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若非强大的,善于一眼看清本质的父亲在……
林飞白垂下头,屈辱和愤怒如火焰将他烘烤。
周堂却忽然嘿嘿笑起来,啪地一弹手指,道:“你以为就你吃亏你拦住那老仆的时候我便出手了,他逃得虽快,到底吃了我一指。”
林飞白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周堂弹了弹他耳朵:“哎,没能弄死那只小糖果,会被小燕子笑死的。崽啊,你爹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喝酒以排遣,我看这里就很好,你去回一声,就告诉那只小燕子,事情没办成。他要嘲你几句,你就给他嘲,他要敢过分,爹回去帮你打他。”
林飞白看一眼那花楼,转头就走。
管天管地管不了他爹,眼不见为净,再说这种花楼还配不上他爹多看一眼。
胭脂市的粉色灯光如浮云般弥漫开来。
裹着大氅的男子已经进了十八部族所在的西坊。
有人默默上来接着。一间大屋前,门开着,里头严阵以待坐着十来位形容彪悍的人物,大多衣着打扮和本地人相异。
屋子外头的院子里,则高高低低站着各族的人们,带刀佩剑,南北派泾渭分明,目光时不时和对面的人交击,似能碰出火花。
从室外到室内,一路气氛紧绷,令人窒息。
那引路人故意带着他从人群中间过,他走过的时候,两边的人或者对他咧嘴狰狞地笑,忽然有意无意拔刀,武器和刀鞘摩擦的尖利声音此起彼伏,杀气似这夜色一般浓重。
然而这种故意造就的鸿门宴的肃杀气氛,并没能对那人产生一丝影响,他行路姿态美妙,似一朵浮云迤逦,转眼便飘出人群,从头到尾,连眼光都没移动一分。
大门在他进入之后又关上了,将那些含着敌意又暗藏期待的目光挡在门外。
院子里的人们不耐烦地走动着,听着里头的动静,烛火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人影来去。一开始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对着那孤身入敌营的男子,但很快,气氛似乎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开始有了笑声,没多久,笑声消失了,转为或者严厉或者疑惑的辩论以及询问,自始至终没有听见男子的声音,说明他并不以语调摄人,如他这一路走来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容,坚决,无畏,掌握节奏,并能控制全场。
外头的十八部族的人,躁动的心情渐渐也平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这事,能成么”
“成我就服他!天知道我一开始听说有人想要撮合十八部族的时候,差点没笑掉大牙。而且还是个外头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当年段夫人没少试着说合十八族,结果呢,大闹一场,闹得易家主和段夫人夫妻不和,夫人直接远走青州!那可是段夫人,手上掌着十八部族共同凛遵的青螭刀!一晃这么多年了,梁子只有越结越大的,想要说合,哪那么容易!”
“说真的,能让南北两派今天在一个屋子里坐下来等他,已经算是他的本事。还敢一个人过来,这事儿啊,无论成不成,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是,我也敬他是条汉子!等会儿他要是没成功,想走,我不为难他。”
“我倒觉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就该给个教训!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子弟,年纪不大心倒大,想要踏着我们十八部族建功立业,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就是。咱们十八部族,南北两派,那是多年积怨。说合想要两派合一,首先就得大家满意,怎么个满意法是呔族退出多占的草场,还是我们栗里族让出最好的交易市场”
……
天光在争论中渐渐暗去。
人们在困倦中渐渐收了声,却还不肯离开。
都知道今晚很是关键,有大家族的重要掌事者来说合南北两派,虽然觉得荒谬,但众人内心,并非没有期盼。
弱小的部族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草场和扶持,毕竟一半的草原总没有全部的草原来得方便。
强大的部族也希望重新联合,更加强大,不用再被易家所掣肘。
但是多年龃龉,彼此之间横亘着陌生、敌意,甚至还有血仇。
要怎么渡过去,这不是谁都能解决的问题。
夜最深的时候,吱呀一声,门开了。
那个行云流水的身影出来,身后相送的是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
南北两派的族长多年不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更不会以这样并行的姿态结伴而来。
这其间意味着什么,几乎令所有人都轰动了。
众人都唰地站起,赶紧围拢来,看着当先那男子,神情灼灼,却不敢问什么,眼看那人对两族族长拱拱手,笑道一声,“既结盟好,便是兄弟,且请留步,无需相送。”
两族族长果然停步,以对待贵客长辈的尊敬礼节,低头抚胸行礼。
那人笑一声,声音醇和好听,对众人又一点头,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温润晶莹却令人不可逼视,都慌忙行礼退后,低着头,眼看他如云的袍角掠过。
再直起腰来时,便看见栗里族族长和呔族族长虽然表情还有一点不自在,神情却自如了许多,端着巨大的酒杯,相互一敬,又齐声道:“大家本都是金草原的兄弟,一脉相生,血脉相融,本就不该分出个彼此,又怎么能为那些金银财帛伤了和气。南北之说,今后我们私下休再提起,来,好酒羊肉且上来,我等兄弟,多年后重聚,今晚好好喝一顿,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欢呼声如浪潮,卷过整个巨大的宅子。
也有些人面面相觑,神情阴沉。
两族族长居高临下瞧着,都慢慢喝一口酒,想着方才那男子,开场白石破天惊,一席话纵横捭阖。
他进门便笑:“金草原的好汉听闻养得世上最好的马,射得天上最凶的鹰,一日夜间可在金草原猎下山高的野兽,最凶猛的狼群也要因你们的马蹄声所惊逃。多少少年以十八部族勇士之名为名。没想到多年后一见,不过是一群整日为区区草场争夺不休,在易家的地盘上苟延残喘乞一口残食的愚夫!”
在众人愤怒阴沉的眼光里,在性子暴烈的兀阿砸碎的一地瓷片里,他又笑,“明明坐拥草场,族民人人善战转瞬成军,天生强大,本当无羁。怎么就甘心为他人所驱策怎么就只盯着那指头大的草原怎么就没想过,重新联合,夺了这长川土地千里,做你们更大的草场呢”
他道:“我愿与诸勇士结盟,助十八族索回当年金草原雄鹰的荣光。你我联手,杀朝廷来使,驱易氏子弟,夺长川主城。事成后只求十八部族三年内所有最好的马匹以平价予我唐氏。再无其他。”
他道:“而诸位,从此便不必再为区区草场争夺,骨肉相残,也不必受长川易氏驱策敷衍。长川之大,可策马千里,届时,又是怎样一番潇洒自在光景”
他道:“诸位难道以为坐山便可观虎斗刺史无论谁做都必须仰仗十八部族诸位想想,如果易家败于燕绥之手,长川归于朝廷,卧榻之旁怎能容异族安睡朝廷一旦掌握了长川,拿下金麒军,便可与徽州邱同驻军联合一处,届时将十八部族往西番之地驱赶,诸位可曾想过要如何自处”
他道:“诸位何其天真乃尔!长川易家生死之争,诸位无论是卷入争斗抑或旁观,其实都是死路一条。卷入争斗,实力不存,不过是他人手中之枪,终有一日枪断刀折。坐而旁观,是以为宜王燕绥迟早招安诸位可知那位殿下,行事从无绥靖之风,当年封家一代军神,被亲信属下诬告谋反,全家被斩,直接牵连当时前方对西番战事,令东堂大军险些惨败,这位殿下回京后,一夜之间查清主谋及从属者近千人,其中更有其伯父叔父等皇族尊亲,当时他的这些尊亲们跪求他留得一命,愿永生流放,以全部家财相抵。然而呢他当夜便将所有人犯斩杀干净,鲜血从景仁宫流到九里城,至今定州城外犹有千人坑。”
他笑:“诸位是觉得自己强过易家呢,还是比燕绥的叔伯更有亲缘会令他心软”
厅堂里原本还人声嘈杂,更兼语气凶恶,恐吓逼人,接着声气渐弱。那人侃侃而谈,烛火下容颜生辉,众人渐渐忘记质问,思路被他带着往他想去的地方走。
有人问数十年仇恨,南北二派火拼都有数次,其间死亡受伤之人不计其数,有毁家灭亲之恨的人们也不在少数,这等人定然不愿合并。如何处理
他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问话的人正要嗤笑,他已经接了下句,“如若还是不通情理,便用刀与血,教他懂。”
“大义和未来之前,容不得谁螳臂当车。说得通便罢,说不通便死。血溅三尺,匹夫束手。”
有人问:“虽说我族多勇士,但也有人不喜征战不愿卷入争斗。雄鹰只喜在高空飞翔,并不愿意参与鬣狗的撕咬。”
他答:“此刻不愿参与争斗为族人的安定未来流血牺牲,以后部族夺取长川重新分配领地自然也没有他们的份。并且从结盟开始,每族的贡献都会登记造册,文字记录,以为日后核对划分属地和牛羊之用。”
“那都是以后的安排。可很多龃龉如今就已经发生,这些不解决,便无南北结盟的可能,公子又有何妙计”
“不过都为草场和交易耳。唐氏愿出银两粮草,解弱族今冬燃眉之急,助我南北顺利合盟。”
在族人们喜动颜色的神情中,他轻轻地抛下了最后一个压倒天平的砝码。
“更重要的是,尔等便纵愿意龟缩于一隅苟且偷安,易家也未必容得下你们。易家已经软禁了段夫人,想要威逼段夫人拿出青螭刀,以此号令你们为对抗朝廷之前驱,简单地说,就是令尔等为替死鬼。”他轻轻一笑,“我欲求安,他人不善,如之何”
……
攻心为上,步步紧逼,阴谋阳谋,翻覆掌中。
在这样的人面前,只识弯弓射雕的草原汉子的直心眼,根本跟不上那九曲十八弯。
只觉得每句话都被击中,每句话都无法反
第两百零七章 爱恨交织
他披一件纯黑大氅,大氅系带有些散了,露出里头微微有些凌乱的雪白衣襟,衣襟里头隐约有些什么,她下意识还要仔细看,唐羡之却立即发觉了,拢紧了大氅。大氅缀着的貂边毫毛乌光灿烂,衬着他线条清锐的下颌侧脸边线,显出几分微微的苍白秀致来。
他就那么靠墙站着,看着文臻,眼眸里似乎藏着整个大地的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文臻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绥下令追杀他并由林帅父子亲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脱之后,他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这实在不像是唐羡之的作为。
她又退后一步,靠着一棵枯竹,手指一动,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对面,唐羡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轻轻咳嗽一声,道:“好冷啊。”
这大半夜冒着绝大危险来见敌人,就为了寒暄这句废话
文臻几乎要气笑了,却听见他紧接着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觉得那种被雪团塞在心里的感觉又来了,叹了口气,她道:“唐先生,你这是在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
唐羡之却只是笑,看着她。他的脸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闭着眼,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
不管唐羡之如何反常,此刻确实是天赐良机。
他好像状态不大好,态度也奇怪,所以这一刻,她在,林飞白在,燕绥随时可醒,三人联手,唐羡之绝对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么,她和燕绥在长川真正的最大对手,也便解决了。
她是未来的长川别驾,是接下了铲除长川易家,和平将长川过渡于朝廷版图重任的人,谁横在她的道路上,她都应该一刀以挥之。
更不要说,面前这人已经先下了手,她因此重伤,燕绥因此还有十分危险的后遗症。
于情于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头屋子里,忽然有了一些动静,是开门声,可能是林飞白有一阵没听见石子敲击声,想要出来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颗石子咻地一声弹在屋子后墙上,随即关门声起。
等文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并十分懊恼的时候,对面唐羡之已经笑了起来。
他一双眸子微微弯起的时候,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风化却。
文臻一阵恍惚,不知怎的想起当初无名山下初见,隔着粼粼的水波她仰头看着一片透明外那晃动的人影,似乎也曾见一个如镜花水月般又温暖的笑容。
一晃并未经年,心却似已过千山。
唐羡之一边笑一边走了过来,站在她对面,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
文臻那种恍惚感又来了,总觉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杀你。”
唐羡之轻轻地,甚至有点促狭地道:“然后舍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惯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来,总觉得假到尴尬。
摇摇头,她道:“我还欠你一条命。”
唐羡之的笑意微微收敛了点,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脸颊。
他指尖冰凉,手势却轻柔如月下撷花。
文臻下意识一偏头,唐羡之对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帮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轻巧,文臻眯着眼,摇了摇头。
他总是这样,仙气飘飘,行诡诈之术。
她不想和他争是非对错。火山赤红的熔岩,已经烧去往事如前尘。
文臻定了定神,没再退后,抬头直视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当我还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杀了我嗯”唐羡之垂头凝视着她,眼神有细微的柔软和缱绻,“你想过没有。其实在昌平那里,我对你下手那次,你已经不欠我了。你这样心软,到底是因为你天性良善,还是因为……是我唐羡之”
文臻笑,低声却朗朗,犹自不忘弹出一颗石子,“当然是因为我天真可爱善良宽容,不忍心杀人咯。”
她眼眸弯弯,眼角尾端微微上翘,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来便似乎要漾了满溢的蜜糖。
唐羡之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眼神里忽然多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喜似欢似荡漾,似恸似伤似诀别,忽然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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