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三
“拿两瓶长相思。”
“长相思名堂多,平老板要什么牌子的?”
“随便什么牌子。”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老板句,突然想起曾经有一次饭店晚了,老板送我们回去,我们第一次坐四个轮子的轿车,兴奋不已。老板问我们,酒庄去过伐?朱进回问,什么酒庄?老板讲,侬听都没听过,怎么在饭店混下去?上海宁吃的都是洋葡萄酒,葡萄酒分红葡萄和白葡萄,红的三大品种,赤霞珠,梅洛,西拉。白的有霞多丽,长相思,雷司令,花头多了去了。我们听得云里雾里,好似听天书,只能恩恩啊啊答应着。“阿拉餐厅算好的,你要是去断命的德大,天鹅阁这种西餐厅,名堂还要多了。菜单酒单背煞侬。”
“嗯。”朱进把头别过去,只看车窗外头。我看着他。
我想他就是在那时记住了怎样挑葡萄酒,怎样一点点剥掉自己粗野的皮毛,一件件穿上人的衣服。他那时满脑子都是程祝诺。
想到这儿我又有了口恶气,只觉得胸口涌出了莫名的刻薄情绪。“再拿一瓶甜型的雷司令,什么牌子都行。”我对老板喊了声。
“没问题,平老板。”
回去的路上我将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回了他的家。他的野心是我们兄弟几个中最强的,我不得不去想,他对程祝诺的执念是不是将我们打得四分五裂的根本原因?当朱进打开门的一霎那,我知道妙巴黎的舞会只是他撒下的一张网,此刻,这美妙的家中,才是他隐秘华丽的老巢。
明艳动人的小姐们脱去了舞厅酒会的拘束,正躺在沙发上歪斜地举着酒杯调笑着;几位老板也均放松自在,互相说着诨话,见到了我之后立刻笑骂道:“老平总算回来了。”我尴尬地笑笑,有些不知所措。朱进迎了上来,接过我手里的酒,慢条斯理地在我耳边说:“倒是会跟哥赌气了。”
我不响。
“今夜散了以后再跟我撒气也不迟,好吧?”
我依旧不响,只是瞧着方小姐好奇地朝着我们这里看,便一把推开了朱进径直走向了她。“方小姐。”我笑眯眯坐去她那边,心里竟快活不少。我想她便是我的“大妹妹”,我心中追求的那只翩翩蝴蝶。
“你们兄弟俩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呢?”方小姐斜着眼睛看我。
“他这两天疯了,一个外地人决心要当上海滩的交际花,吃得消吧?”
方小姐弯起嘴角,讲:“当交际花怎么了?我也欢喜到处交际,你看我是一枝花伐啦?”
“是的呀。”每当我和方小姐聊天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放软语调,学他的吴侬软语与她轻声交谈。语言似乎是有一种魔力与维特根斯坦思考的语言哲学不同它很大一部分看似无用或错误的用法在现实中往往肩负着社交重任,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语调微妙的转变能瞬间放松方小姐的戒备,又或者反令她戒备心起,我不能确定,但至少我整个人因为这样的转变而变得慵懒无比,暂时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对方小姐慢慢说:“我气他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忘不了伊。”
“伊是谁?”方小姐起了兴致,调整姿势凑近我,那架势好似我必须得说他个三天三夜方能罢休。我慢悠悠朝她讲:“为了怀念这个人,他把家里布置得和那个人的家一模一样。”方小姐睁大眼睛:“看不出来,朱进真是痴情。”
舞最后没有跳成,几位太太不知何故突然决定去打麻将,大家转场去了方小姐家,朱进也一起去了。我没有加入他们后半夜的聚会,找了个借口便回了家。那晚我喝了一整瓶酒,沾上了床便立刻睡去。醉后的梦境光怪陆离,依稀将我带去了往昔的时光。
四人围着小方桌坐定,朱进拿了巴掌大一瓶老白干拧开,将四个人小碗里挨个倒了酒。丁予涵暗自咋舌:五十二度的白酒,今天豁出去了。他将酒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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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端起碗朝毛大明道:“今天,我们三兄弟谢谢大明,肯留我们,一直关照我们。”
“没有没有。”毛大明脸皮发红。
“这碗敬你。”
“干!”“干。”四人碗边相碰,宛如那上了梁山的鲁莽好汉,端着海碗把酒言欢。清冽甘美的高粱酒滑入咽喉,瞬间浓香与辛辣一道冲上脑子,小丁忍不住咳了两下,咳嗽完口腔里又是酒香四溢,他情不自禁又抿了一口,咂咂嘴,讲:“谢谢大明!谢谢大哥。”
毛大明脸通红,讲:“我要谢谢你们。”人生二十年,他今天那么多头一次。头一次跟心上人告白失败,头一次被人请客吃饭,头一次被敬酒,头一次,他在上海的街头恶阴恶状、乱话三千多少年,谁料被眼前几个外地人挨个感谢。“我不是什么好人。”想到此他眼眶又湿润了。
“吃菜。”朱进没多响,夹了一筷子虾给他。
平益问他:“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礼拜六不是忙么?”
“忙个屁。中午忙,晚上就一桌客人,程老板李老板他们,都是老板朋友。老板把我们赶回去自己同他们一道吃饭了。”
“啊?就是说,今晚老板他们聚会,饭店提前关张了?”
“嗯。”
“难怪不喊我们去上班。”
“饭店老板聚会,家里我们聚会,不一样的身份过一样的日子,都他妈是平头老百姓,嘿嘿。”平益举起碗喊了声:“干。”“干。”兄弟几个兴致高涨,显然很高兴。毛大明嘬了口酒,咂咂嘴,说:“你们这么一讲,我大概晓得了。”
“晓得什么?”
“饭桌上有个老板吐口水,讲糟糠老婆,端不上台面,一大早在小区里发疯打架被人看笑话,台被坍煞。”
“啥叫台被坍煞?”
“就是没面子,丢人。”
“哦。”
“看来都是认识的。我原只当程老板住在福源里,原来此地老板还不少咧……”毛大明边吃菜边喝酒,将饭店里那桌老板聊天的情形活灵活现地学给那三兄弟看。几个人无非是“程老板,这里你生意做的最大,我这杯要请你”,“唉刘老板瞎讲有啥好讲的”之类的客套话,说来说去,还是些见风使舵的商人,利益最大,其他是假。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咖啡喝喝酒,聊什么文玩古玩、聊什么世界经济,这个文艺会、那个舞蹈会,跳到一半花好月圆你好我好,突然有个事,立刻惊慌失措作鸟兽散,这便是所谓“海派文化”了。
毛大明跟朱进碰了个杯,干脆把知心话都讲了出来:“你们别去什么工地工厂找下家,现在上海经济好,是可以闯出点名堂的。我今天去了四川北路那里,是真的闹猛,跳舞场、影楼、戏院、茶馆、西餐厅……一个个都开起来,大商场上钟整点报时,人交关多。这种马路造起来要花多少钱?你说是伐?国家经济好。”
朱进不响。
“我主要是没个屁钱,胆子又小,不然我也趁机捞一笔。改革开放了,乡下人往上海跑,上海人往日本跑,美国跑,谁要窝在小厂房小饭店里?侬是个模子,胆子比我大,你要闯肯定可以闯出来。1号里独门独栋的程老板靠什么发财你晓得伐?文革时候他家里都抄光了!光屁股出来,老太婆在瑞金二路门口卖油墩子的。伊程家就是去十六铺抗洋货抗出生意经来的。”
丁予涵听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大明这话里话外左一口程老板右一口程老板,而他对面的朱大哥,听到现在都不晓得这程老板就是他未来老岳父,真是急煞人。他咽了口青菜,故作轻松讲:“哥,那程老板的儿子你见过的。”
“谁啊?”朱进边吃边问。
“就是你说的那个,咳咳。”丁予涵干咳一声,低下头,“店里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客人,那个男孩子。”
“啥?!咳咳咳咳……”他一口菜没噎死,“啥?”
毛大明好奇了:“程老板儿子?程祝诺啊?他也在饭店里一起吃饭呀。”
“啊?”朱进脸由红转绿,由绿转白,憋得脖子粗了一大圈。
“他早上不是还来找楼上小册佬的嘛,喊你开门你又不开。”毛大明白他一眼。
朱进可以说是心里千百只蚂蚁在钻,在咬,又是麻又是痛,真叫他坐立难安,浑身发抖。“他……他?他……”他两张嘴唇皮打架,心想老天爷怎么如此作弄人,自己每天偷偷摸摸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住在弄堂里,所有人还都晓得他,唯独自己这个蠢极的!“他还在饭店里吗?”
“在啊。”毛大明看他那副神经病样子,觉得他喝酒喝发颠了。
朱进二话不说拿起外套就跑。他急不可耐冲下楼,推开底楼木门,拔腿在狭窄的弄堂里飞奔起来,朝着饭店的方向奔跑。程祝诺……程祝诺……原来他叫这个名字。真好听,嘻嘻。就晓得他住在这附近。朱进越跑越快,越跑笑意越浓,宛如不知疲惫的伊卡洛斯,身后一双蜡做的翅膀飞得越来越高。他现在,此刻,就想偷偷见一眼程祝诺。在饭店外偷看他一眼!
饭店暖黄的灯光通向漆黑马路,像一座寂寞的独木桥。朱进在那头,小心翼翼,一点点挪动着步子走向他心里最羞愧的情爱念头。透过窗户,饭馆里确实只有那一桌客人,几个穿着讲究的老板谈笑风生,春光满面,朱进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程祝诺。他站在外面痴痴等了有三五分钟,哪有半个人?
心跳渐渐平复,想,算了。夜里风大,朱进掖了掖外套,转身准备回去。
回身立刻在暗夜里碰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自己。半晌,伊开口讲:“借过。”
第二章
我的自卑在装腔作势的遣词造句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关于这点我其实早已心知肚明。面对那些富有的老板时你看,我又避使用“有钱”这类通俗词汇,而“富有”却也不怎么高明我可以像朱进那样镇定,但面对书香门第的少爷小姐们,我往往会羞怯地沉默,又对他们怀抱着无限的向往,正如我面对方小姐这般。
“程祝诺是怎么把朱进那个大老粗调教成这副样子的?”方小姐笑嘻嘻问我。我不响,只是佯装观察橱窗里的展示品。她只得一个人继续絮絮叨叨:“哎,再往前走那个学校是我大伯设计的。那时候他为了这个险些吃官司。”“你讲过了。”“是伐?”方小姐又嬉皮笑脸过来拉我,对我讲,“我们去吃咖啡,好伐?”末了她又补充了句“不要跟我讲咖啡也吃过了呀。”
“吃的,吃的。”
我带着方小姐去了附近的咖啡馆。她袅袅婷婷,轻巧坐进真皮沙发,举手投足如绽放的玫瑰一般带着他们那个圈子独有的气质。由于我并没有想和她谈朋友的意思,所以点咖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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糕点的时候,她谈男人,我谈女人,她不停打听着朱进,我同她讲另一位方小姐,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些过去的人和事。过去的人和事经不起追问,好似绵长而深远的云,更擅长玩味自己特有的孤独。方小姐询问朱进和程祝诺的感情。我讲:“跨越阶级的恋爱总是特别甜的。”
“我不明白。”
“程祝诺那时候在酝酿一场伟大的革命,他和朱进的感情是这场革命的副作用。”
方小姐简直要生气了:“你这么讲,我更不明白了呀!可不可以不要讲革命和阶级,谈谈风花雪月的事体?”
“阶级斗争是爱情里最关键最风花雪月的一部分呀。”
“好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讲了,我自己去问他。”
“阿平冤枉的。”
“冤枉个屁。”
我笑嘻嘻给方小姐切小蛋糕,跟她讲:“换个人说说好伐?还有个兄弟你没见过,那个兄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位方小姐。”
“风花雪月么?”
“风花雪月的。”我摸着良心,非常认真,开始跟她讲毛大明的故事。
毛大明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从小由外婆带大。由于外婆只会讲苏北话,毛大明这辈子都只能讲洋泾浜味道的家乡话,过不地道的本地生活。然而他初中毕业后就当了混混,混迹中心城区的大小街头,又可以说对这座城了如指掌,宛如了解自己身体的血脉。这样错位的生活将他捉弄得如同淋了暴雨的野猫,又难堪,又坦然。
每个礼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访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脑海中最先响起的就是老太婆骂人的声音:浪你妈个小婊孙,把你子打个蝴蝶结!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桥牌,外婆一拿到坏牌就赖,一会儿说,出三个方块三个红桃,一会儿说,三五七九顺子,自创规则,经常把毛大明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时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时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肿起来,脸上红红的一个掌印,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耻笑。毛大明记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为怀疑他偷钱。那时候他在上小学,中午午休回家吃饭,趁外婆做饭的时候偷偷从她柜子里拿了两块钱。吃饭的时候,他又恬不知耻同外婆讲:我们要交两块钱班。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钱,一看,自然心中有数,回来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来,饭也没吃躲进自己房间哭,他把那两块钱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边吹着鼻涕泡一边吼着我没拿钱!我没偷!他越哭觉得委屈,吼完之后气鼓鼓地去上学,一下午都没有心思。等熬到放学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将棉被里的两块钱翻出来,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饭回房拿降压药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钱,顿觉得冤枉了孙子,但又抹不开面,便阴阳怪气地问孙子:这是你的钱啊?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样,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下,“冤屈”总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谎话只要多说几遍自己都能信以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牢靠的呢?
初中毕业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学的大菜师傅,更加无法无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块钱买一张夜票去乍浦路的饭店喝绿茶,一直等到12点钟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发现了个午夜舞厅,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为了家常便饭。毛大明因为欠人家钱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寻晦气打架,但从来没有为女人打过架,直到在舞厅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讲:大明,侬是个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个工作,开始攒钱,跟外婆讲: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红,讲:大明不要外婆了,嫌弃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同外婆讲:男人总归是要有自己房子的。这个时候毛大明不过十六七吧。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方小姐站在舞厅,像是黑夜中不会衰老的烛光,灼了毛大明的心。
这位方小姐住的地方穿过苏州河,在乍浦路。毛大明在巨龙车上摇啊摇,车厢里一只大转盘转啊转,嘎吱嘎吱,经过发黑熏臭的苏州河,高耸的烟囱冒着白烟,他心里想,夜里要么喊方小姐去唱卡拉ok,不晓得ok不ok。转眼车子摇晃到虹口公园,毛大明眼睛眨眨,想到方小姐以前告诉他,虹口公园是鲁迅散步的地方,鲁迅老早就住在附近的亭子间写文章,他又伤心了,心想方小姐不愧是朵美丽的上海玫瑰,高雅,有文化,卡拉ok肯定是不ok了。作孽。
比起福源里住的多是上海市民,方小姐的地段环境相对恶劣点。苏北淮北上来的讨生活的人往往会选择虹口、闸北、杨树浦等生活用较为低廉工业区,一个个要么进工厂,要么,细扬州人做做服装生意;无锡的铜匠做起电工、钳工;娟秀杭州人搞搞棉纺织厂……他们从苏州河畔的滚地龙摸爬滚打进能遮风避雨的弄堂里,老法里讲叫“伟大的工人阶级”的胜利,然而这胜利倒是苦了方小姐了,跟这些老吃老做的江湖人混住在一道。
当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戴一顶毛尼小礼帽,身穿大红色立领风衣,无名指头上一只嵌宝戒,眉清目秀站在弄堂口的时候,毛大明真的是心痛了!一朵红玫瑰,长在个牛棚里,真真作孽呀!
“方小姐……”大明脸红了。
“弄今朝来了倒是蛮早额嘛。”
“嘿嘿,本来要踏脚踏车过来,后来想想,还是坐公交车了。”吹牛皮本事还是一套一套的。
方小姐不响。
“我来看看你就走了,五点多钟要上班。”
“个么寻个地方坐坐总可以吧?”
毛大明心里一吓,想是不是讲错话了,赶紧说:“是的是的,今朝太阳好,想带你去虹口公园散散步,到里厢咖啡厅吃咖啡。”他原本是想带方小姐尝尝隔壁弄堂有名的跷脚馄饨,这下赶紧变口风,接翎子。方小姐笑眯眯,讲:“老早就改成鲁迅公园了呀。”嗲功一流,教人酥掉半边身子。毛大明心一横,想,今朝就是花钱了!花一回!
两人走走聊聊,树荫底下悠然散步,逛到路口,一个洋派的小咖啡馆恰到好处地出现。方小姐款款走进去,坐定,一看就是优雅大方的上海小姐。毛大明笑得乐开花,觉得自己还好聪明一记在饭店把工作服换下来,穿上梦特娇t恤衫,衣服都是九江路品店买的,也算风头十足。他一边笑一边翻菜单,笑容立刻僵住了:哪能一杯咖啡要那么贵?
方小姐看好菜单,等着毛大明。毛大明朝伊讲:“你随便点吧。”心里打着小算盘,这个礼拜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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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饭店解决,吃吃客人剩饭,省下两杯咖啡没啥问题。服务员梳了个三七开的头,蛮漂亮的,走过来等他们点单。方小姐笑笑,讲:“我一般不喝加了奶的咖啡的,清咖最好了。”
毛大明高兴了,看看单子,清咖最便宜嘛!“两杯清咖。”
服务员点点头。
方小姐又讲:“清咖配黑森林蛋糕顶有味道,咖啡的苦涩中和蛋糕油腻,其他的什么加奶加糖的花俏咖啡都比不过。配其他咖啡额都是阿莫林。”毛大明背脊“唰”一下冷汗下来,他看了下黑森林蛋糕价格眼睛都要红了,但还是朝服务员讲:“个么再加个黑森林。”
“好的。还要点什么吗?”
“还要点什么吗?”毛大明问方小姐。
方小姐讲:“先这点吧,我吃不多的。”
“先这点吧。”毛大明机械重复,等服务员走远了脑子才稍微转了点过来。他突然想起外婆前两天骂他的话:个小逼崽子,么钱还要谈恋爱,谈你妈个狗头去!真的是又痛心又无奈。等咖啡点心上齐,方小姐笃悠悠开口:“大明单独来找我,有什么事体?”
“咳……”毛大明又紧张了,抓起咖啡喝了一口,差点没有喷出来。乖乖隆地咚,什么哩个东西?!他强行憋牢,假装淡定,问方小姐:“方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方小姐笑笑,讲,“只要是好男人,我就喜欢。”
“个么侬觉得大明是好男人伐?”
方小姐不响,但是搅咖啡。毛大明就红着脸等她。半晌,方小姐开口:“我还喜欢有点才华的,会写写诗歌,将情诗朗诵给我听。”
“嗯。”毛大明低下头,说不沮丧是假的,但是一边又暗暗佩服,不愧是方小姐呀,那么特别,跟普通小姑娘就是不一样。
“大明怎么突然问这个?”
毛大明不晓得她是明知故问还是装傻,反问:“要是一个男的,有钱,方小姐喜欢伐?”
方小姐放下搅拌咖啡的小调羹,讲:“有钱算什么稀奇呢?天底下男人都觉得女人只喜欢钱,哪个知道因为像样男人都死绝了,没办法挑了,所以女人才去挑有钱的。一个男人若是有情有义,有才有情,哪怕他身无分文我也跟定、吃定了。”
毛大明讲:“所以方小姐是断定不会跟有钱人的。”
“不会。”
毛大明不响。
方小姐咽下一口蛋糕,揩揩嘴角,讲:“我认大明做哥哥,好吧?”
“好的。”
故事讲完,方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没头没尾的。”
此刻夕阳将天边染成了绯红色,那些云时而变成落魄的诗人,时而变成骄矜的将军,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她说了这么个毫无趣味的故事,它如同散落在四处的音符不停在我心头跳跃,令我不吐不快。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用哪种更妥帖的方式来纪念我的好友,纪念我曾经一无所有的日子。
“毛大明是我们几个兄弟里第一个实现发财梦的。”
方小姐看着我,讲:“一点都不风花雪月,真没意思。”
我在妙巴黎办公室做账,老远看到朱进的背影,立刻丢下钢笔冲了出去喊住他:“朱进!”他回头惊奇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我不管他,直接抓紧他的手臂:“你做什么去?”
“找方小姐。”
“你混账!”我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和怒火,一把将他拖回了我的办公室,狠狠甩上了门,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去招惹方小姐?”
朱进整了整自己的西装,一脸不可思议:“疯了啊?你真的喜欢她?”
“这和我喜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是我朋友。”
他目光游移,但表情依旧那样充满着戒备与隐忍,只对我讲:“我想找机会认识她大伯。”
“为什么?”
“她大伯是老工程师,做过很多项目,我想……”
“你想做的几个项目都和程家有点关系,想必是认识程祝诺的,是吧?”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你现在就像个瘾君子一样,你才是疯了!”
朱进似乎终于被我戳到痛处,凶狠地盯着我一言不发,冷酷的嘴角如被霜冻般细微地颤动着,令我担心他下一秒会朝我挥拳而来。而我竟然毫不克制,又火上浇油添了一句:“你们之间不是爱情。”说罢便认命般静静等着他的怒火袭来。朱进听到这句显然愣了,他的双唇颤抖着打开,又合上,似乎在经历着一次剧烈的认知颠覆。他迈开步子径直朝我走来,我僵直着身子没有躲开,谁料他只是走去我身后的橱柜,径直拿了柜子里的一大瓶威士忌,也没有打开,只是握在手上在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我不晓得他在寻找杯子还是记忆的线索。在气氛紧张到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拧开了瓶盖,直接灌了一口,随后毫不留情地凑到我跟前,换上他一贯隐忍又克制的语调,带着酒气对我说:“他爱我的样子,别人当然是看不到的。”说罢扔下酒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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