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三
“听他讲小朱原来是搞音响制品的。”
“是的。”
“哎,你们的公司是不是叫什么巴黎的?”
“嗯,妙巴黎。”
“哦,晓得。那算有点联系。”
我微微直起身看着他。
“认识妙巴黎最早的一个老板。那时候妙巴黎大舞厅是解放前黄河路的招牌,后来文革了不让搞这些东西,老先生蛮苦的。”
“阿进接的曹老板的班。”
“是不是叫曹亚荣?”他嗤笑一声,“这人一天到晚跟在人屁股后头捞好处,门槛得不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听他意思应该和曹亚荣不对付,今天来的主要是在政治上风生水起的人物,我多说一句都可能惹来麻烦,便也就不响,故作高深。音乐终于停了,耳边的噪音渐渐消失,这喧闹的夜晚得以喘息。朱进站在舞池中央,像是准备参加决斗的战士一般满脸亢奋,连敲击高脚杯的动作幅度都无比剧烈,以致于每一声敲击都像一发发子弹射进我的脑海里。
“感谢各位今晚特地来我府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我依旧没有机会同他说上话。
“在场各位可能好奇,我是如何从贫民窟的一届莽夫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四周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个,而朱进的双眼自始自终盯着我的方向,看得我心跳陡然加速。“我在事业上奋斗的动力,源自于我的一个朋友。初来乍到的时候,是我的这位朋友毫不嫌弃我的出生,和我交往,一点点教会我在上海滩的处事之道,带我认识他的朋友。我一厢情愿地倾慕着他。”
“他曾跟我讲,这世界最荒诞的地方是个人的苦难与挣扎是非常偶然的,无数偶然性的事件发生组成了一幕幕人生戏剧。就好比我和我的兄弟们,三个无路可走的乡下男人,因为偶然买错了车票而来到上海,因为偶然遇见他的邻居而住进了此地,因为偶然碰上了路人偶然的闲聊,起了做生意的念头,因为那个朋友偶然去饭店吃饭,那天阳光偶然的一个角度,我再也忘不了他。”
台下的人又静了,开始饶有兴致地听朱进与程祝诺的故事。我身边的男人凑近,开口问我:“说的是你们……”“张叔叔,怎么是你?”
他没讲完就被一个小女孩打断,小女孩儿走到我的跟前同那男人聊天,然后起身走去舞池的方向。但是我已经听不见任何了,脑中只是反复回荡着那句“张叔叔”,那稚嫩的喊声似乎脆生生地从程祝诺的口中发出。
张叔叔?
“很久不去你家了,诺诺跟张叔叔不亲了。”
张叔叔?!
“你放心,我要动你早动你了。你张叔叔不喜欢年纪太大的。”
我听到这三字后后背猛地一激灵,直接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他缓缓走向朱进,朱进盯着我的这个方向,依旧一字一句发表着他的演说:
“他教会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一路走来,初衷就是答应那个朋友帮他个忙。他因为这个原因不得不离开上海,在此我必须承认,我的上海梦也随着他的离开破灭了。”朱进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能说誓言在被打破的时候就失去了他的意义,这是不负责任的,他曾经跟我讲,’每个人的苦难永远无法相通,没人能去感同身受这世间千万苦难,尤其是我的。’在那之后我一度对生活产生强烈的失落感,总觉得他辜负了我,后来才发现,我们俩都是受害者,不单单是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无论老弱病残还是年轻富贵,在这件事情面前人人皆而平等。”
张叔叔……
“诺诺惹了个摆不平的人,程一民是从上海滩拖家带口悄悄逃走的。”
“谁?”
“你就别问了。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只不过见过一次面,其余一无所知。”
是他……原来是他……我慌张地看着朱进,再看向那个男人的背影,朱进一直要找的人原来是他!他从来没有找过程祝诺,他不断向上攀登,不断认识各路权贵,只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碰上这个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张叔叔,那个毁了程祝诺整个童年的罪犯!因为在发现了生活的本质就是场荒谬的盛大狂欢后,朱进的信仰崩塌了,这个罪犯成了彻头彻尾的替罪羊,成为了某个象征符号。
“阿进,不要……”我绝望地盯着朱进的眼睛,颤抖着身体朝人群中挤去,“阿进!”
“在座的各位,很不幸,我朱某此时此刻依旧是个粗人,依旧守着我们穷人信仰的真理:人没有办法反抗自己的良心,你只能反抗扯碎你良心的东西!”
“人生于世上有几多知己,多少友谊能长存?”
“阿进!不要!不要!”
“敬未来!”“敬未来!”“敬未来!”“敬尊严与自由!”“敬尊严与自由!”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快速又准地对准走到他面前的张叔叔:“张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朱进!”
“砰!”
枪声霎时与酒杯碰撞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敬尊严与自由!”
我眼睁睁看着朱进笔直地站在舞池中央杀了一个人。人群惊恐地逃窜,争先恐后地抢夺大门,周围哭喊与尖叫不觉,许多人摔倒了,更多的人绝望地嘶吼着。我似乎见证了一场屠杀,不是朱进对他们的,而是这些个男男女女,这整个畸形的深渊对朱进神上的一次屠杀。他们此刻的呼喊有多惨烈,朱进的内心便有多么绝望。面对这场大屠杀,他选择了自杀式的反击。他向上攀爬的过程也是逐渐自我消亡的过程,朱进对上流社会的讽刺,终于在鲜血中结束。
警车警笛声隐隐传来。“阿进……”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成为这副样子,他被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中,依旧像极了一只漂亮的孔雀,一只快要溺毙的鸟。
我无措地站在那儿,终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平益跟丁予涵沿着淮海路一直走,打量周遭的人事。高贵上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慢悠悠,笃悠悠,永远有花不完的时间,一点点踱进你的生活,轻声细语,给你讲南京西路那里的突发新闻,讲他刚去凯司令买好两块黑森林出来,撞到一个女
草莽 分卷阅读44
人骂骂咧咧,摔了男朋友的车门绝情而去?
嘁!
丁予涵找了个合适的路口蹲了下来,掐着烟屁股使劲嘬。“哥,我想老家了。”“我不想。”平益也蹲在他身边,眼睛扫过来回疾驶车辆,眼中流露不屑。扬起的灰尘呛得丁予涵直咳嗽,他瞬间躬起身一边咳一边抹泪,讲:“操他娘的……哎哟我的娘……咳咳咳……这烟真牛逼嗨。”阿平接过他手里的烟,放嘴里猛嘬一口,也是呛得眼泪要下来。
“我操!”
“操了。”
“操他娘。”
“嘿嘿嘿嘿嘿嘿……”小丁勾住阿平肩膀,“平哥,我跟在大哥后头半天了,一句脏话不敢讲。娘嘞,累的慌。”
阿平笑笑,咧开一口白牙。
“大哥想当上海人了,他做啥事儿都学他们的模样,走路都拿腔拿调的。”
“你不想当?”
“我想当什么呀我,我是那块料么?”小丁拿回烟,看了眼,叼在嘴里。半晌,他说:“我跟你说,我看大哥他喜欢上一朵上海天山大雪莲。”
“啥意思?”平益不解。
“唉……”丁予涵挠挠头,吸了吸鼻子。
“你说呀。”
“啧,你可能不懂。”他似乎有些窘迫,拿手背揩了下鼻涕,突然小声了起来,“村东老六编的顺口溜你记得不?爱走东的不走西,爱操屁股的不日逼。”
“你他娘……”平益乐了,心想这小丁子够粗俗的,原先在村里没发现,现在换了个环境了倒一下子亭亭玉立凸显出来了。
“反正大哥没日过逼。”小丁子倒是难得的表情严肃起来,“我看他见到那朵雪莲花,魂都没了。”
“什么雪莲花?”
“就是一个城里人。”
平益不响。他也不晓得该说点什么,自己兄弟爱操屁股这种事情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不过说实在的,他也懒得知道,跟他没什么关系。“别搞到我头上就行。”他耸耸肩。
丁予涵看他一眼。
阿平觉得村里人太土了,人们每天谈论的话题、讲话的方式、干活的样子……无一不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浓浓的土腥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兄弟也土的要命,胸无点墨,他甚至更享受在城里当底层人的滋味。反正在哪儿都是渣滓,平益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哪怕是凤尾也还是凤,比土鸡强不知道哪里去。
“你在想什么?”
“我想当老师。”
“老师?”丁予涵意外。
“回头我跟楼上那娃子商量,以后去图书馆也帮我借点书来看看。”
“嘿嘿……不愧是阿平哥,就是不一样。”小丁笑了,“你就是天生的读书人。”
平益望向他。
“我还是想当歌手。”
他回过头,继续望着前面被挖开的路。两人蹲在马路牙子边,一身土味,共吸一支烟。轿车汽车洋车一辆辆驶过,城里人乡里人男人女人从不停泊,尘土飞扬的道路,全是梦发酵的味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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