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之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Gato
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对自己的一席话相当得满意。我很惶惑地站在一边,心里恨不得一下一走了之,有希望脸上不会出现太多的苦闷。
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动了一下`身体,她向公爵投去了犹疑的目光,又慢吞吞地看着瓦纽沙,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一片尴尬的寂静中,瓦纽沙呻吟起来。他苍白的面孔上透露出异常强烈的痛苦,仿佛在遭受酷刑或者历经一场残酷的手术。安娜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慢慢安静下来。
“您一定觉得我是在拿腔拿调,或者在心里计算能拿到多少钱。”她说,“我得承认,我确实对您开出的条件心动了:光是您能给的一点零头,就足够我解燃眉之急。但是您根本不明白”她话到嘴边,却一下又咽了回去,只是皱着眉头,突然转过来瞧着我,“你们两个,”她忽然很粗鲁地说,“都是脑瓜不好使的糊涂蛋!一个分不清轻重,由着自己的性子作践伤害别人;一个稀里糊涂,不晓得什么时候要遵从自己的心意!”
她忽然这么激动地叫喊,使得瓦纽沙又不安宁起来,于是她眼带愤恨地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说:“您也聪明不到哪去!”
我看向公爵,发现他露出了一脸的纳罕之色,并没有发怒的迹象。但他还是冷不丁地诘问道:“您是觉得我待他残酷了?但是,若您家里豢养着一头倔强的毛驴,偏要带着您和您的全部家当都往悬崖下跳,您难道能忍住不给它一鞭子?”
我忽然说:“可他什么时候又变成了您的毛驴?”
公爵答非所问道:“我将他视如己出。连他的生活……”
这时,瓦纽沙忽然支起了半截身子,仿佛直直跳起来似的在床上坐了起来,用近乎挑衅但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是的!是的!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惨的”
“他怎么了?!”公爵惊恐地问。
“比悲惨还要伤情”
仿佛应和瓦纽沙狂乱的谵妄,座钟敲响了震耳欲聋的十二下!我们都一下说不出话来;而公爵凝视着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我则一下扑倒在了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脚下。
在震耳欲聋的钟声里,我抓着她的一只手,“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请您嫁给我!”我本想低头去吻她的手指,却被她甩开了,只见她看向座钟的方向,泪水从眼眶中滚了下来。
“因为它,竟让我们微笑!”在这辉煌的句末,在屋内震响的钟声中,瓦纽沙颓然倒下了,再次陷入了他混乱的沉眠。而安娜普罗菲特罗夫娜推开了我,径直跑向她摇椅上的父亲。
这疯狂的一夜啊!噢!那可怜的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还把头枕在座钟上,一点也没有被方才的巨响惊醒的架势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
普罗菲特伊万诺维奇的葬礼仪式办得很简单。他躺在那一口他女儿挑选的薄皮的楠木棺材里:身上穿着捷列金夫公爵所赠的,大得不成样的新礼服;手脚都放得规规矩矩;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留恋人世的神色。他被摆在他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具旁,仿佛是一个什么穷苦与不幸的展览上的展品。安娜织好了新的围巾,叫我给他围在脖子上。啊,这死人的皮肤好像冰块一样干燥冰凉,并仿佛要把我的手也粘在上面一样。多么阴寒!
这葬礼呢,除了要感谢慷慨地给我预支了薪水(其实我似乎一直都在预支薪水)的瓦尔瓦拉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有就是允许我们在房子里停灵的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自从上次那种不堪的场面后,我时时不愿和他打交道,总归不愿再因他上次的失态折磨他的自尊心。但他也从那场事件中康复了,又变得强健而高傲起来,且花大量的时间前往公爵的公寓,宁愿忍受着他的冷嘲热讽也不肯放弃陪伴病重的瓦纽沙。
瓦纽沙的病情本来是在日复一日地加重,却也在送冬节的第三日,伴随着街上的欢呼畅饮之声而逐渐转好了。他的意识也从深度的昏迷中解放了出来,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了:他虽然还发着高热,常常夹缠不清地说着胡话,神思昏沉;但也开始认得出人脸,想得起发生过的事情来。他时常悲哀、仓皇的喊叫起来,眼睛圆睁着,双手紧扼住他想象中的暴徒的脖颈,直到双臂都抽搐起来才肯罢休;他也常叫他认识的人的名字,把我们叫到床头,令我们赶人出去。
“赶谁?您要赶谁走?”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都留下淤青的指印。
“那些人!……快,快把他们赶出去!那些砸碎镣铐和铁链的……不要叫我受苦!”
他又哭又笑起来,以至于安娜都认为他有一定邪鬼附体的可能性,我们甚至私下商议着去请一位神父来。但半天后,瓦纽沙便平静了下来,眼睛里开始出现光,下床跌跌撞撞地摸索起来。
他在地上摔倒后,却不肯教人扶起来,又嚷道:“你们是谁!”在七手八脚的帮扶里,他又沉默下来,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古怪的主意,最后,他很小声地呼唤道:“瓦洛佳……”
他在几天之内迅速地消瘦,连颧骨都突起,并在凹陷的脸颊处投下可怕的立影;他头发蓬乱,狂乱的眼神可怖地从乱发之间瞧着别人;手指就像蜘蛛苍白的长腿。但他说:
“瓦洛佳!”他的声音里饱含了某种自信,让他光着脚在地上焦急地团团转,寻找着什么。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走到他旁边,想拥抱他,却被推开了。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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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维什尼亚克骨瘦如柴的手腕,吻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瓦纽沙平静了一分钟,下一分钟,他又颤抖起来。
“我真恨您!”他嘶声道,“现在好了,我要死了!”
弗拉基米尔抱着他,亲吻他的脸颊,“您是出生在春天的,”他说,“春天会让您好起来的。”
“我会在春天来临前死去的!”他颤抖的语调饱含恨意,“我不愿意……我一定……”
捷列金夫公爵对他们多不屑啊!却还是吩咐人不要去打扰他们。这耗尽最后一点耐心和同情之后,他一边嘟囔着难听话一边离开了卧室。
之后,等瓦纽沙平静下来,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就跪坐在地上,抱着他,不管日已转夜,还是曙光初现;等他又开始呻吟或者叫喊时,弗拉基米尔就用一只痛苦的手去抚弄他的头发和脸颊,时不时地轻吻他痛苦流泪的眼睛。
而春天确实有这种神秘的魔力像是给他注入了生命一般,瓦纽沙又日趋一日地鲜活、蓬勃`起来。他依然是瘦,但皮肤下不再悲惨地印出骨头的影子来;面色也在苍白中点缀了一些健康的红润。他的神变得理智且平静起来,并也能阅读了。那日晚上,他忽然说:“我希望我没做过什么让人不可原谅的事。”他笑起来,“不然,您总会记得瓦纽沙是个可恨的讨厌鬼。”
我为他语气的轻松大为讶异,连忙说:“您无可指摘。”说完,我又想起来原来那天是原谅日他说这话也不算无迹可循,于是我说:“不管发生过什么,我已经原谅您了。”
这会天已经黑了,为了让瓦纽沙随时能入眠,我只点了一支蜡烛,读着一本诗集。而这会,透过这闪烁的烛光,我能分明看到瓦纽沙动也不动一下,身体完全掩藏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但他的眼睛却亮闪闪的,那么愉快地凝视着我。
“这世界从来没有爱过我,”他低喃道,“而我对它也是一样。”
我忽而恐慌起来,一种陌生的恐怖感包围了我,让我把诗集都丢开,开口道:“您哪里不舒服吗,瓦纽沙?我去叫人来……”
“您和安娜会结婚吗?”他忽然问,“安娜在哪?”
我不由赧然,只说这还是件没影子的事。
“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呢?”
“他最近实在劳累,我把他遣回家了。有米沙陪他。但您要是想见他……”
“不用。”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沉吟了一下,说,“请您把给我画的肖像画带来,好不好?我知道您很久前就开始动笔,至今都还没完稿。但我想看看我在您眼中是什么样。”
我推脱了两下,但瓦纽沙却少见地在此事上坚持了。我一边琢磨着此事间是否有什么不祥的成分一边匆匆跑出门去,还好我有保管着画室的钥匙!我像是做贼一样把我未完工的画作带出来,还有一套新到的颜料。专门让车夫在门前等候,我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了回来。
这张肖像是在我参照了一些名人肖像的手法后进行创作的。画面中,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穿着一件灰色的便服,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读书。由于构图和立意都很是平庸,所以我尽力描摹他的神态和举止上的细节,就我个人的观点看来,几乎是有些失真了:真正的瓦纽沙没有风信子般的卷发,黑曜石似的眼睛或者天使般和煦却失神的目光。若百分百依照我挑剔的眼光,我难道不该强调他挺直的脊梁和残废的腿?那种专注到有些傲慢的眼神,以及读到某些内容时蹙起的眉毛和他总是忧郁而平和的面部线条,正是这些构成了我的朋友瓦纽沙呀!我却不能克制我平庸流俗的修饰欲`望,这多叫人羞愧!
我点起很多灯,却皱着眉头,不敢把肖像画拿给瓦纽沙看。我扭扭捏捏的态度十足惹恼了他,直教他脾气上来,自己揭掉保护画布的帆布。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着我的拙作,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脸上翻腾,而我几乎辨认不出任何一种,这又让我焦虑起来,马上想要夺路而逃。
过了好几分钟,他终于说:“真是奇妙!”
“嗯?”我很勉强地答道。
“我看得出,您描摹了一个您很热爱的形象。”他说,“可这并不是我呀。”
我的脸一下烧得滚烫,好像学校里作弊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到了一样,只能问道:“哪里不像?”
“您被友谊冲昏头脑啦,”他笑吟吟地说,“您看,我是一个多么骨瘦嶙峋的弱小的人啊,我的脸也白得像铅粉,哪有一点这画中人红润健康的神气?若您画的是一颗苹果,那我可能都算不上一颗苹果核……”他忽然放缓语气,“但您的画也证实了一个我对您来由已久的念头:您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这不好吗?”我不解地问。
“这会让您特别容易原谅人。还去同情那些给您带来灾祸的人……”他说着又停下了,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
他突然叫了一声:“到那时候您又会怎么看我呢!”
“什么时候?”我惊惶地问,“什么时候?……维什尼亚克巴普洛维奇,您在说什么啊!”
只见他瞧着那幅画,大汗淋漓,神情却又一下平静下来。他转向我,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可能还得再麻烦您,把这幅画带给……”他犹豫了一下。
“带给谁?”
“请……带给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说,“他看到了就会明白。”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窗外铅云密布的天空,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您肯定觉得我是神失常了!”瓦纽沙突然大声说,把我吓得一愣。他却又大声自言自语起来,“决定了就这样吧,”他说,“如果他不记得了,或者不肯,也是我活该……”他向肖像画投去一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幅画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我真滑稽!”
我赶紧说:“那我不用送去了?”
“是的!”他大声说,“请您别忙了;歇着吧;把窗帘拉开,把蜡烛都熄灭;我要看那暴风雨打碎一些东西!”他忽然这么说,我也就只能赶紧从命。就在我紧张地一支一支把蜡烛吹灭时,外面也卷起了狂风,熄灭了燃烧到一半的稻草人,把烧了一半的秸秆吹得满天都是,像一场疯狂的葬礼。在这狂风中,骤雨也密集地打了下来,瓦纽沙在我身后发出笑声。
“我的名字对您还有什么意义?”他大叫,“它被遗忘……它没有回忆!”在这种让人疯狂的纷乱中,钟表走到了午夜。伴随着急风骤雨,世界上所有的钟表都似乎被敲响了,从北疆的修道院到最南端海岛上的哨站,所有的午夜都被春的脚步惊醒,极速地以一切美好的事物为轴心旋转,把黑暗和脏污舍弃给另一场黑夜中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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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巨响仿佛一道落雷劈开雨幕,伴随着极清晰又好像极模糊的尖叫。我看着瓦纽沙软倒在他的床铺上,宣称睡意来袭而无力地摆了摆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廊前响起,接着是猛烈的铃声,而仆人都像是死在了这无尽的午夜中。我赶紧跑去开门,完全湿透了的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一下冲了进来。他面部扭曲,结结巴巴地大叫道:“瓦洛佳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罗维奇,他!他饮弹自杀了!”
那声落雷似乎还回荡在我的耳边!我猛然回头冲进瓦纽沙的卧房,想摇醒他而告知他这个不幸的噩耗但他的肢体如此僵硬,皮肤已经发冷,像是冰块。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无神的眼睛和铅白且纹丝不动的嘴唇。他的手伸在被子外面,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似的,僵硬地蜷曲着……
我踉跄着向门口退去,后背撞上我的画框,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的颜料泼洒了一地啊,蓦然之间,这个可怕故事的来龙去脉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全文完
注释:
1“愿世上没有幸福……”化用自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2“我们期待的是……”引用自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3“那飘忽的青春……”化用自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
4“古语有云:……”引用自拜伦《唐璜》
5“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惨的……”引用自拜伦《唐璜》
6“快把它们赶出去……不要教我受苦”引用自《马可福音》5:45:7
7“这世界从没有爱过我……”引自拜伦《我从未爱过这世界》
8“我的名字……”化用自普希金《我的名字对你能意味着什么》
9文章灵感及结尾均来自爱伦坡《幽会》,谨以此拙作向大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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