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论及找人,枯云首先想到了玛莉亚,他从杨家出来后就溜回了自己家,珍珍出门了,枯云放心地在客厅给玛莉亚打电话。玛莉亚很是爽快,什么都没问便给他找人要来了尹公馆的地址。枯云前脚挂了玛莉亚的电话,阿宏的电话后脚就到了,听筒那头“喂”的一声,枯云眼皮一跳,他一听就知道是阿宏的声音,手都跟着发起了抖。他实在是有些心虚。
阿宏问起昨晚舞会经过,枯云只道:“你放心,一切都办妥了,咖啡馆我会帮你挂在珍珍名下的。”
阿宏这时问他:“珍珍在不在家?”
“不在。”
阿宏遂说:“我怕他们也会发现我和珍珍的关系,这样吧,我联系了一个朋友的远方表亲,叫做苏小霄,苏州的苏,大小的小,云霄的霄,你先挂在她名下就是了。”
枯云记下了这个名字,连声说“好”,他是一刻也没法面对阿宏了,赶紧撇下听筒,拿上件外套便出了门。
他的心跳得飞快,阿宏的声音犹在他耳畔,那是一把怀着多少期望,多少渴盼的声音啊。他听到他说事情已经办妥时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连呼吸里仿佛都带着笑意。
枯云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攥在了一块儿,他拦了辆黄包车,往尹公馆去。
尹公馆位于贝当路,是一处被一人高的石头墙壁包围住的居所,在那石墙后头还植有成排的高大杉树,将尹公馆的真面目彻彻底底掩盖了起来。贝当路上十分幽静,一阵微风吹过,杉树娑娑作响。枯云走到那连接两片围墙的漆黑铁门前,门上装着电铃,他按了两下,等待的间隙,枯云踮起脚尖往门里张望,透过枝桠缝隙,他依稀是看到一片铺满红瓦的斜坡屋顶,未来得及再多看两眼,那铁门径自打开了半扇,一个穿蓝布长衫的长脸男子从里头探出了个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枯云。枯云赶紧报上姓名,道:“昨晚与尹鹤公子在孔雀厅见了一面,当时匆匆,今天恰好路过贝当路,便想再找他叙上一叙。”
那长脸人起先不怎么客气,听说枯云是在孔雀厅见到的尹鹤后,一双绿豆眼睛将枯云又仔细看了个遍。枯云的右眼是颗灰眼珠,左眼发蓝,不用多说便知是个异国来客,他出门时虽然着急,可他热衷治装,随手一套衣服一双皮鞋那都是顶顶良的做工,顶顶时髦的款式。他的笑容又很得体,站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自己是个颇值得交际的人物。
长脸人思量片刻后,说道:“您先随我来吧。”
枯云一颔首,尾随着这长脸人进了尹公馆。尹公馆是座墙面奶黄的连体大宅,前院的花园洋味浓厚,西洋油画中最普遍的天使与少女的大理石像随处可见,翠绿的草坪上零星点缀着静心修剪成或球或方各式形状的矮树丛。公馆门前挖出了个喷泉水池,清波荡漾中有数尾锦鲤游曳。枯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群杉环绕中,这尹公馆好似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空气里弥漫着的自然气味叫人沉醉。
进了尹公馆,长脸人安排枯云在大客厅里稍作等候,他这就去找四公子通报。
尹公馆中亦保持着贝当路式的安宁与静,这反倒叫枯云犯起了嘀咕,偌大的房子听不到一点响动,哪里像是有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住着的地方呢?
莫不成尹老爷那几位太太关系不睦,并不全都住在一处?
尹老爷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岂会让这种失脸面的事情发生?
那便是时间尚早,一家老小都还睡着。上海的时髦人物们素来是不贪慕早晨时光的。
枯云想到此处,看了眼客厅一角的落地时钟,才是早上八点多两分,岂是尚早,简直可以说是夜才过半,酣睡正香的时刻啊!
假若不是有烦心事缠身,往常这个钟点,他自己都还在梦乡流连呢,枯云苦笑了下,他又坐着等了十来分钟,那长脸人却未再露面。枯云等的也是有些无聊难耐了,起身在客厅里踱起了步子。尹家的客厅装饰华丽,东西杂糅,既有中国瓷的大花瓶,又有钢琴留声机,墙上挂一副水墨写意画,一副油画肖像,那画像中的人穿军装,配西洋佩剑,面容硬朗,那嘴唇与下巴的线条与尹鹤隐隐有些相似。画中人的眼神十分敏锐,鹰隼一般,盯得枯云头皮发麻,好像将他有意来利用尹鹤的心思全都看穿,枯云擦擦额头,转身走到了窗边。
绛红色的窗帘此时已经挽起,透过玻璃窗,枯云看到了前院角落里的一个雪白秋千。那可供两人坐的长座位正在微风里前后摇摆,枯云心里不由冒出了些罗曼蒂克的绮思。他的罗曼总是与阿宏有关,他想和阿宏坐在这样的秋千上,身后是风在轻轻推送,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一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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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一同摇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便如此被时光轻摇慢送,一路白头。
枯云正美美地幻想着,神魂越飘越远,风筝似地正往他脑海中那个美丽的未来飞去,忽然间哐当一记脆响,吓得他从原地跳开,他心中那只飞出老远的风筝一下被扯回了尹公馆的现实里来。
枯云惊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扭头去找那声音的源头,他看到客厅门口站了个人,从轮廓看来,约莫是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那声音是不是他弄出来的,他的长相,枯云也不清楚,他是被包在阴影里头的,唯有两条小腿站在一片三角状的阳光里面。这光还照到了紧邻着他右腿的一根黑色手杖。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光黯了,阴影中的形象清晰了些许,这下枯云能看出他的样子了,但细节还是不甚明了,只能看出他的身子歪斜,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靠着右手和手里握紧的手杖支持。他的右手在颤抖。
“您是?”枯云问道。
这人显然不是尹鹤,尹鹤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憔悴成如他这般。
男子的两颊凹陷,眼窝很深,仅仅是站着已是粗喘连连。他没搭腔,只是看着枯云。
枯云发现他脚边的影子里有个黄铜盆子,那男子循着他的眼神亦看向了那铜盆,他鼻翼一抖,冷哼了声,抬起左脚,忽地将那铜盆踢出好远。也不知那铜盆是哪里得罪了他,被一脚踢开了尚且不算,男子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铜盆跟前,人半靠在墙根上,举起手杖对准铜盆又敲又砸,枯云算是明白了,先前他听到的怪声音是男人在用手杖敲铜盆呢。
一时间尹公馆里充斥着哐啷哐啷的敲击声,活像进了间打铁铺子,安静是绝没有了的,可却也不热闹,只是很吓人,近而有些恐怖了。这男子是个很阴森的样子,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敲盆子,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这折磨却是双向的,铜盆与男子皆落到了个痛苦不堪的局面,铜盆被打得不成原形,男子单薄的身体亦是摇摇欲坠。枯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一个佣人打扮的少年人和一个中年妇人从一廊之隔的一扇小门里跑了出来。
少年人忙去扶男子,中年妇人捡起了铜盆,少年人给男子顺气,小声说:“大少爷,别动气,别动气。”
那妇人回身看了枯云一眼,眉心一皱,也去帮着扶男子。两人将这位大少爷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送,枯云伸长了脖子看,这大少爷的脸总算是落到了点阳光。那是张苍白,阴沉,缺乏生气的脸孔。少年人打开了门,大少爷微微偏过了头,他还在大口喘气,脸颊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艳红色,两颗漆黑的眼乌珠望住枯云,锐眼如刀,他的眼神竟同那穿军装的画中人如出一辙,却更让人害怕,那画中人拥有的是人的敏锐与威慑,他却像是鬼,见了谁仿佛都要索他的命。
枯云一个哆嗦,往后退开了去,没成想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忙转过去赔礼道歉。那人笑笑看着他,道:“让密斯特枯看笑话了,那是我大哥,脾气不太好。”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尹鹤。枯云见到他,又慌张又激动,打着结巴接了句:“哪……哪里哪里,是我,我,我吓着他了……大约……”
尹鹤朗声笑,他一伸手又像是昨夜那样搀住了枯云的胳膊,他的动作和神情都是极自然的,叫人看不出半点他和枯云的生疏来,他们像是两个亲近的朋友,一个拉着另一个就往尹公馆的二楼去了。
枯云是不怎么喜欢与不熟识的人产生太多肢体上的接触的,但今日他有求于尹鹤,加之尹四公子一表人才,手上抓捏的力度刚刚好,没有半点狎亵的意味,是个好客的主人家的态度,无形中拉近了枯云与他的距离,身上还飘来阵淡淡的香味,怡人心肺,枯云便也依顺着他了。
尹鹤将枯云带去了三楼一片开阔的露台,那露台上的一张长桌子上已经布置好了餐点饮料。尹鹤替枯云拉开一张椅子,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这向来是男士用在女士身上的礼仪,枯云怪不好意思的,叠声道:“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尹鹤将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了他旁边,说道:“不用客气,昨天晚上在孔雀厅一面之缘,没想到密斯特枯还惦记着我,实在是我的莫大荣幸,早饭吃过了吗?”
枯云没什么胃口,推说已经吃过了,尹鹤笑着给他倒了杯咖啡:“那咖啡总要喝两口吧?
他的一双眼睛自打见到了枯云便一直眯眯笑着,看上去和善可亲,与方才枯云在楼下见过的大少爷恰是两个季节,两种面貌。念及那面若冰霜的大少爷,枯云问道:“我这个生面孔突然出现,怕是吓到大少爷了吧?”
尹鹤吃着白面包,摆摆手说:“密斯特枯不要胡思乱想,大哥可是日日夜夜听着炮声长大的,哪有那么容易被吓着?”
枯云喃喃:“可是他看我的样子,像是记恨着我的什么……”
尹鹤笑得更开,道:“那是更没有的事了,大哥恨天恨地还恨不过来,绝恨不到密斯特枯的头上来。”
尹鹤这番话叫枯云有些尴尬了,他移开目光,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尹鹤给他加了太多白方糖,咖啡甜过了头,枯云皱了下眉,尹鹤遂问:“不合口味,是糖加多了?那换一杯吧。”
枯云没想到尹鹤不光热情,人还很细心,将自己的反应毫无遗漏地看进了眼里,这事儿可只在阿宏身上发生过。似曾相识的体贴氛围让枯云放松了下来,他看了周围一圈,坐在尹公馆的露台上,大半个法租界尽眼底,日头升高,租界中标志性的法国梧桐那翠绿颜色的叶片望上去已接近刺眼了,一蓬蓬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亮光中点缀着红瓦白墙,还有几处教堂塔尖,景色中的异国风情不消多说,再环顾尹公馆四围,闹中取静的悉心营造更有种遗世独立的淡然情调。枯云的心境不由被这片祥和的气氛感染,再和尹鹤说话时,声音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了,他找了个闲话题,问说:“我今天这么早就来按电铃,没有扰到您的清梦吧?”
“是有些早,要是我母亲在家肯定得发脾气,她睡得浅,一点风声她都受不了,哈哈。”
“令堂不在家?”
“密斯特枯来得巧,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北平。”尹鹤掰着手指给枯云细细说来家中人口的去向,尹千山的二太太住在与本宅一院之隔的偏院,女儿在伦敦留学;四太太是个日本人,趁学校假期,带着一子一女回了日本探亲;至于他那同母所出的两个哥哥,因着公职需要,现在都在南京。换言之,不说那些佣人仆役,尹公馆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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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除了尹鹤和大少爷之外,只住有昼伏夜出的五太太,六太太还有五太太才满九岁的独女。
枯云听完,觉得这些人里头似是缺了个什么人物,想也没想便问尹鹤:“那大太太呢?也没在家里?”
尹鹤吃完了早饭,靠在椅背上点了根烟,顿了会儿才说:“大太太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很爱她,别人都不过是内宠如夫人,这正室太太的名号从未想过旁落给谁,我对此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母亲颇有微辞。”
尹鹤一边说着,笑意显而易见是淡了。枯云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直怪自己多嘴多舌,别人的家事别人想说的自然会说,他瞎问个什么劲啊!
不过人丁稀少,生气不旺,也难怪尹公馆显得如此空旷和宁静了。
尹鹤这时问枯云:“那密斯特枯呢?我听人说您先前是住在南京的?哪阵春风把您吹到了上海来?”
枯云一笑:“在南京住得有些烦了,想去别处看看,就来了上海。”
他内心里还在后悔自己的冒失,猜想着会否因为那句话,他和尹鹤的关系再没法深入,倘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挽救如何弥补云云,而表面上还得兼顾着和尹鹤客套,这可真是难倒了枯云,脸上的笑难发僵,为求给自己点冷静思考的时间,他也摸出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打算趁点烟时理理思绪。
这抽烟的本事他本是嫌恶的,自觉是百害无一利的行为,可近来他也发现了烟叶的好处了,这烟丝一点上,仿佛是能将他的所有忧思一起点燃,全都烧成青烟,径自散开化解到风中去。
枯云将烟叼在唇间,低头划火柴,那边厢尹鹤又来问他:“密斯特枯认识公董局的马修?”
枯云正盘算着要如何将话题引到咖啡馆营业执照的事上,孰料尹鹤自己抛了根线索到他面前,枯云一颤,摸摸耳朵,挠挠鼻尖,靠近了尹鹤,说:“也不算认识,只是恰好有事想要拜托他一二,可我人微言轻,公董局毕竟也不需要卖我的什么面子。”
尹鹤弹弹烟灰,脑袋也挨近了枯云:“不知道是什么事需要劳驾到副董事出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尹鹤这一问,枯云立即将营业执照的事和盘托出,连同阿宏投资证券失败,与法国人结过梁子的事也一并告知了。至于他和阿宏的关系,他只道他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尹鹤听后,眼珠转转,道:“密斯特枯要是着急,一张营业执照我倒是能想到办法,只是……”
“只是?”枯云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尹鹤。
尹鹤揉了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只是您的这个朋友,既有二十多万可以赔,又和法国人打过交道,还经常在江浙游走,这经历很是耳熟,我想我说不定也认识,不知他的大名怎么称呼?”
枯云并不愿意透露阿宏的身份给尹鹤知道,万一让阿宏知悉这执照的事是拜托了一个公子哥得来的,怕是要和他发脾气的。阿宏总担心枯云会和别的公子哥跑了,他说话做事一直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一点担忧,让枯云觉得他是十分鲜活,更值得他爱了。因此枯云眨了眨眼睛,回尹鹤道:“密斯特尹不要见怪,有些原因,实在不方便透露,只能说他名字里有个宝字。”
尹鹤也跟着眨眼,一拍大腿,音调提高里几度,大声道:“莫非是黎宝山?”
黎宝山这三个字仿佛是开启了枯云记忆中的某个机关,他只听阿宏提过两三次的名字仿佛就是这个。枯云抖了抖脚,低头抽烟,似是默认。
“要说是黎宝山的话……”尹鹤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枯云,声音渐近消隐了。枯云抬起眼看他,他看到尹鹤眼中的犹豫和一星点疑惑,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和尹鹤不过一面之缘,他堂堂尹四公子凭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奔波操劳呢?
枯云的声音低低的,郑重说:“这事情我知道麻烦,密斯特尹不用为我神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尹鹤道:“按照黎宝山的意思,他要你将咖啡馆先挂名在一个叫苏小霄的名下,对吧?”
“嗯……”
“那咖啡馆的店铺地址您记得吧?”尹鹤又笑起来,一张俊脸依旧很是和善。
“记得。”
尹鹤闻言,拿起桌角上的一个铜铃摇了两摇,不一会儿先前给枯云引路的长脸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枯云握着椅子扶手,留意听着看着尹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非尹鹤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尹鹤使唤那长脸人去给他拿纸笔过来,他让枯云写下了苏小霄的名字和店铺的地址,还问枯云要了家中电话,拍着胸脯道:“营业执照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密斯特枯,等我的好消息吧!”
枯云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了尹鹤的手,表示要好好谢过他,尹鹤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枯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尹四公子不光看着和气大方,为人确实是有大善心的,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可转念一想,听尹鹤的意思,他和阿宏定是认识的,那他来拜托他的事,他会去告诉阿宏吗?白相人最要紧就是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阿宏的脸该往哪里搁?
枯云眼神一滞,握着尹鹤的手,道:“不过这件事,不知道密斯特尹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和我那位朋友不太想闹得人尽皆知。”
尹鹤拍拍他的手背,笑呵呵地满口答应。这下枯云可算是彻底放心了,他和尹鹤又闲坐了会儿,两人约好了周末去月宫舞厅跳舞,尹鹤亲自将枯云送出了门。
拜会尹鹤的事比枯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他美滋滋地回了霞飞路,仿佛那营业执照已经从天而降落到了阿宏的口袋里去了。他在路上顺道给尹鹤置办了一份厚礼,回家后没一会儿,阿宏的电话就来了,枯云这回有了许多底气,叫他不用再多忧愁,只等着营业执照便是。他问阿宏晚上要不要来吃饭,珍珍买了小黄鱼,晚上要做咸菜笋丝小黄鱼。阿宏叹息起来,道:“我也想来,只是这边实在抽不出空,你和珍珍吃吧。”他停了会儿,悄悄地,轻洞洞地对枯云说,“小云,我很想你,你替我干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真想现在就好好抱一抱你,亲一亲你。”
枯云抿紧了嘴唇,他当然也想阿宏现在就亲一亲他,当着他的面夸奖他,赞美他,将他捧到天上去,让他除了他这个人之外,再分不清看不出世上别的颜色。但阿宏要忙他的事,他谅解他,他既是他的阿宏,他又是外头的黎宝山。
枯云呼唤了声:“宝山……”
阿宏那边倒抽了口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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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立即道:“这个名字哪能随便喊!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可是家里就我和珍珍啊。”
“唉!总之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你就很危险!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阿宏!好了,好了,我要挂电话了。”
枯云支吾着想再说些什么,可阿宏已经断了音讯。枯云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起来,他自责地想,他是不应该那样随便就喊出阿宏在场面上的名字的,阿宏是在为他着想。无缘无故叫他宝山也真是荒唐,管他是宝山银山呢,他是只属于他的阿宏,这名字是专属于他的。
如此一想,枯云又活跃开心了,翻出了几本杂志晒着太阳一本一本看。
到了饭点,枯云和珍珍同桌吃了夜饭,玛莉亚差人送来口信,找他晚上去朋友家里玩牌九,枯云答应了下来。就在他要出门时,尹鹤的电话却来了,营业执照的事他已给枯云办好了,约他在福州路红香楼的玉门小包间见面。
枯云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尹四公子果然有手段,混得吝,一张营业执照,不出一天就拿到了手。尹鹤和他定在二十分钟后见面,时间紧迫,枯云只好找珍珍去替他跑一趟腿,同玛莉亚告个假。
枯云带上礼物匆忙间出了门,坐上黄包车,他一拍脑门,这才想到他这是被人约去了四马路,他到上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四马路的名声也还是听说过的。他不太情愿,也不明白尹公子这样的体面人怎么会约在四马路,枯云揣着礼盒犯起了难,但思来想去,名门贵公子在玩乐上再怎么不羁放纵,也定是洁身自好,会看紧了自己的身体的。这红香楼或许住的都是些书寓先生,断然不会有什么下品邋遢人,说不定还是处隐世的风雅场所,流连其中的多是些文人雅士。
如此自我安慰了番,枯云离那红香楼已经越来越近,他紧紧靠在黄包车上,车夫拐进一条小巷里时,他知道他的想象是落了空了。到了红香楼门前,他更是打起了退堂鼓,别说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先生了,连个端庄周正的长三阿姐都没见到,短短一条小巷里净是衣不蔽体,目光阑珊的咸水妹在招揽生意。打发走了车夫,枯云硬着头皮进了红香楼,里头果然是个烛火昏黄的幺二堂子,他一进去便有个脂粉味刺鼻的小妹贴了上来,“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个不停。
枯云无意和这里的莺莺燕燕纠缠,直接往玉门包间找去。这腌不堪的堂楼浸淫在浪声秽语中,一个个脸蛋扑得雪白,嘴唇抹得艳红的女人见了枯云这等打扮得体的男子都像是饿狼见了肉食,全都扑将了上来,枯云左躲右闪,口中道:“我来找人,来找人的。”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楼。
二楼廊道上弥漫着一股怪味,似是檀香里头混着大烟土一块儿在烧,熏得枯云眼睛酸疼,脑门发胀。千辛万苦到了玉门间门口,枯云连门也没敲,避难似的一推开门就钻了进去。玉门间里的气味比外头更坏,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晒过太阳的地方了,一阵阵霉味与酸臭味环环相扣,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直叫枯云皱鼻子。这玉门间里还很昏暗,唯有迎面处的烟塌上亮着一盏油灯,那塌上斜躺着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光着半身,丰.乳微垂,正低头专心烧制烟泡,听到开门声,只道:“茶水放下就是了。”
枯云极力辨认,这女的他不认识,那男的半边身体是被罩在黑暗里的,他看不清。男人同女人调笑,张开了手将女人一边胸脯抓在手里使劲揉搓,还道:“我的好霄霄,我的嫡亲老板娘,还不快给你的宏哥哥嘬上一口。”
女人转头娇嗔道:“等你把营业执照拿来再来喊我老板娘。”
男人从塌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一张暗黄,近乎枯萎的脸映入了枯云眼帘。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但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站着。
男人将女人揽到了怀里,那女人眼睛一斜,看到了枯云,娇滴滴地说:“有人在呢。”她又咂摸了声,“哎哟!什么时候新请来了这么个漂亮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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