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Gato
“您上哪去?”他相当惊讶地扶住我的肩膀。今天他倒是没有喝醉,还换了新的假硬衬衫,穿得可以说是相当正式。
我心情差,又多少因为耳朵里灌进了流言有点心虚,于是就很不客气地反问道:“您又是上哪去?”在话语出口的瞬间,我意识到了我生怕他是去找叶班钦,那个老头子必然不吝跟他讲刚刚对谁在背后谈论了他的轶事。
“我往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家里去一趟。”他以一种少见的稳重又谦和的语气说,“他近来病得很重。”
噢!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文官,我没听说他生病的事,不过难怪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近来心情不好。以他九等文官的资历,本来也不会这么穷困;但据贫民窟中的流言说,他是得罪了人啦,人家存心要让他饭也吃不上才好。
我胡乱答应了两句,随口问道:“什么病呢?”
“这个不清楚。他们也请不起像样的医生,只有上次……”他压低了声音,“上次克罗夫斯基的侄子来看他的舅舅的时候,他是个大学生,顺便给普罗菲特看了诊。说他最多只能再活两个月。”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而一听到有人要死去,我全身的汗毛好像也都要颤栗起来,仿佛死亡已是一个跟我脸贴着脸的讨债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佩图霍夫答道,然后十分客气地,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没什么可救的了。我这次去是想让他尽力把欠租缴一缴。他还有不少欠款呢!有欠亲戚的,但更多是欠银号和股票经纪人的。”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体面人的面具已经彻底破碎了,“那些人可是很狠毒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又还没有出阁……”
我对他这种趁人之危的行径很是鄙夷,但明面上,我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噢,那真是不幸。”我突然意识到,说到底,我也没法对我的邻人提供什么像样的帮助!这真叫人伤心!在这种心绪的支配下,我开口问道:“那他们还欠多少房租呢?”
佩图霍夫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五十三个卢布。”
真是笔巨款!可不巧的是,我兜里现在就正躺着六十卢布。这是在亲爱的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同意后,画室预支给我的两个月的薪水!我本来想用他们买一套好一些的铅笔,鹅毛管笔和厚一些的纸张,据说城里还新进了一批来自中国的颜料呢!……可现在,这些都离我远去了,在我愤恨又怜悯的心情中,我的手指镇定异常地从口袋里数出了钱,交到了佩图霍夫手里。
“这是他们的房租!”我不无傲慢地说,但心疼得要命,泪水也还在眼眶里打转。
佩图霍夫好像也被我的手笔震惊了。他低下头数了数钱,讷讷道:“您还真是够义气。这笔款子是您良心的投资。”他做出看似很恭敬的神情,压平钞票的角放进口袋里,动作透露出一种嘲弄。他甚至后退了几步,冲我微微一鞠躬:“但愿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安宁!”
“那都是属于死人的!”我嘟囔道。
*******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都没再见到佩图霍夫。这倒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因为这样一来,文学课上就只剩下了我和安静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聆听瓦纽沙的授课。第一个星期后,安娜普罗菲特夫娜也因为她父亲病情的恶化不再来上课了。室内一下安且舒服得过头,我感觉时时都要睡着似的。
进行授课的地点在瓦纽沙的公寓里。他宽敞舒适的住所位于一条街外的一栋某勋爵所有的灰泥大厦里,且占了整整一层。由于独来独往的习惯,瓦纽沙没像他的邻居一样选择把一些房间租给外地商人或者大学生,而是独自住在他空旷的套间里,每次出门都只能跟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来往……
在文学课上,我关于“体面“一词的执着和坚持总让我倍受佩图霍夫的嘲笑。他似乎是这么一种人:一个才智一般,成就仅限于维持温饱,也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品德或天赋上的异禀的普通人,却对年轻人胸怀大志一事抱有不可思议的恶意。这种人在奔波了大半生而毫无建树的中年人中尤其多见。但即使是在谈吐最粗鲁、最不讲究礼仪的村野匹夫之间,你也很难找到像佩图霍夫这般自鸣得意且不知好歹的人来。
在一次授课时,我朗读了一篇我最新写成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位继承了爵位的法国年轻人拒绝了和他青梅竹马的、一位艳若桃李的放`荡小姐的婚约。我的女主人公太过享受人们仅仅是在口头上予以承诺的自由,而忘记了现实丑陋的本相。在被男主人公轻率的口头侮辱后,她无比愤恨地投水自尽了。幼稚又悔恨,从未婚夫变成了未亡人的青年也放弃了锦绣前程,遁入空门……
“哈哈!”
而正在我读至女主人公徘徊于塞纳河畔,心中满是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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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痛苦和绝望时,一阵无礼的笑声打断了我。霎时间,这位贵族小姐被羞辱的痛苦我一下变得感同身受了。我抬起头,看到佩图霍夫一边微笑一边摘下了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这种姿态我见过!戏院里的老爷们经常在演出不合他们心意时做出这种矫揉做作的批评架势,倒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贝莫里哀或者莎士比亚!
我简直气得要命,但是安娜和瓦纽沙都还只是安安静静、皱眉蹙额地瞧着他。这种优雅的克制多难得啊!不过,他们本就并非如我一般牢骚满腹、自尊心发作的受害者。
“您有何高见?”我压下火气,彬彬有礼地说。
“不敢不敢。”佩图霍夫说,“只不过,您这喜剧实在出!我情难自禁。”
他竟然挖苦我!
我大为光火,放下做作的仪态,痛快地说:“我最恨人家讽刺我,佩图霍夫。我知道您一向喜欢吸引眼光,但也不用在这种时候!要知道,这并不是您的课堂,您也不是格里鲍耶陀夫这样的人物。”我不无恶意地补充道,“不过像您这样赤`裸裸地拒绝去爱您的邻人和整个世界的人,愿上帝保佑您的灵魂!”
让我惊讶的是,无论是佩图霍夫的挑衅还是我的回击,竟都没能让瓦纽沙的面孔惊起一丝波澜。正相反,他似乎恰恰在此时陷入了沉思。
“我可一点都没想喧宾夺主!”弗莱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露出一副做作的惊讶表情,一点也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您的话也实在好笑。跟您的小说一样好笑。如果您是想要指导呢,我们这里可实在不需要格里鲍耶陀夫之类的,夏尔保罗德科克就已经绰绰有余了。您如果真的像您的文章里表达出来的那样喜爱他的话,我这样评价您一定会高兴的:您完美地继承了他的风格!”
我恶狠狠地看向他,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已经笑出了声。
“这种媚俗的腔调几乎不可能是自学成才。”他沉静地阐述道,倒好像这完完全全事关重大,“尊敬的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我想您也是在进行繁忙的美术创作的同时构思这篇滑稽故事的吧?”
“您不要太过分……”安娜普罗菲特夫娜说。
“因为这篇小说完全像是那些拙劣的肖像画,”他毫不客气地说,眼神刻毒,一边又做出毫不在意的架势把玩着他的眼镜,“您只消向那些未干的水投去一瞥,便立马能清楚地得知整个实情了:人家的长相衣着还不算,就连个性家世也要清清楚楚涂在脸上,好叫看客有深刻印象。我可以告诉您,写作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一下杌陧不安起来因为被这个可笑的家伙说出了实情。但我还是冷笑着说:“肖像画的技法我要比您清楚得多,但无论是哪种画派,至今也没有以吊人胃口,教人搞不懂扬名的。我劝您还是一这种不知所谓的嘲笑,您又凭什么贬低直抒胸臆的艺术,拔高故弄玄虚的手法?”
他突然仔细地盯着我瞧,神情像是没想到我敢反驳他似的。
“您很懂得讲道理。”他慢慢地敛容道,“说实话,我还以为您会气急败坏呢!而即使我承认我不该不知所谓地嘲弄您”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瓦纽沙投去了一瞥,倒好像是在向后者恳请说下去的机会,就像他突然懂得了怎么尊重人似的,“您也得承认,您的人物,无论是这个让马丁啦,还是您花了大力赞颂美貌的赛琳娜小姐,都一点也不叫人信服。他们没头脑,没个性,从举动里既看不出自由意志带来的重负,也看不出被宿命玩弄的痛苦。除此以外,嘿!您也根本不懂法国人。”
我脸涨得通红,不愿意承认我只是发挥想象力,对民谣里那种模模糊糊、浪漫过头的罗曼史稍加了改动,并加进去了一点小说里看来的社会问题当作佐料,写成了这么一篇才子佳人的庸作。我申辩道:“但是”我快速地思考,决意不在瓦纽沙面前丢丑,“您这是对罗曼司的偏见!您怎么能不看看他们有多相爱?如果要赞颂的是感情本身”一些模模糊糊的诗句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么其他主题被边缘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您忽视这点妄下评价,只能说明您冷漠又恶毒!您就像个,像个毒虫!专往人心上最软的地方打洞。您自己本身呢,简直恶毒、冷漠透顶。”到最后我几乎是在向他吼叫,在朋友和女士面前丢丑的羞愧让我几乎有些失控,他指责和批评的粗鲁无礼也助长了这点。需要声明的是:我对我作出的诅咒毫无歉意和内疚之情,只是后悔我词穷句尽,没能再骂得狠毒一些。
但佩图霍夫只是瞅着我。他的眼神十分沉静,眼睛里的蓝色仿佛在燃烧。
“我之所以说您不了解法国人,”他说,“是因为您大概根本没亲自跟他们打过交道。但我,我小时候,我和妈妈还有妹妹都住在莫斯科。法国人来了,我就和妹妹在街头看着那些士兵急匆匆地行军……啊,那些飘带,口号,还有整齐的制服,都让人心生好感。他们的脚步震天响,似乎能把公寓楼都踏平。后来法国人走了,爸爸回来了,但他脸上多了一道大疤癞,”他眯起眼睛,用手从额角往嘴边划,“我说:爸爸你这是怎么了?他说:那些法国佬做的好事!”
他乜斜过来,嘲弄道:“我见到了法国人好的一面:军容齐整,服从命令,队伍也顶漂亮。但我爸爸呢,在马洛雅罗斯拉维茨,他看到法军把农庄田舍都烧了个干净!死人到处都是……从田埂到房檐上……大人物就骑在马上看人们哀嚎,一边点点头,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就是这样,伤疤是我父亲那种人从这种事件中得到的遗产。”他的目光忽然飘过来,“以前的人见到市侩的法国商人,我们佩图霍夫见到残暴的战争和法国人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可您呢!您去写想象之中,没人见过的法国贵族的风度,这还不够可笑?”
我被他说的晕头转向,一股混合着内疚、气恼以及不快的情绪让我像是被迎面摔了一个耳光。安娜普罗菲特夫娜不安地先看看我,又看看他。
“您……”
“我好像不知道您一家人在莫斯科居住过。”瓦纽沙突然打断了我,“令尊也从来没从军过吧?几年前我上门拜访,他也容貌齐整,没有您说的伤疤……”
我悚然看向佩图霍夫。这个混蛋盯着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我先是困惑,接着怒不可遏起来。
“您真是个混球!”我冲他大叫起来,“编了故事来恐吓我……!”
“虚构性正是故事的魅力源泉之一。”他毫不嘴软地回敬道,“况且,我的故事比您的要有说服力得多,也更符合事实。”
我一时语塞,简直恨不得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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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决斗。但更使我生气的是,自从瓦纽沙开口后,佩图霍夫就再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完全地、专注地直视着我的老师和朋友,用轻浮的语气挑衅道:“您怎么看,亲爱的瓦纽沙?”
*******
我已经忘记了瓦纽沙是如何作答的。啊,回忆!这可恶的东西会使我们陷入如何忧伤又自怜的境地,但我竟再别无他物去凭吊死者。哪怕只是一束鲜花,一首俄国式的挽歌或者一杯苦涩的烈酒呢?我一无所有,只有日复一日变得愈发模糊而无足轻重的记忆。
更痛苦的是,这些如落叶般逐渐凋零的记忆总能提醒我:对我这位亲爱的老朋友来说,我是怎样一个面孔模糊的陌生人。
“可恶!”在后来那些弗拉米基尔和安娜都缺席了的日子里,在瓦纽沙埋头写作时,他经常会遗忘我跟他共处一室。任何构思上的违和和迟疑都会引出他与素日不同的、难以想象的咒骂,“这头蠢驴!”
他喃喃的诅咒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我还尴尬地坐在他对面,两只胳膊中间装模作样地放着一本书。他抬头盯着我瞧,瘦削的面孔完全涨红了,以至于颧骨处薄薄的皮肤都赧然地绷紧,“对不起。”他咕哝道,一只手从额前插进头发里,毫无风度地拨弄着乱糟糟的卷发。
突然,他长叹了一口气,一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开了。他的两只长胳膊仿佛一个游泳的人一般伸展到了极限又聚拢,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我瞧着他,他又看着我。
“这些都有什么用呢?”他咕哝道,“每次我写完这些无用的东西总是被羞耻感逼得喘不上气来……我在做什么?我既没有……被吸引,也没有……”他目光涣散,脸色颓唐,又一下好像注意到了我,很惊慌地闭上了嘴,坐下`身来。
我完全看出了我的在场是多么得不合时宜,而且非常地令他困扰。但我还是善意地想为他分忧:“瓦纽沙,你在担心什么?”
他瞧着我。在那一瞬间,我完全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他意志的土崩瓦解:我素日认识的那个处变不惊的大学生不见了,留在这个躯壳深处的只是一个惊疑不定、连灵魂都完全惶惶然了的男人。他的面孔也因此扭曲,在日光的影子下现出一个渴望坦然的轮廓,像是徘徊在夜间小道上的孤鬼。他望着我,短短地抽了次气。
“我很感激,但是……”他磕磕绊绊地说,一边好像仔细观察着我,露出像是怕我生气一样的神色,“我,我想我现在不适合独处。我真怕惹您心烦!……”
他脸上泛出一丝怪异难看的微笑,双颊涌上一片仿佛发热似的潮红。
他好像很为难似的说:“我真不愿意麻烦您,谢廖沙,不过,您能帮我带个口信吗?”
“没问题,您客气什么”
“我要做的这是什么事啊,”他眼神茫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但声音却又大得惊人,“但我却还害怕!”
忽然,瓦纽沙猛得向后一靠,劲头之大让我满心以为他会栽倒在地上;但结果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立在墙角的座钟,而且好像完全遗忘了被他放在桌上的怀表。
“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说,“真不敢相信,我给全忘了!”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先匆匆忙忙穿好衬衣,套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白缎子背心,又随手抄起一件丝质睡衣披在身上就打算穿外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位绅士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红着脸走回卧室换了一身齐整的套装走了出来,但还是长吁短叹。
“,我亲爱的谢廖沙,”他亲热地叫我,让我一下觉得他的失仪没那么难以接受了,“您真能为我把口信送到吗?这也许很过分,但是……”他微微一闭眼睛,倒像是突然做起梦来,“我恳请您用性命担保这件事。”
我有些惊惶。他马上像看出来了似的说:“只是一件小事!”他强调说,又得到了我的再三保证,“那么请您给瓦洛佳带个话”
他又闭上眼睛,巧的眼睑微微翕动,像是一个人做着让人心烦意乱的梦似的。痛苦和隐隐的期冀矛盾地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习惯了平日的温和庄重的面孔线条变得如波浪般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卷起一场暴风或者彻底归于死寂。
就在这种挣扎不定的痛苦中,他开口说:
“就请告诉他:不,我很抱歉,我很……我得为他……,”他突然刹住了自己急躁的仿若受着折磨的语气,喉头上下不断滚动,让我想起我望着我的父亲哭泣。
这让我十分难受。于是我开口鼓励道:“您说是给谁的……?”
他浑身猛得一颤,像是被我的话从一个噩梦里惊醒一样。他一时沉默了下来,令人难解地注视着我。除了一直微微颤抖的身躯,他就像一尊雕像般静默不语。
过了好几分钟后,他才说:
“请您转告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不。”他说完就转身披上了一件黑色的狐皮大衣,穿好马靴向外走去。
他打开门,一阵寒气自屋外袭来,他突然转过了头,脸色在黑衣的映衬下苍白得像雪花。
“我也不再授课了。您可以挑两本书拿回家去看,请当作我个人给您的礼物。”他说,嗓音不再迷茫乃至颤抖,“也烦请转告他和安娜。他会明白的。”他顿了一下,“无论他有什么回应……请不要告诉我。”
门被怦然关上了,卷起一阵苦寒的旋风,熄灭了桌上的蜡烛。稀薄的日光里只剩下了我一人。
*******
若是平常,我定会自豪地说:这是多大的友谊和信任的体现啊!但今日在这凄寒的囚室中回忆起那一日,我只能为自己往日的无知和幸福嗟叹,并像每一幕悲剧上演时台下的观众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演下去,直到泪水在我的白骨上风干。
我摸不着头脑地目送瓦纽沙一阵旋风似的离开,他最后的留言还在我脑内震荡实在抱歉,当时我几乎没能注意到太多其他的内容,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瓦纽沙那不可思议的承诺上:两本赠书!
要知道,瓦纽沙的书房是我当时不可幻想的一处圣地。自从来到彼得堡,我只有在刚刚安定下来时,出于对未来不切实际的盲目乐观购买过私人的藏书我记得很清楚!一册果戈理的《死农奴》,一册施洛塞尔的《历史》,价格放到当时还算便宜,因为它们的卖主是个急着用钱的年轻人,尽管还在壮年,却已经被病魔拆骨入腹,只留得一个颤颤巍巍的躯壳在人世受尽折磨。他戴顶破破烂烂的帽子,穿着件手肘处都磨穿了的旧礼服,满是污渍的背心里连衬衫也没有。在这一身破破烂烂里,他可怜的眼神是放空了的、燃烧着的一团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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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忍不住心生怜悯的是这团火焰必被熄灭的宿命!
我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挪步进入书房,那位年轻人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想必也已经是死去了,这念头叫我浑身发冷。
“您该读一读普希金的书。”他边说边很猛烈地咳嗽。即使站在他好几步远的地方,我也几乎能听到他的肺像个旧风箱一般嘎吱作响。
“您这么慷慨,我知道您是可怜我……”他慢慢地说,一边用很敏锐的、仿佛燃烧着的黑眼睛看我,“但我不需要您怜悯。您瞧,我脑子还好使,也还拿得动笔;我写得一手好字,完全可以去做抄写来钱。我站在这风口卖东西不是为了”他戛然而止,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自尊心不合时宜的发作,转而充满歉意地一笑,“我曾经以为书是我的朋友。但在我这样的境遇里,您就又能看得很清楚了:书就是书而已。”他压低声音说完这句,又咳嗽起来。
我扫视着瓦纽沙心爱的藏书: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连灰尘都没落下一点考虑到我跛脚的瓦纽沙独居于此,要做到这一点一定很不容易。在高大的木制书架上,一本本典雅的硬壳书摆放得十分紧密。一些珍贵的手抄本摆放在内间,书脊上致的绘画和金银线的镶饰都在吊灯的光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我知趣地在外间停下了脚步,这里存放的都是些有明显的被翻阅和被使用痕迹的出版物,尽管制作也很用心,但价值还是不能与更深处的那些古籍或者孤本相提并论。
我咳嗽了一声,其中装模作样的成分是我从画报和小说里学来,而从未见过任何体面人在生活中演绎过的。一种幼稚的窃喜让我有些激动,仿佛我这也就算“做成了”什么事了。
真是可笑!那时我用手指拂过瓦纽沙的书脊,停在一本写着普希金大名的上,抽了出来。
上帝呀!我那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靠在书柜上翻开了它。我很少读诗集……因为无法体会诗集其,被人称之为“有迹可循”或“才华横溢”的内容,我常视之为类似巫卜那样抑扬顿挫又意义不明的长句,其中极度偶然地包含一些对现在或未来的期盼和恐惧,我也因此常被热爱诗歌的安娜普罗菲特夫娜施以白眼。
我胡思乱想着,几乎没有认真浏览什么。忽然,一封轻飘飘的纸顺着翻动书页的微风蝴蝶振翅似的滑翔而下,落到了我脚边。我吓了一跳,想到那谅必是瓦纽沙夹在里面的,赶紧捡起来,发现没弄脏才松了口气。从纸张皱褶的缝隙里,我隐约看到他清隽的字迹。一种邪恶的想法隐约浮现在我的心头,令我心脏狂跳,也让我控制不住地慢慢展开了纸张。
“我亲爱的……”
我心头一紧,慌张的余光突然扫到被我垫在其下的诗集:
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
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
这巫卜凶兆般的诗句更令我不安,我没再犹豫,展开纸张读了出来。
亲爱的(此处的名字被涂去了,显然,这是一张主人没舍得丢弃的废稿):
您昨天早上来找我,晨深雾重,您从荒芜的花园里现身,浑身都沾满露水。您跪倒在我脚边哭泣时,我是多么心碎!这种举止是多么不合时宜又牵动我的悲伤……在此之前,我都常常在夜里做梦,梦见和您还在学校的时光。这二者都像金子似的在我越来越苍白的生活里闪闪发光,可惜,并不在别处,只能在梦里。
但我昨夜又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我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朝着窗户。您走过来,嘴里叫着我的名字,可根本看不到我!我想叫您,伸出胳膊拦住您,却也是一动也不能动。最后,您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却只能看着里面的茫茫然空荡荡自个儿心碎!但您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想,幸亏我还能看到您!幸亏,在这里动弹不得的不是您。这是一种针对我个人的苦刑,但您,瓦洛佳,生着个大个子,却有多娇气怕痛啊!我甚至不敢想,若您跟我似的心痛,那我得多千倍万倍的痛苦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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