卷进了黄浦江里便成了道道粉色的浪,为这汹涌的江水平添了几分柔媚。
江面上的日头落得更低,及至低到了水下面,唯剩下那盖不住的粉光温柔撒播,将外滩笼进了个小世界里。这世界里唯有浪漫旖旎的风光,似一处致美观的玻璃花房。
下了外白渡桥,司机将车速放缓,枯云的眼皮一耷一闭,差点又睡过去。汽车停在礼查饭店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时,仍是个头昏脑胀,睡眼惺忪的情形。司机问他讨车钱,他困得厉害,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想当然的以为还在昨夜的牌局,手上做了个丢牌出去的动作,扔下几枚银洋,转头便栽进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时髦男女,西餐厅门前和电梯口最最热闹,几个华人面孔的摩登女郎结伴来开洋荤,另有一群发油擦得水亮的沪上公子哥要去二楼打弹子,洋人面孔反而成了稀罕。枯云沿着走廊往饭店深处走,他对黄油黑葡萄酒兴趣寥寥,打落袋的本领更是一窍不通,他要找去的是礼查饭店里头名声最响的宴会厅,孔雀厅。
礼查饭店享誉上海,内外装潢皆是别致华美,数间别具匠心的套房,宴会厅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独树一帜的莫要属这孔雀厅了。白天时,修饰屋顶的色玻璃经由日光照射自然在地板上落下了仿似孔雀开屏般的影,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个热闹非凡的跳舞场,欧洲舶来的宫廷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酒盛馔取之不尽,那玩乐的兴头也是永无止尽,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深夜离别时也并不会有人惋惜感慨,宾客们都明白,这分别不会太久,不消半日,他们的下一轮狂欢便又会开始。
枯云一路走来,走廊上的黄色面孔渐渐绝了迹,到了孔雀厅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两个门僮守在左右,边上还竖着块红纸木牌,上头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有两行大字
枯云 分卷阅读10
。枯云不识英文,只看得懂那汉字写的是:交际茶舞会,闲人勿扰。
每逢周末,孔雀厅除了供给洋人开设交际茶舞会再无他用。与上海别处的舞会不同,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概不对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请活跃于政商各界的洋人,连在里头端茶奉水的侍应都是从白俄流亡至此的贵族豪绅,可谓架子搭足,拒国人于千里之外。今晚这场舞会的筹办人是个做烟草贸易的英商大班,枯云与他素未谋面,他也非要人贵宾,更不是拿外国护照来上海掘金,声色犬马的西洋浪荡子,他三个月前才从南京来的上海,昨夜与人通宵打牌,眼下还都提不起劲来,哈欠连连。
枯云半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门僮中的一个和他搭了句话:“密斯特枯,怎么今天玛莉亚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云摆摆手,道:“别提了,玛莉亚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来替她充充场面,和她的托尼叔叔问一声好。”
此言非虚,门僮问起的这个玛莉亚小姐恐怕此时正在她爱棠路的香闺里头呼呼大睡呢。
门僮陪了个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了大门把手,那门缝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一点弦乐声。枯云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装,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勉强摆出乐张笑脸打算应付些社交场上兴许会遇到的熟面孔,心里算计起了别的事,那孔雀厅的大门忽然间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了。满室光华扑面袭来,枯云一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笑如今是发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厅里的欢声笑语,璀璨灯光终于是将他拉拢了过去,六神归位,他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枯云身边经过,枯云顺势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酿沾唇,还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见到人群中有人冲他举杯示意。那是名红发圆脸,短胖身材的异国男子,枯云认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这名男子是个意大利人,枯云唤他作密斯特卡比诺,玛莉亚则称呼他为托尼叔叔。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领事馆做事,同他的玛莉亚侄女一样,热衷社交,每有舞会必见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转。枯云能进到这孔雀厅的交际茶舞会游戏,玛莉亚和托尼功不可没。
这玛莉亚乃是在法租借开有三间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东尼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被卖到威尼斯去的小脚舞女,与她的父亲在水城发生了一段哀婉缠绵的罗曼史,命运让她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一座矿山,一片葡萄酒庄园的东方女主人。这段罗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个孩子,玛莉亚是家中老幺,母亲于去年因病过世后,她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个年头,且是没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说她是爱上海这座城市,勿宁说她是贪图享乐。这位形容妍丽,家庭富裕的十八岁少女正在最无忧无虑,拥有大把青春和金钱可供挥霍荒唐的时光,无怪乎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她尤其爱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远有闻不完的花香,尝不尽的花蜜,还有那无数的玩伴和情人。
枯云的华尔兹跳得好,玛莉亚和他就是在跳舞场里搭上的线。枯云长得还很漂亮,他有异国血统,一双异色眼睛生在张五官深刻俊美的脸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处就好似一卷美丽的画,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云就算是出现在跑马总会的看台上,红头阿三也不敢对他下逐客令。
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是玛莉亚最爱携枯云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优美,带出去体面,着实脸面生光。论起爱面子,要虚荣,玛莉亚的劲头可不输任何年轻小姐。
枯云的身世玛莉亚也很中意,他自称自己的父亲是孤身来沪的美国学者,母亲则是留过洋的世家小姐,两人于一片紫藤花园私定终生,而后母亲未婚先孕,东窗事发,罗曼蒂克成了一桩有失颜面体统的龌龊。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亲戚家抚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玛莉亚听过他的身世后深受触动,泪珠涟涟地握住枯云的手,说:“我的法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语中是亲人的意思。
无缘无故多了个洋亲戚,这洋亲戚还热情得不得了,偏要和枯云手挽着手逛公园,买百货,为此还闹出过不少乌龙和流言。有阵子,枯云也是手足无措,不过有件事,枯云还必须感谢他的这个洋法米,他从前非常不喜欢他的姓,“枯”,枯朽枯萎枯败,没有一件好事,听上去怪丧气的。别人问他名讳,他只道自己是古先生。还是这个洋法米点化了他,告诉他说,你这个姓很酷。
“酷是什么意思?”
洋法米说:“就是很冷酷的意思。”
枯云听后,欢喜了起来。枯萎,他不喜欢,但是冷酷,他喜欢,听上去就十分潇洒,有派头,是要叫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的一个姓。那以后逢到自我介绍时,他便说:“鄙姓枯,密斯特枯,和冷酷一个意思。”
玛莉亚和枯云的关系非常纯洁,她对他并无多余的爱意,尽管无论是意大利还是中国,人都可以和人的法米结婚,但玛莉亚偏爱的从来都不是枯云这样的美男子。她对壮硕的青年人青睐有加,这只花蝴蝶东闻闻,西嗅嗅,却从未落过脚,她曾对枯云说过,爱情稍纵即逝,友谊地久天长,以后她要和枯云一起留在上海,终生为伴。
枯云忙推辞,他自有他的伴侣,可还没沦落到要找人搭伙,共度余生。
他的伴侣是个大忙人,大名枯云是不知道的,只是无意中听过他透露,似乎是叫宝山还是宝生,总之里头有个宝字。枯云晓得他的乳名,唤作阿宏,阿宏说了,乳名才是给最亲最爱的人叫的名字,大名那都是个别人呼来喝去用的,他对大名是没有感情的。
阿宏会讲话,说出来的都好像在蜂蜜里泡过。枯云也爱听他说话,阿宏每一开口,他就会安静下来,放下手上的事和心里的任何杂念头,专心致志听阿宏说话。
阿宏唤枯云“小云”,他时常会搂一搂他,抱一抱他,低着声音,用他那双温柔多情的黑眼睛向他传送脉脉爱意。这之后,他就要开始向他道歉,赔不是。
他不该连续一个多月都不和他联系,不来找他,不来见他,一个电话口信都没有,一封电报都不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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