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男人这才往进门处投去一瞥,这一瞥叫他和枯云打了个照面。男人的两颗眼乌珠原先叫大烟给迷成了一大一小,见到了枯云,登时两眼成了一般大,他大叫了声,推开女人就跳下了床。
“你吃错药啦?!”女人搡了男人一把,男人给她递个眼色,抓起件衣服扔到她身上,急忙忙跑到枯云面前:“小云你怎么来了?不不不,你来了才好,你来了才好啊!忘了介绍,这是我表妹,小表妹,我今天来就是来和老鸨谈给她赎身的事的,结果那老鸨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我是中了邪门的迷魂汤了!”
女人很是机灵,突然就抓紧了肩上的衣服,哭倒在了床上,摇身一变成了个贞洁烈女的面貌:“我的哥哥呀!我的亲阿哥呀!!我怎么会!怎么会啊!”
枯云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女人都可笑极了,都到了这地步,也亏他们能编造表演得出这表兄妹的故事,莫不成他在阿宏眼里就是个连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言都会相信的大傻子?没错,他是不够有智慧,但现在他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阿宏这名男子不是他的专属,他的甜言蜜语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更遑论他的名字了。
枯云心下一恨,无论阿宏和女人如何辩解他都是冷冷无言,他终于是活出了点他的姓氏的冷酷意味来了。
聚少离多他可以忍,粗查淡饭他无所谓,他可以对爱人言听计从,唯命是从,他要的是真心真意,为着这颗真心,他可以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但如今他手里抓着的却是个空壳子,假情郎,这些他不要。
阿宏看枯云无动于衷,便要去拉他的手,孰料枯云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出去。他走得飞快,阿宏也跟得飞快,将枯云拦在了红香楼门口,苦苦哀求道:“你听我讲呀,听我讲呀小云,你看看我,看着我!”
“你别跟着我!”枯云气得发抖,阿宏还想抓他,却抓了个空,索性整个人扑将了上去要抱他。红香楼里的气味叫人作呕,阿宏的味道再贴上来,枯云简直都要吐出来了,他一巴掌挥出去啪地打在阿宏脸上,又说:“别跟着我!!”
阿宏抽多了大烟,一路追逐已经耗光他的体力,枯云的这一巴掌竟将他打到了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枯云趁此扬长而去,到了福州路路口,他掏出手帕使劲擦手,末了还将手帕狠狠扔开,他皱紧了眉头才要拦车,停在马路边上的一辆小轿车就开到了他面前。
枯云往车里一瞅,皮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笑容满面的尹四公子。尹鹤对枯云一招手:“密斯特枯,上车吧。”
枯云还在气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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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谁都不想搭理,调转头就走开了。尹鹤见状,跑下车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
“密斯特枯,你的营业执照还要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句话仿佛是火上浇油,枯云扭头忿忿瞪尹鹤:“不要了!烧了吧!”
他这才想起手上的礼盒,塞到尹鹤手里,道:“还要谢谢尹公子了!这份礼物请您一定下!不想就替我扔了!”
枯云所言所行早已超出了不客气的范畴,简直是像在冲尹鹤发脾气了,尹鹤却没动气,枯云涨红了脸,眼圈和鼻尖都跟着变得好红的样子怪有意思的,他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说:“密斯特枯才从南京过来,或许不知道,这个黎宝山在上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当时和我说他在证券上赔钱,还要在法租界开咖啡馆,我觉得实在不像他会干的事,就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啊,枯先生的这位朋友其实叫做丁阿宏,是黎宝山的司机,他在老家已有个妻子,这个苏小霄是他的姘头。枯先生这回大约是遭了骗了。”
这事儿枯云早在红香楼就摸出了点门道,如今被尹鹤说了个门清,他又羞又恼,两腿一弯蹲在了大马路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到了臂弯里,在大马路上装起了小乌龟。
尹鹤哭笑不得,在一众来来往往的路人面前,俯下.身拍拍他,劝慰道:“别生气了,现在看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也不迟,以后交友谨慎起见便是了。”
枯云闭紧了眼睛,这个尹鹤怎么会懂,他这岂止是遭了骗,他是遇了骗财骗色的拆白党!
“我请密斯特枯吃饭啊,告别旧生活,喜迎新时代,如何?”
枯云站了起来,背对着尹鹤抹了抹眼睛,他是不想在人前露了怯,认识才不到一天的人就把他的眼泪看了去,他不要。
“吃饭就了,”枯云整理衣装,鼻尖还红着,说,“去北四川路,跳舞去!”
“哈哈,好,就去跳舞!”
尹鹤一挽枯云,两人坐上汽车,直奔月宫舞厅。
这一晚枯云在月宫舞厅算是尽足了兴,一曲接着一曲,舞伴连换了五六个,直舞到了舞厅关门,之后又跟着尹鹤去了酒吧喝酒,还学上了打弹子,扑克牌。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哪儿了,依稀记得尹鹤将他送回了家,他一进家门倒头就睡。隔天他睁开眼睛,左看右看,只能大笑自己荒唐,竟是在客厅地板上趴着睡了一整夜。
他这醒来也并非自然醒来,而是被门口的敲门声惊醒的。枯云坐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喊珍珍开门,没人应他,枯云只好自己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朝近旁的穿衣镜前瞥了眼,这一眼把他自己给看怵了。蓬头垢面自不必说,衣领敞开到了胸口,衬衣上不知怎么还落到了一大片暗红,仿佛是葡萄酒渍。他手腕上还绑着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红绸布带子,裤腿一只挽到了小腿,一只拖在脚背上,如此邋遢他可见不得人,枯云忙走去卧室想要换套衣服。
一踏进卧室,枯云却傻了眼,他卧室里的抽屉柜子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连同他那用来存放些贵重物品的抽屉也被撬开,里头的钞票银元,金条手表全都不翼而飞!
枯云干吞了一口口水,难不成昨天遭了贼?他赶忙去隔壁房间找珍珍,珍珍屋里也是一片狼藉,衣柜大开,衣服鞋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贼不光偷钱,还爱偷女人衣服啊!
枯云揉着脑袋检查房间和客厅的窗户,可都没找到被强行进入的痕迹,他头疼得厉害,而那边敲门声又加急了,还有个人问道:“请问是枯云枯先生的家吗?”
枯云一抹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了许多人,打头的是个穿风衣洋装的高个男子,他约莫二十七八,剑眉星目,气质刚硬,见到枯云,客客气气地问:“您就是枯先生?”
枯云还在惦记他的金条银元,也不知珍珍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那双特别漂亮,此时此刻又异常空虚的双眼眨了眨,轻声应下:“是我。”
高个男子朝他伸出手:“黎宝山,来给枯先生赔罪来了。”
枯云和他握了下手,从门边的矮柜上拿了串钥匙,道:“我家里遭了贼,我得先去趟捕房,有什么事我们约个地方回头再说吧。”
黎宝山一愣,看枯云确实是要出门不假,他笑了两声,拉着枯云的手臂就进了他家。枯云着急要去报失窃案,被黎宝山强拽回了屋里,他本就不太乐意了,而黎宝山手劲还很大,他想挣又挣不开,枯云更是一阵不痛快,怒骂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硬闯进我家里想干吗?”
他昨夜通宵达旦,满目血丝,人又在一个极其恼火的状况,龇牙咧嘴,丑话受尽,可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却看不出半点狰狞可怖,气到发红的脸颊和眼睛反而显出了点他的凄楚可怜。黎宝山将他按到沙发座上时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污辱,委屈极了,水汪汪的眼睛立即就要掉出两串眼泪一般。
黎宝山面对着他坐下,说:“枯先生,去巡捕房的事暂且不着急,我带了个人过来给您见一见。”
枯云一踢腿:“怎么不着急?我家里东西被偷了!我的小娘姨不见了!被人谋害了都说不定!”
黎宝山扬了扬嘴角,枯云又跳起来要跑出门,这下换了黎宝山不痛快了,他一把拽住枯云将他塞在自己边上,挑眉正色道:“你先见了这个人再说!”
枯云恨恨的,武力反抗不过黎宝山叫他难受极了,红通通的脸泛了白,脸色很难看,他道:“要我见谁赶紧叫进来!”
黎宝山打了个响指,一队穿单褂长裤的年轻后生陆续进来,走在最后头的一个后生手里还揪着一个人,那人赤着臂膀,浑身是伤,尤其是后背,血肉模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低垂着脑袋,人正瑟瑟发抖。他被拖到了黎宝山和枯云跟前,人跪在了地上。黎宝山瞧了眼枯云,枯云正歪着脖子劲地辨认着男子,黎宝山一脚踩在这男子的膝盖骨上,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冲着枯云,道:“枯先生,认出来了吗?”
枯云低呼了声,随后便厌恶地扭过了头,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这个丁阿宏在他这儿是彻底上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名单册子了。
这时枯云又是声惊呼,转过头去煞有介事地看着黎宝山,他张大了嘴,奇道:“啊!你就是那个黎宝山啊?!”
黎宝山摇头苦笑,这位枯先生的反应何止慢了半拍。他道:“否则枯先生以为我是谁?他吗?”
黎宝山往丁阿宏身上一指,枯云道:“我听说你是个大忙人,我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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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你会……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犯糊涂……唉!”
“哈哈,没事,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黎宝山的笑声与尹鹤相似,都很爽朗,但更大方直率。这笑里是绝没有嘲弄的成分的,只是枯云自觉在这个大人物面前闹了笑话,不敢拿正眼看黎宝山了,盯着木地板抓耳挠腮的,用眼角的余光偷摸着瞄他。
黎宝山道:“枯先生,我知道您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下三滥的货色了,但我听说他还没和您道过歉,就拉了他过来,还有我本人也该向您说句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害得您蒙受损失。”
“损失谈不上。”枯云道,“他的道歉就了吧,我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至于您这句对不起,我不敢当,受不起,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
黎宝山点了根烟,道:“那好,这人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招摇撞骗,既然枯先生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在这世上也没别的什么用处了。”
说完,他动动下巴,站在丁阿宏左右两侧的两个后生会意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丁阿宏进来时已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听到这话,忽然一个抖索,扑倒在了枯云脚旁,哭号道:“小云!小云!是我错了,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骗你的铺子,骗你的钱!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被苏小霄那个臭婊子给蒙了心!!”
枯云浑身一个战栗,看向黎宝山:“他说骗了我的铺子,什么意思?”
“这个瘪三把您在南京的十间铺头给贱价卖了,不过枯先生还请放心,我已经替您去追讨了,不日定当全数归还。”
枯云有些发昏,扶着额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问黎宝山讨了支烟,黎宝山给他点火,那丁阿宏还在哀求,涕泪横流,枯云置若罔闻,这烟才抽了一口,门外跑进来个人,贴着黎宝山的耳朵耳语了番,黎宝山一挥手,道:“带她进来。”
“又是谁要来给我道歉?”生气归生气,无奈归无奈,苦中作乐枯云却是很擅长的,黎宝山亦被他这句玩笑话逗笑,瞅瞅他,没声响。
不一会儿,那之前来通报的后生就带进来一个人,那是名个头不高,瘦瘦小小,背上背着个蓝布包的女子。枯云见到她,高兴极了,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便慰问道:“珍珍!你没事太好了!昨晚家里遭了贼你知道的吧?你快和我说说,你见到那蟊贼的样子了吗?你怎么还带着行李,昨天是不是回乡下老家去了?”
珍珍没回他的话,双手往后缩开了,径直走到了黎宝山面前,什么也不说,卸下布包,噗通跪在了地上。她给黎宝山先磕了三个响头,遂道:“黎先生,这些钱,这些东西,我都还给东家,里面还有阿宏卖铺子得来的钱,我都还出来,您行行好,放了我相公吧。”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说着话,但那言辞和样子都是极恳切的。
阿宏见状,忙跟着磕头:“对对对,钱我都吐出来!都还出来!宝山哥,宝山大爷!!我真的错了,真的真的错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立即离开上海,有多远滚多远!”
黎宝山跷起了二郎腿,他瞥了眼枯云,枯云已是完全呆住,两手垂在身侧,指间的香烟都夹不住了,掉在了地上。
黎宝山道:“那还得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他才是大苦主。”
珍珍和阿宏听了,膝行到了枯云身边,珍珍不停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求求您了东家,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网开一面。”阿宏也是把他当成了菩萨,诚心跪拜。
这一男一女,枯云只看着珍珍,他看到她那黑发里已经见了银丝,她的脸色暗黄,额上眼下布满皱纹,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的家务而粗糙干枯,她看上去是那么衰老,那么不健康。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姘头?”枯云问道。
珍珍点了点头,拢起了手。
“那你还愿意跟着他?你偷了我的全部家当,你一走了之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珍珍抬起了头仰望着他,仿佛是觉得问出这话的枯云实在不可思议,她道:“他是我的男人啊,没有他,我怎么活?”
“你……你当然可以活!你还能活得很好!”枯云真正是体会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另一边阿宏听他终于肯开口了,立即扒上了他的裤管,可怜巴巴地说:“小云,钱全都还你,都还你!你和宝山大爷说说,你原谅了我们吧,就原谅了吧!不然我就要被扔进黄浦江里喂鱼去了啊!小云,我知道你不忍心的,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冒别人的名字骗你的。”
这话触了枯云的脑门,他将阿宏一脚踹开,暴跳如雷:“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不要钱,我什么钱都可以不要!我管你是宝山还是银山!我他娘的管你是谁!你欺骗我的感情,我就生气!你给我滚!”
他大手一挥,指着屋里所有人:“你们都给我滚!!”
他这个反应叫黎宝山也吃了一惊。
“滚!”
又是一声,声嘶力竭。
枯云的声势虽很浩大,可这双人间公寓里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盛怒之下,阿宏照旧哭天抢地,珍珍的脑袋在地板上磕出了血也还没停下,那群站在公寓里的后生们一个个还都杵在原地。枯云气白了脸,跺脚甩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抄起手边一只花瓶砸到了地上,猛地去撵近旁的一个后生,嗔怒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叫你们滚!!”
黎宝山看他是气到疯癫了,使了个眼色,挥退了一众人等,那阿宏和珍珍他也叫人给带了出去,他们两夫妻还是不甘心,扯开了喉咙求情,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公寓里又回到了一个绝静的光景。
枯云坐到了沙发上,他看到黎宝山还没走,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了。他的嗓子哑了。他只好冲黎宝山打手势,指指门口。
黎宝山捡起了枯云掉在地上的那根烟,拍拍烟嘴,给他递了过去,说:“本意是来给枯先生赔罪的,没成想叫您更不愉快了。”
枯云接过香烟,黎宝山划了根火柴,枯云看看他,没有动,黎宝山将烧着的火柴往前比划了比划,枯云一皱眉,叼着烟凑了过去。火苗跳动中,他问黎宝山:“你真要把他扔进黄浦江喂鱼?”
“枯先生不忍心?”
枯云撇嘴:“这可没有,只是毕竟是条人命……”
黎宝山不响,香烟重新点上,枯云倚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手腕上的红缎带子松开了,他一抬起手臂,这根缎带便滑落到了地上去。他没在意,只是人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很疲倦了,无论是身体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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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皆已到了一个极限。他也懒得多管黎宝山了,自顾自闭上了眼睛休息。过了阵,他听到踏踏的脚步声和关门开门的动静。黎宝山也走了。
可这事情还不算完,到了晚上阿宏又来了,黎宝山留了他的一条命,剁下了他的三根手指,他在枯云家门口扎了根。白天枯云出门,他就跟着他,嘘寒问暖,好不热情,晚上枯云回了家,他就在门口和他说话,珍珍被他打发回了老家,他和苏小霄也断绝了关系,他唯独放不下枯云,他幡然醒悟,只有对枯云,他是放了真心的。他以后是决计不会再欺骗他的什么了。他发誓,他保证。
枯云不胜其扰,和杨妙伦谎称自己是遇到了花痴神经病,硬要把他当兔子耍,他得找个地方去避些时日,幸亏从前丁阿宏没在杨妙伦面前露过脸,杨妙伦轻易就相信了枯云,在她的掩护和帮助下,枯云躲去了她的苏州姑妈家。
第3章
枯云在苏州的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每日只是游园交友,吃喝玩乐。他不愁没钱花,更不缺乐子,恰恰是这样的生活让他染上了一种富贵病,那是一种魂灵层面的急症,致使他的内心变得十分空虚。这病症的根源他很清楚,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亲情几乎是没有的,而友情占的比重又很小,朋友间的相处虽然让他快乐,但这种快乐远比不上爱一个人的时候的满足,他的爱人是棵大树,那他便可以是只靠汲取大树的养分而存活的藤蔓,这大树遽然消失,他不再“酷”了,他是干枯了,枯萎了,他是一根常青藤掉到了地上,和一根麻线草绳没有任何区别了。所以,他病了。
枯云在苏州也认识了一些年轻人,但全都不合乎他的心意,尽管对爱充满向往和渴望,不过他不需要勉强的浇灌。
这天他和一个叫阿生的青年人走在路上,阿生是个裁缝铺的学徒,相貌出众,因而时常有些自得,没有分寸,这点冒失和不得体让枯云觉得他是有点可爱的。两人路过留园时,阿生下巴一抬,甩了个眼刀,老三老四地和枯云讲:“那个盛老四哇,就死在留园门口。”
好像他和盛老四有过什么交情一样。枯云笑笑,不响。阿生则说开了,由盛宣怀的四公子开始口若悬河,大侃特侃近些年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还有那个黎宝山啊……”阿生吞了口唾沫,双手背在身后,转到了一条大马路上,他步子大,走得急,将枯云甩在了后头,这时才想起来要回头找一找枯云。枯云正在抽烟,悠哉闲哉地问他:“黎宝山怎么?”
阿生道:“年纪轻轻已经和杜老板,黄老板一张桌子吃饭了,你说结棍不结棍?”
枯云不置可否,阿生接着说:“你阿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阿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他看枯云摇头,这神秘里显露出了些骄傲,他道:“他啊,老早就是在十六铺弹弹棉花的啊,后来跑去了城隍庙卖花,城隍庙真是个福地,出了个杜老板又出了个黎宝生,你阿知道他卖花的时候搞了什么花头劲啊?”
枯云还是摇头,静静听着,他对黎宝山的故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别人怎么发的家与他无关,他也管不着,既然阿生愿意讲,那就让他讲讲吧,这夏末的天气已经够挖塞的了,要是身边再没个人弄出点动静,他怕他身体里的隐疾又要加重,随时随地都能叫他背过气去。
“他啊,在鲜花里面藏马票,马票当然是假的啦,他自己造的,十个大洋能买到当天开跑的所有马的马票,价钱十蛮高,但是你想想头奖多少钱啊,而且还真的有人用他做的假票兑到了奖金,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我我也去买一套哇,不过这个生意不长久,卖了两次之后巡捕就出动了,这个时候他就去投靠了青帮,拜了个橇脚师父,跑去俱乐部里看赌盘,赌场里多少搞头啊,他是聪明得不得了,师父不到一年就金盆洗手,三间赌场全都交给了他,他的师兄几个气都要被气死了,没办法啊,黎宝生就是比他们有本事,心还狠,他五个师兄联手拆他的台,不出三天,黄浦江上就多了这五具尸体……”
阿生讲得口干舌燥,他看到路边卖汤水的小铺子,对枯云招招手,说:“走得也累了,喝碗绿豆汤吧。”
枯云跟着他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下头坐下,两人一人要了一碗绿豆汤,阿生吃东西的时候是不讲话的,店铺里又只有他们两人,静默中凸显出了一丝无聊和乏味。枯云抽完了烟,把烟头还夹在手里,话也不说,甜汤也不喝,撑着下巴看外头,眼里没什么神采。最是嘴里无味,心里空空落落的辰光,一辆轿车由远及近飞速驶来,汽车开得太快,以至于连风声都被它带出了点呼啸的意味。枯云和阿生都抬起了头,那小车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车轮擦过地上的一处泥塘,溅了点泥浆水起来,阿生的长腿往桌下一缩,嘟囔了句:“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枯云拍拍裤腿,好在他今天穿的是条青色裤子,那泥水落在上面不怎么明显,但他心里是不痛快了的,他起身对阿生道:“不好意思了,我有点不舒服,今天的电影就不看了吧。”
阿生才要说话,却见一辆小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似乎正是刚才那辆黑影般开过的轿车。车窗是放下的,前前后后共坐了三个人,坐后排的那人微微勾着脖子,冲枯云打了个招呼:“枯先生,又见面了。”
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啊,是你啊,黎宝山?”
阿生一口绿豆汤呛在喉咙里,捂着嘴巴直咳嗽,他睁大了眼睛,看看枯云,又看看车里的黎宝山,那确是个英武霸道,很有派头的人,他没在看他,只盯着枯云,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枯先生可愿赏个薄面一块儿吃顿饭?”
阿生已是瞠目结舌,他没料想到枯云会认识那个鼎鼎大名的黎宝山,黎宝山对枯云还这么客气礼貌,开着小车都跑远了还折返过来要找他吃饭。他先前只以为枯云是个混场面的荡子,这么一琢磨,他的来头说不定不小,阿生擦擦嘴巴,唤了声枯云。枯云和阿生待得本就很没意思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黎宝山,上了他的车。轿车转过车头,鸣笛而去,留下阿生坐在路边呆呆望着那车影,过了片刻,他猛地从原地跳起,不停朝那轿车挥手,嘴里道:“黎宝山黎先生再会啊,再会啊!有空再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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